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人情节的因果设置与留白叙述
2019-09-10刘海涛
刘海涛
相裕亭的系列微型小说《盐河旧事》写活了一批有百年历史跨度的“盐河人物”。“盐河人物”画廊中最鲜活、最有个性的当属一群性格特异的大小盐商们。因为年代久远,相裕亭基本上采用客观写实的手法,不带着烙上时代痕迹的阶级、政治视野来剖析他们的生命个体;基本上采用特定“相裕亭人物故事叙述法”来组织情节,这样的创作自由度较高,人物刻画灵活多样,生命力就随之洋溢。如何总结“相裕亭人物故事叙述法”的基本内涵呢?我们从两篇作品的赏读开始。
先看《威风》里写的“东家”:东家外表温文尔雅,内心实则威严冷酷;管家陈三外表能干风光,实则奴态十足。这些“性格二重组合”的元素与材料,在这篇松紧适度、徐疾有序的故事讲述中既真实又生动。作家在“背景细节”里先是“一远一近”地铺开叙述,东家平时看起来不管事,管事也是在枕边通过三姨太安排,似乎很潇洒;对东家描写的“突变”,来自微型小说的“发展细节”:东家见到陈三在行使他的权力、展现只属于他的权势和威风,就觉得底线被触犯了。“高潮细节”是:东家让陈三跪着替自己掏鞋,一个“动作性细节”把陈三的奴才本性打回了“原形”。这个动作性写人细节相对于“背景细节+启动细节”写他的温文尔雅,可以说是表面上的“斜升”,而细节底蕴却是个“反转”;他拿着棍子捅一下陈三,尽管仍是细言细语地叫陈三,但这个外表形态的温雅动作,却把东家容不得别人冒犯他的权威形象,给“树”起来了。东家表面的温,实际上的冷,表面上的不管事,实际上的耍威风的“二重性格元素”,借助舒缓冷静的叙述悄然再现。至于东家为何形成这种外表与内心矛盾着的“二重组合性格”,在作品开头的那占五分之二篇幅的“背景+启动”的细节叙述里,我们已领会了“历史维”的内容,而特定的“人性维”内容,我们只可以展开想象了。所以,作家通过“斜升反转”的“正写情节”,选用了表现人物“二重组合性格”的独特材料;又通过省略叙述“二重组合性格”中的“历史维”和“人性维”的内容,制造让读者能通过想象理解人物“二重组合性格”的形成历史和人性内涵的艺术空白—这就是相裕亭的微型小说人物描写能让读者既拍案惊奇,又催生读者艺术想象的两大“绝招”。
《看座》更巧妙地运用了这两种塑造微型小说人物的方法。《看座》的情节也是一种“斜升反转”的突变:汪福得到大盐东沈老爷赠送的小岛,贫困拮据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汪福知恩图报,不断地将自己在岛上辛勤劳作的果蔬送到沈府,他因此也就一次次地得到大太太的赏赐,逐渐地从外表穿着到精神气质都发生了变化,特别是这种变化又具体地体现在故事的核心细节上—汪福面对沈府搬来的那张亮锃锃的小椅子,开始他只敢看,不敢坐;而当汪福改变精神气质时就没有顾忌地坐了上去。从 “看椅”到“坐椅”,这一人物行为方式的转换,带来了故事情节的突变—大太太突然将送给汪福的小岛收回了。此刻,汪福所有的美好生活突然就在一瞬间全部结束了。
作家在这个突变的故事里创建了一个什么样的文学立意呢?故事叙述人在结局细节里说了一句“汪福到死也不明白,他是怎样招惹大太太不高兴的”。这一句话太关键了,几乎可以看作是这篇作品的“文眼”,而这个“文眼”就属于一种对故事底蕴的“留白叙述”、一种“暗示性的半点破”。不错,汪福确实不知道自己命运突变的真正原因;故事讲述人当然知道这突变的核心缘由,只不过是故事讲述人不全点破、故意让读者去展开想象而已。
姑且用一个这样的版本故事来“想象”作家的“留白暗示”—当汪福坐上那个亮锃锃的椅子时,大太太觉得汪福和他们有钱人“平起平坐”了,大太太那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性深层的嫉妒心理开始涌现。再深一层讲:汪福你生活好了,羽翼丰满了,上下尊卑的礼教文化就被打破了,有钱的上层人的心理也就失去了平衡,而有钱的上层人是绝不允许礼教文化的平衡被打破的,于是,汪福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还深一层讲:沈家可以随心所欲送岛给你,同时也可以因一个偶然的因素把岛收回,下层平民的命运,永远被有钱人掌握着,这种不允许下层平冒犯他的权威、冲击他的文化秩序的心理,就形成了这一类有钱的上层人的性格本質。这仅是其中的一个解读版本,允许更多的版本来解读汪福的“突然失宠”、命运突变的因果。但相裕亭在这里,只用了文学性很强的叙述方式来展开这个突变的故事。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作家只着力描写“看座”和“坐座”的动作性细节,他不点破这个变化着的核心物品细节的底蕴,就靠着这样极简的、客观的,好像是不经意的故事叙述人的“暗示性的留白叙述”,给了读者一把“钥匙”,让读者自行解开这个故事和创意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