教育“启蒙运动”:民国新女性的诞生
2019-09-10李响
李响
提起晚清女子,我们会想到缠足,卑怯,空洞的双眼;提到民国女子,我们想到的是旗袍洋装,干练知性,自信明亮的眼神。从晚清到民国,大概是中国女性形象转变最剧烈的时代。究其根源,让女性脱胎换骨的“神药”很大程度上是教育和学识。据清末《警钟时报》记载,创办于1904年的浙江黄岩女校有种“奇效”,女孩在这“受半年教育,即能脱去弱虫奴隶态度,具独立自强气象”。教育赋予很多民国女性独特的魅力。她们与中国历代“才女”气质不同,这不同在于她们还将所受的教育应用于社会,实现自身价值。
女学兴盛
民国女性之魅力还要追溯到晚清以来女子教育的厚积薄发。
教会女学随教会进入中国,为帷幔重重的闺阁照入一线天光。中国大陆出现的第一家女学为19世纪30年代美国公理会传教士在广东所建,此后直至20世纪后半叶,教会都是兴办女学的主力军。女学也成为晚清华洋冲突的关键矛盾点之一。女子有才、女子抛头露面甚至上体育课,无一不与保守价值观相悖,乡间时常有女学遭到举报和抗议。
在教会女学半个多世纪的熏染和刺激下,戊戌变法和清末新政期间,官方开始大力兴办女学,民间很多有识之士也开始筹建女学,如陶行知、吴稚晖等先驱,他们往往让自己的妻子女儿侄女先进入学堂作为模范。这些男性知识分子投身女学,为女子争取权益,实际上也是在为自己争取权益。在权利意义上,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和女性一样,都是“少数派”,他们需要团结女性为自己发声。
首先公开主张女子应受教育的是维新领袖梁启超。他认为中国要兴民权,必须开民智,兴女权则必须办女学。
1896年,梁启超发表《论女学》,论述中国已国难当头,要富国强兵,抵抗外来侵略,必须兴办女学,强国强种。他在《倡设女学始》一文中进一步阐释:“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千室良善。”1897年冬,梁启超和经元善等人在上海创办了经正女学堂,这是第一座中国人自己的女学堂。
“自三十六岁之后,我已决意参加革命工作,觉得革命止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又以暗杀以女子更为相宜,于爱国女学,预备下暗杀的种子。”这不是哪个恐怖组织的宣言,而是蔡元培后来总结他在教育界的经验时写下的回忆。蔡元培否定贤妻良母教育观,提出女子教育应把女性培养为“社会的人”,要女子一样担负起社会改革的责任。他于1902年开创爱国女学。
如果说之前的女学旨在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培养拉拉队,爱国女学培养的是货真价实的场上主力队员。蔡元培亲自为学生教授法国革命史、俄国虚无党历史,聘请日本留学归来的化学专家为学生讲授理化,“实验课”做炸药,注重女子体育,“课余社团活动”是直接加入同盟会……教学目标可以说十分明确。
20世纪的最初十年,像爱国女学这样培养“女国民”的学校不是孤例。辛亥之际,战场上活跃的多支女子军事团、女子医疗救助队,大多来自湖北、江浙、上海和天津等地理念先进的女学,这些学校除常规课程教学外,还注重对女生进行爱国、民权、尚武的价值观教育。
首批留美女生
早在清朝末年,就有女子留洋实现教育梦想。据不完全统计,1907—1910年之间,日本有中国女生百余名,日本一些女校甚至专门开设了中国留学生分校。何香凝、秋瑾、唐群英等就在这一时期留日。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很多中国的有志青年留日,与其说是为求学之地,不如说是为革命,他们去往一个与中国有着相似背景的国家寻求个人与国家的维新之道。所以留日不可避免地带有功利色彩,这些留日女青年也往往成为革命女杰。
留美是学术目的更明确的选择,但对学生水平要求很高,国内女子教育不过刚刚起步,能达到留美语言和学术门槛的女生非常少。林徽因12岁起在北京读的培华女中是英国教会学校,又有随父留英的经历,英语基础很好,这才能考取赴美半官费留学。美国为争取中国年轻人的心,一再对留学生尤其是女生慷慨下发名额,但考试报名门可罗雀,因为看懂英文试题并用英文作答太难了。
1914年5月,清华招考第一批专科女生预备留美,怕没人敢报名,特地说明是“面向中国所有的女孩举办招生考试,而且不计(她们)此前的在校记录如何”。正因如此陈衡哲才有信心报考,因为她在上海中英女子医学院就读时,对医学专业特别不感兴趣以致肄业,简历不太好看。
考试科目有国文、英文、德文或法文、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历史、地理,考试在上海举办,试卷送往北京清华大学批阅。这些科目对于成绩好的中学男生都是很难的,还要考二外,周淑安为此从零突击学了两个月法文才考取。
报名者41人,39人通过体检,最终录取10人,除陈衡哲外都畢业于沿海发达地区的著名教会女学,这些女孩不仅英文娴熟而且家境优越。
临出国前,唐玉瑞因为乘电车摔伤腿不能按时出行,延迟至1918年赴美。她空出的这个首批留洋名额,给了出身于上海中医世家的丁懋英。丁懋英因母亲早逝自幼立志学医救治女性,她有一位好友曹丽云受教会资助赴美学医,也一直鼓励她一定要来美国学医。丁懋英在正式考试中落第,曹丽云给清华校长周贻春写信求他帮忙想办法,恰巧唐玉瑞空出了名额,丁懋英就这样“走后门”被捞了上来。
丁懋英丝毫没有愧对这份运气。1922年在密歇根大学医学院博士毕业后,又经考试合格成为持有密执根医师执照的第一个中国人。回国后她接替因脑溢血英年早逝的曹丽云,担任天津女医院院长和护校校长。
即便是这批拿着官费赴美留学的女生,政府和社会对她们的期待仍然是做洋气的贤妻良母。堂堂留美高才生当然志不在此。到美国后,她们不仅学业出众,还积极参加各项活动,在留学生团体中担任领袖,在报刊上议论时政,运动会上大出风头,还受到美国女权运动的洗礼。
归国后她们在各自领域做出成就,成为中国最早的现代女性高级知识分子。王瑞娴历任东南大学、上海光华大学钢琴教授,创作了许多儿童歌曲。周淑安成为厦门大学历史上最早的音乐教师。唐玉瑞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硕士学位,在回国的船上与留美同学蒋廷黻举行婚礼。可惜的是中年时蒋廷黻移情别恋,唐玉瑞咽不下这口气,后半生两人都耗在一场互相伤害的婚变拉锯战上。
丁懋英行医名震天津,与北京林巧稚齐名,如果不是1950年她向政府交出医院全部资产后赴美,她后来的名气也许不会亚于林巧稚。据说丁懋英有个绝活,在当时还没有B超的条件下,就能判断胎儿性别,但她从不对产妇透露,因为很多人听说是女孩就故意堕胎。有一次被人反复问孩子是男是女,丁懋英一面低头工作,一面自言自语:“男孩子有什么好,那些为非作歹、判刑入狱的全是男的!”
陈衡哲在芝加哥大学瓦沙学院期间因学业特别优秀,被学院授予直系亲属免试入学的特权。回顾中国女性因教育而觉醒的历史,陈衡哲是一个教科书式的人物,她成长的每一步都踩上了关键点,乘着几波改革春风当家做主站起来。她的父亲是举人,母亲是书画家,家族本就重视女孩的教育,启蒙时期正是清末维新,在家人辅导下,左手诗经尔雅,右手科普读物。蔡元培创办爱国女学时,她的舅舅、民国时担任了故宫博物院董事会董事的庄蕴宽,力主将她送到上海上学,到上海时蔡元培已不在爱国女学,于是她进入中英女子医学院。这所学校的教学和硬件水平都很一般,化学课甚至连只试管都没有,但幸运的是她这里打下英文基础。1914年,老父亲看她书也念得差不多了,给她在高官家庭选了位女婿,陈一心只想继续求学,气得宣布自己是不婚主义者。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报上刊登招考留美女生的消息,她凭借自幼打下的多学科基础和英文水平,一举考中。1920年陈衡哲以中国第一位女硕士身份回国,又赶上蔡元培主政北大兼容并包,聘请她当了中国第一位女教授。
“五四”才女作家登场
能赴美留学的毕竟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少数。当陈衡哲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畅游学海,后来与她齐名的女作家庐隐和苏雪林她们读不起教会学校,落后的家庭也不可能支持其出国留学,从女子初级师范毕业后只能当小学老师。直到1919年,女子高等师范出现,苏雪林和庐隐辞去工作来到北京考入女师。
女师从1917年就开设了国文、教育专修班,算是大学的雏形,但那时的女师绝不是苏雪林和庐隐这样个性才女的归宿。当时女师对女生的约束比封建家庭还要严格,学校设四道大门,学生一律不得出校,往来信函要被检查,吃饭和自修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地点,仪容穿着、一言一行要被学监记录。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北京女师和冰心在读的协和女大都是紧闭校门,完全感受不到校外发生了这么大的事。6月3日和4日,北洋政府逮捕了800多名男生,瞬时引爆北京15所女校。男生全被抓起来了,是女生出场的时候了。北京女师的学生涌向大门,一个力气大的女生徒手把锁着的旧式木门搬脱了轴,大家共同努力破門而出。冰心也和协和女大的同学奔向街头。千名女生到总统府请愿,女学虽已发展近百年,女子街头示威还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盛况。
“五四”之后的北京女师面貌一新,学生集体上书炒了保守的校长,学校后来还引进鲁迅教授国文,俨然女子北大。1919这一年入学的除苏雪林和庐隐外,还有石评梅。
忽如一夜春风来,女作家众星璀璨。虽然中国历史上不乏“才女”,但民国女作家的集体成就是无可匹敌的,也许这是中国女性蓄积了两千年的能量和表达欲的集体爆发。“五四”之后,陈衡哲、冰心、庐隐、石评梅、苏雪林、凌叔华,到后来的丁玲、萧红、杨绛、张爱玲,她们的杰出和高产,已经让人们在谈论民国文学时不必在这些作家前面加上“女”这个描述,她们就是“主流”,她们步入文坛比很多男作家还要早,资格还要老。
第一批Made in China的女学士
女师的学生冲击校门时,远在南京,即将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的吴贻芳,带领学校50多名学生游行声援北京。
当时有些学生担心这样“闹”会影响毕业。能上教会女子大学本来就是不容易的事,吴贻芳更不容易。11岁时,因为父亲不同意女孩上学,她吞了一枚金戒指寻死,吓得父母立刻送她和姐姐上杭州的西式女学。不幸的是,几年后,父亲被人陷害欠下巨额公款,走投无路自尽,母亲为还欠款变卖家产。不久,吴贻芳的哥哥精神抑郁投水,母亲受到双重打击病故,大姐自责弟弟投水之前因丢钱被自己训斥,也悬梁自尽。这种家庭灾难之下,吴贻芳别说上学,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了。幸亏她的姨父陈叔通一直开导鼓励她,并资助她复学。吴贻芳学业十分优秀,教她的老师都认为她应该继续深造,但她自知家庭责任沉重,毕业就到北京女师附小踏踏实实当英文教员,决定自力更生养活祖母和妹妹。
1915年,曾经在杭州学校教过吴贻芳的美籍教师到金陵女大任教,她一直难忘吴贻芳这个可塑之才,辗转打听到她的地址写信邀她来南京上大学。关键时刻又是姨父陈叔通坚决支持,资助学费并承诺替她照顾祖母和妹妹。
五四运动并没有影响吴贻芳毕业。1919年6月底,吴贻芳成为金陵女子大学首批5名毕业生之一——入学时12人报名,坚持拿到学位的只有5人,她们也是第一批在中国本土获得学士学位的女性。
1919年9月,吴贻芳受聘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担任英文部主任。3年后,她以出色的学识获得全额奖学金赴美国密歇根大学学习生物学。她的妹妹和表妹后来也到美国,吴贻芳用兼职赚的钱买了辆二手福特汽车,每天开车接送两个妹妹上下学,自驾去野外采集标本,好不神气。1928年,获得生物学博士学位的吴贻芳荣归南京,担任金陵女大校长。
争得男女同校权
女子大学那么少又难考,干吗不直接上普通大学呢。不是女青年们不开脑洞,实在是民国初年的范儿没有想象中狂放,在很多事情上,民国知识分子比今天的我们还前卫,但在男女同校这种现在天经地义的问题上,反对的人不只章太炎辜鸿铭。至少在1919年之前,反对大学男女同校是绝对的主流舆论,准确地说不能叫“反对”,因为这种主张就很少被提出过。大学生已经是成人,在一个校园起居,那“伤风败俗”的画面是绝不敢看的。还有一大批人认为女子教育起步晚基础差,跟男生上一个大学肯定跟不上。
“五四”之后,一切皆有可能。在甘肃,有一个叫邓春兰的女学生,她的父亲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丈夫蔡晓舟也是北大学生,经常给她讲北大的新文化运动,邓春兰虽然报考了北京女师,还是一心想上北大。她坚信蔡元培会支持她大胆的想法。1919年5月19日,籍籍无名的小女子给蔡元培写信要求“为全国女子开一先例”。信由丈夫蔡晓舟带去北京,但当时蔡元培正因抗议北洋政府抓捕学生而退隐,信没法送到。
邓春兰不愿放弃。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报刊热衷转载带有革命性的文章,她懂得利用媒体影响,亲自来到北京给报刊投稿,还把给蔡元培的信原文發表到了报纸上,很快就被京沪大报争相转成100000+,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大V纷纷下场撰文发声,在国内引起舆论强烈反响。
1920年1月1日,蔡元培在报上公开表示,北大明年招生,倘有程度相合之女学生,尽可投考。如程度及格,亦可录取也。很快,包括邓春兰在内的9名女生陆续报名进入北大旁听,为考北大做准备。据说辜鸿铭走进教室发现坐着两个女生,大为不满,故意为难,认为她们发音不准,不够资格,下课还跟蔡元培闹辞职,蔡元培劝解了好一阵。第二年,旁听女生都通过了考试成为正式的北大学生。
北大开风气之先,但其他学校并不是马上跟进的。1921年春,实业家张謇给梁启超写信时,还大大吐槽了一番蔡元培:“中国教育弱点,在职业化学,不在男女自由交际结交。而蔡孑民之主张男女同校,造出无穷话柄,为教育之玷。岂蔡之胸中只知此事为古今中外最大之事乎?或同化于孙中山之公妻说?怪哉!吾不敢知其孽之所竟矣。”不仅把男女同校讥为教育之污点,顺带还把孙中山的理论黑化为“共产公妻”。
看到北大男女同校,清华学生好不羡慕,屡次倡议,但校方一直不同意。1923年,正在清华读书的梁实秋写了篇长文发在《清华周刊》抨击校方,历数严鹤龄、金邦正等几任校长在男女同校问题上不作为,最后疾呼:
“我再虔敬地谨请学校当局注意:时代潮流是终不能违背的。若说男女同校不能立刻实行,请把男女同校列入将来进行的计划里。若说今年暑假不能招女生,请从今年起做招女生的准备。开放女禁即如还债一般,非还不可,一次搪塞,二次支吾,早晚还是要还。……我再在这里预言:董事会若不改组,校长若不确定,学生若不努力,男女同校永没有在清华实现之一日。”
梁实秋的预言基本准确。1928年,国民政府把清华从留美预备学堂改为国立大学,北大毕业生罗家伦被任命为清华校长,还没上任就宣布开放“女禁”。那一年正在苏州的杨绛决心考清华大学,可是南方没有名额,她只好考了东吴大学,1932年到清华借读。在清华女生宿舍古月堂门口,杨绛偶然结识钱锺书,一见钟情。
根据1932年的统计,全国兼收女生的专科以上学校有78所,再加上女子大学,高校女生达7993人,已是10年前的10倍。抗战中女子教育仍在艰辛中发展,至1944年,全国高等学校有学生78909人,其中14743名女生。比例仍远远低于男性,但在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的中国,已是不小的成果。
教育让女性开眼看世界,无数得到启蒙的女子创造价值,改变历史,她们成为民国最为明亮动人的篇章。然而,不得不承认,这些象牙塔尖的女杰,只是亿万民国女性的一小部分。民国不只有人间四月天,还有尊卑次序仍然森严的乡野,战火纷飞经济凋敝的城市,民国女性身处的仍然是一个残酷的时空。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勇于自由恋爱却生活无着,爱情逝去后自杀;老舍《月牙儿》中的韩月容,小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沦为暗娼;电影《新女性》中阮玲玉饰演的女作家韦明,有才华有学识,却被自由结合的丈夫抛弃,被出版社拖欠稿费,被道貌岸然的校董玩弄,最后服毒自杀,死前呐喊“我要活”……她们都是当时大批曾接受教育却未被时代成全的“新女性”代表,她们的绝望也许更甚于旧女性。
教育唤醒了民国女性,但不能解决她们的全部问题,在铁屋中醒来的娜拉,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冲出铁屋。书山有路,是无数民国女性在荆棘丛中血泪开辟,前仆后继,至死方休。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2019年第5期。文章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