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匠
2019-09-10侯德云
侯德云
是元旦前的几天。我走在路上,隐隐约约,感觉好像地面不平。走一步不平,再走一步还是不平,走走走,越走越不平。怎么回事呢?四下瞅瞅,挺好的柏油路呀。进而想到,可能是鞋出了问题。
回家再一瞅,果然是鞋的问题。后跟磨偏,挺严重。改日打个鞋掌吧。牛打掌,马打掌,人也一样,也打掌。看来,当牛做马,并不是人间的坏字眼。
我想起修鞋匠老刘。
老刘的修鞋摊,离我单位很近。下楼,顺着街道往西,几十步就到。
老刘长年累月在路边的老柳树底下忙碌。他的修鞋摊,属于相对豪华型的。夏天有凉棚,一顶很大的太阳伞;冬天有暖棚,暖棚像帐篷一样,里边生着火炉,烟囱冒着烟。后来暖棚升级换代,变成一辆报废的微型面包车,锈迹斑斑,但还算完好,一个窟窿眼儿都没有。让人惊喜的是,四个车轱辘,都在。
我在一年当中,总有三回五回,找老刘修修鞋,有时也找他擦擦鞋。老刘是那种一专多能的复合型人才,能修鞋、能擦鞋,还会修伞。不管雨伞太阳伞,都会修。
老刘脾气不太好。修鞋时,手上忙一分子,嘴上也忙一分子,叨叨叨,骂娘。也不知是骂谁的娘。
我对老刘骂娘这一业余爱好,颇有些腹诽。不过,至今我仍然觉得,老刘虽然手脏嘴黑,但他赚的钱,很干净。
我敬重所有赚干净钱、花干净钱的人。
闲话打住,还说修鞋。
发现鞋跟磨损的第二天中午,我去了老刘的修鞋摊,也就是“微面”。人不在。敲敲门,没回应。透过脏兮兮的车窗往里瞅,发现里面没人,只胡乱堆放一些杂物,好像他的修鞋工具,也在里面。
怎么回事呢?假期还没到嘛,你老刘享受教师待遇,放寒假了?
我以为只要“微面”在,老刘就在。你说我有多傻。
辽南话,傻不叫“傻”,叫“彪”。一个乡下老太太的名言:“一个人一个彪法。”我听后大为赞叹。
我站在“微面”旁边彪了一会儿,才陡然想起,这么大个城市,不可能只有老刘一家修鞋摊。于是信步走去,从十字路口拐弯,向南。走出不到百米,发现路边一棵合欢树的树杈上,挂着一张纸牌,牌子上写着“修鞋·电话17153……”。合欢树旁边,是一堵墙。墙下,放着掌鞋的铁脚、补鞋机和马扎。还有一个木箱,上了锁。
我掏出手机,给纸牌上的号码打电话。通了。对方说,你什么事?是一个老男人的声音。我说修鞋。老男人说他正在吃饭。我说你得多长时间能吃完?他说一个小时吧。我说那好,一个小时之后我再来。
挂了手机,心说,一个小时,敢情是喝上了。一个修鞋匠,心可真大呀。
半辈子,我这是第一次,为修鞋的事,跟别人约会。
终于见面,发现眼前这位修鞋匠,跟老刘完全相反。老刘胖,这位痩。年龄看起来也比老刘大些。
天有些阴,北风打着口哨,呜呜呜,像哭。这背景,很有些凄凉色彩。
痩老头的衣装也有些凄凉。一顶老式火车头棉帽,一件黑灰暗格的外套,肥大且鼓囊囊的黑棉裤,老式大头鞋。看着,像20世纪90年代的乡村打扮。
这样的天,我穿羽绒服都有点儿冷,这老头,你说他一天天怎么熬过来的。
我跟痩老頭挨得很近,却闻不到一点儿酒气。敢情中午没喝。光吃饭怎么能用一个小时,很奇怪。
痩老头扔给我一双很旧很旧的棉拖鞋。我脱了皮鞋,递给他,说,打掌。
痩老头把一只鞋放下,拿出削皮刀,给另一只鞋的后跟削皮。这是程序。不削皮,鞋掌就粘不上。谚语说,鞋底打掌—硬往上贴。可你不削皮贴一下试试?这里面学问大了。
削了皮,涂上胶水。然后剪一块鞋掌,比量一下位置,嗯,好,粘上,压紧。把鞋倒扣在铁脚上,用鞋匠锤,砰砰砰,钉钉子。弄好一只,再弄另一只。
痩老头不像老刘那么爱说话。他不说我说,不能总闷着是不是?
我:老哥哥,今年多大岁数了?
痩老头:70了。
我:退休了不好好在家待着,出来遭这份罪?
痩老头:退休?一个农民退什么休?
我愣了一下:不是有社保吗?
痩老头:交不起钱啊。
继续问下去,弄清楚了,痩老头家住城市郊区,低保户,每年四千块救济费,不够日常开销,这才出来修鞋,平均每月有千八百的收入。
我想起老刘的“微面”:那边,大柳树底下,那个老刘,好像不干了是不是?
痩老头:你说他啊,60了,退休了,拿养老金回家享福了。咱不能跟人家比啊。
我:你怎么不搬到他那个地角啊,我觉得比这边好点儿。
痩老头:他倒是愿意我过去,想把那个车壳子卖给我,五百块。买不起啊。
我吓一跳,一个“微面”壳子,竟然要价五百块。
打好鞋掌,我穿上,试了几步,很好,地面很平坦。
问痩老头,多少钱?回答,五块。我递一张十块的票子给他,说,不用找了。
痩老头抬起头,看我的脸,笑笑:多要你的钱,怎么好意思。
我跟痩老头对话期间,他一次也没抬头。这是他第一次抬头看我。
瘦老头看我的瞬间,我眼前陡然飘来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
下雪了!一冬天没下雪,但愿这回,能正经地下它一场。
我抬头看天,痩老头也抬头看天。天上有更多的雪花,朝我们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