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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2019-09-10许玲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孩子

唐总,我全家的命可都在你的手里。

这条不明性质的短信,到达唐易手机里的时候,振动了一下。在这之前,他已经被振了很多下,其中有一条歇斯底里地把他的大腿都震麻了。所以,这条短信之后,他将手机拿了出来,调成了静音。电话那头,远远近近的乞求、质问、愤怒都被安静掉了。

唐易着衬衣领带,站在一群孩子后面,胸前挂了一朵拖着尾巴的丝绸花,他端正了一下自己的仪态,笑容浮现。位置是他特地选过的,最后排最右边那个开始发福的中年人就是他。一脸踌躇满志,一脸恭谦温良,那些孩子似乎全是他一个人的,其实他助学的只是其中三个。这是他资助的第三年,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每人每年三千。那个资助了八个学生的男人是个瘦子,他站在第一排最中间最显要的位置,就像一个少年老成,有些营养不良的高中生。他胸口的花被旁边学生的胳膊挡住了,于是,瘦子的身份被彻底淹没,所有的人一眼看过去,只看到最低调位置上站着的唐易,那明明是最不受关注的角落,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

上面那条短信的发送者,不知道他在参加一场如此重要的活动,等不到回音,一遍遍给他打电话,他们讨债时是群卖力的演员,时而可怜,时而威胁,不管当面如何,背后都恨不得将他捅成蜂窝,他的命已经就在这些债主手中,如果他还不了债,这是迟早的事。

从礼堂里面出来,那三个孩子站在花圃边等他。一年未见,读高中的男孩蹿高了一大截儿,嘴唇上一圈淡黑色,在成人的世界边缘跃跃欲试,小点的男孩和女孩反而没什么变化,男孩憨厚,女孩见他很亲热,她的样子和城里那些开朗的小女孩差不多,从她身上看不出特别贫穷的痕迹。他拍了拍两个男孩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他说,你们好好读书,考上最好的大学,叔叔可以……帮你们到大学毕业。个子矮一点的明年中考,他说,谢谢叔叔。高个子男孩已经高二了,他的眼神飞快地与唐易对接了一下,将头别向一边,再看他时,说了一句话,我会报答您的。声音很小,唐易听见了,笑了一下。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准备离开。女孩对着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叫了一嗓子,爷,奶。女孩对唐易说,我爷爷是半个瞎子,还是聋子。

两个老人一脸讨好地笑,慢慢挪近。七十多岁老人愁云密布的脸,还有他们的卑微谨慎,和小女孩没心没肝的快乐聚在一起,对比鲜明。在这之前,唐易并没有见过孩子们的家长。救助名单和孩子们的资料,是公益组织发到他手上的,他并没有想那么深入了解。他想要的,刚才照相的那一瞬间,在接下来媒体的报道里,在自己办公室的照片墙壁上,在公司网站的活动报道上,都已经给他了。爷爷想握手,又有些不敢,手脚不知如何安放。唐易看出了他的意思,将手伸了过去。他们说了一些感谢的话,重复几遍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有点冷场。突然,爷爷拉着女孩的手就要下跪,唐易措手不及,一把搀住他,您这是干吗?

爷爷没有说话,奶奶却带了哭腔,然后开始断续迂回地描述,唐易基本听懂了。奶奶得了癌症,才发现的,半瞎带聋的爷爷靠捡破烂为生,这个叫小云的女孩连以后生存都成了问题。虽然知道这些孩子都是缺爹少娘的,唐易还是问了一句,他爸妈,一个都不在了吗?

还是奶奶搭的腔,儿子生病早走了,她妈在她几个月时就离家出走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唐易说,那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听罢这话,爷爷奶奶又作势要跪下。唐易一把扯住两个老人的胳膊,说道,好好说,不用这样。

奶奶看了一眼爺爷,有些为难。爷爷看了一眼唐易,一只眼角挤满了眼屎,他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了,用衣角擦了一下之后说,我们如果都走了,这孩子就没人管了,您是大好人,您行行好,就当多生了一个孩子吧!

唐易不知如何作答。奶奶扯了一下小云,朝唐易面前一推,小云,叫爸爸,以后你的命就是他的了。小云不知所以,笑着看向唐易,不开口。

命都这么不值钱吗?动不动就交到了别人手中。唐易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说,不用叫我爸爸,我尽力。他站起身,看了看面前参差不齐站成一排的人,对他们挥了挥手,我走了,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他知道那些目光黏在他背后,看着他出大门,然后转弯,它们才会收回来。正是早春的中午,太阳挂在空中最端正的位置,他感觉乍暖还寒。

几天后,那天的合影照片和活动报道到了唐易手上,占据了日报的半个版面。读者一眼就能看到他。他那得意的样子,好像是另一个陌生的人。他端详了很久,前两年他也拍过照,没有这样好的效果。

茶几上已经蒙了一层尘土,他抓起什么东西朝上面掸了几下,才把那一张报纸放在上面。这套他生活了十年的三室两厅的房子,他还能待上最后一晚。他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晚,很多次醉酒后,田静就把他丢在沙发上,常是一觉不知就到天明,而这晚,他才知道沙发上的一夜,可以如此漫长。

2008年2月20日早上10时14分,唐易走了,因为车祸……

他用手机群发了这条消息,然后和上个月已成为前妻的女人,完成了最后的交接。在上午太阳的光辉中,他扛着他的大包走出了那道门。

我的命值钱吗?唐易笑了一下,将手机卡随手丢在了垃圾桶里。他的脑海里飞快掠过那些向他笑着、哭着、骂着讨债的面孔,他挥手将他们打散,当他们试图再聚拢时,他敲了敲自己脑袋,猛地将他们再度敲碎。当那三个孩子的面孔浮在面前的时候,他嘲笑自己,一场戏,做了几年,都快成真的了。

没有唐易,五年,十年,他们也会长大。

唐不易站在梯子上给墙刮腻子,一遍一遍又一遍,三遍打底,这是最后一遍。那双破了洞的解放胶鞋上上下下的,把钢梯踩得摇摇晃晃。为打地角线做准备的老左,闭着一只眼,趴在地上看线,看了半天,将一根线挨着墙壁拉得笔直,再站起来,他摸了一下额头,叹道,老了,趴久了,头晕。

唐不易俯视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搭在梯子上的手。一个念头从唐不易脑子划过,这个世界就如梯子般,每一层都站满了生命,最高处一览众生,最低处黑暗潮湿,不断有人上,也不断有人下,从下到上难,从上到下易。就比如他自己,从老板到破产的老板,到销售,再到小工,每一步都在朝下,却偏偏顺理成章。这些念头在一铲铲中成型,他有些兴奋。鼻子被腻子的气味包围,视线被墙壁和灰桶浸泡的日子里,他的脑子如同一提装满了腻子的灰桶,而此刻,他竟然成了提灰桶的哲人唐不易。他甚至吹起了口哨,虽然歌曲名和歌词早就被记忆扔了出去,哪怕这么一丁点激情,都已是久别重逢。从嘴唇舌缝出来的声音,吹到墙壁上被撞回,已缺乏激情。他想把声音放大点,吊在架子的桶空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老左的脑袋在自己大腿边摇晃,忙问道,老左,没事吧?

六十多了,头晕就像吃饭一样的,没事。老左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我也头晕,头晕时就像喝了酒。唐不易接过他的话,从梯子上下来,他瞟了老左一眼,就在这一眼间,老左像桩子一样栽了下去,头撞在墙壁上,将唐不易刚刮好的墙壁撞了一个坑。

几天后,唐不易得到消息,老左脑溢血没了。唐不易的头晕越来越厉害,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追随老左而去。有几次从梯子上下来,他都以为看到了老左那颗花白的脑袋,那颗脑袋撞上了墙,也撞在了唐不易的心里,他觉得自己不仅头晕,还新添了心慌心悸。

心脏彩超、动态心电图、脑电波……这些单子都是钱,都是从灰桶里一铲一铲挤出来的钱,但是这也没有阻止唐不易看病的热情。无数次他睡在出租房内的硬板床上,觉得黑夜笼罩着他,似乎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的时候,他心灰意冷地诅咒自己,就这样睡过去多好,像条无人问津,暴尸荒野的野狗该有多好!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又觉得那些在黑暗中的诅咒是算不得数的。

医生给唐不易开了一张头部核磁共振的单子。一周之前,他才做了头部CT,单子也是同一个医生开的。医生将单子递给他,他有些恼怒,既然它比CT更清楚,你怎么不直接给我开核磁呢?

CT是看脑部结构,核磁共振是看基底和血管。医生脾气还好,说话不紧不慢,眼光穿过一堆患者的脑袋落在唐不易的头上。唐不易还想问得更清楚些,又一堆脑袋朝医生拥过来,将他和他要说的话全部挤了出去。

他进检查室的时候,指了指机器中间那个狭细的洞,问道,医生,这么小,我是要爬进去吗?

医生问他,身上有金属的东西没有?唐不易问道,金属牙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先去取牙,再来做。

在医院口腔科,取牙标价三千元,比拔颗牙齿翻了十倍的价,唐不易犹豫了几分钟,最后还是交了钱。这颗牙齿在他口腔最里面,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取下来光芒灼耀,似从未在他嘴里被口水和残渣侵蚀过。唐不易取牙之后,觉得失去的不仅是它占据的那个角落,而是整个口腔都空了,包括他的口袋。牙齿是连着心脏的,这话没错,取它的时候,心也在疼。

唐不易被推送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头被罩子固定住。机器叫了起来,声音大得吓人,如同有个男人拿了把钉锤在脑袋上叮叮地敲着,一下一下,一声比一声猛烈,带着无比的仇恨。他瑟瑟发抖,感到这就要归去了……

他被推了出来,他还在,世界还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向生难,向死更难。他说,这么做,我受不了,还有别的方法没有?他在小护士蔑视的眼光中,打了镇静剂,塞了耳塞,终于完成了检查。那颗金属牙躺在小玻璃瓶内,很亮,像镀了铬的铲子。装牙,三千四百元,他现在没钱,他将小玻璃瓶和所剩无几的零钞一起塞进裤兜。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手中铺满了稀奇古怪图案的片子。东西有些丑,还有些吓人,被毛发裹着的时候,是人。切开了,就是怪物。

医生对着光看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大问题。

唐不易舒了一口气,却更加困惑,那我为什么总是头晕,如浪一样涌过去,有时只有几秒。

没有大问题,并不是说没有小问题,但是也不确定你头晕就一定是这方面的问题。医生一边飞速开着处方,一边慢悠悠地说,如果要进一步查,就得住院做全身检查。

他很生气,却不知该向谁生气,他在医生办公室转了一圈,只好走了出去。从医院里出来,公交站臺立在一排樟树下面,车开过去,地面就腾起一股气浪。他摸了摸口袋,除了几张零钞,那个装了牙齿的玻璃瓶被自己弄丢了,他成了豁牙齿,它藏在里面,别人未必看得到,只是说话时会挤出一阵风。手机在他口袋里振动,从十年前的某个上午开始,他将它设成了振动,从此他的手机再也不会发出声音。

振动在锲而不舍地继续,唐不易知道是小张,他向自己讨回那五千元钱。小张通常是系了一根绳在腰间,在玻璃壁上,在高楼之间,像只耍宝的猴子样穿行。他和唐不易在同一个施工游击队,等事做的日子里,他们一起打牌,在寒风四漏的工棚,在乌烟瘴气的麻将馆,从安徽转至河南,又从河南到了河北。这些天在等工资,等活儿,他手痒了,他不在牌桌上,就在床上看电视、睡觉。出租工棚里那台二手电视,看它之前,必须将它拍舒服了,才逐渐露出些影像。有一天,他们把它放在太阳底下收潮气,待晚上再收回来,将它拍得散了架,连麻子都不见了,彻底黑了屏。只得将它搬到二手家电回收站那里,卖了十元钱。唐不易加了六元钱,请小张吃了一碗面,找他借的五千元,就是这个时候说的。小张有些犹豫,这是攒了几个月准备给家里老婆孩子寄过去的钱,孩子见别人报了舞蹈班,吵着也要跳舞。唐不易说,哥领了工资就还你,你就看哥在牌桌上是什么人,哥没有欠过人一分钱。小张给他钱的时候,唐不易拍着胸,信誓旦旦,一周后,哥一定把钱还你。这已经是第几个一周了,唐不易自己都数不清了。

就这一阵儿,他头晕得厉害,几乎站立不稳,他赶紧扶着一棵树。过了一会儿,他缓了过来,将手机掏了出来,在关机之前,他看了一下时间,2018年6月8日下午2时14分。他耐心地等到最后一个数字跳出4,进入5,然后才关机,丢卡。

下一站,去哪里,他叫什么呢?他还没有想好。

这样一条平静的河,却包罗万象。两岸青山绿植恰如跌进了河里,被山谷弯进去的河面,像一块绿色的屏风,再远点是河岸,河水已经不如当年丰盈饱满,它躬了背,缩了身,露出了乱石和野草丛生的脊梁。高珂站在的那块地方,几个小时前,它上面站满了自然野生的植物,它们身披四季,自生自灭,见风就低头。它们见过每个夏天河滩上热闹的喧嚣,也经历过冬季萧瑟的沉寂。现在它们被一群人给踩倒了,踩得枝叶模糊,一个长头发女人被拖到这里,睡在它们身上,它们匍匐在地,断了胳膊和腿,但是它们目前还活着,她却没有了呼吸,她从一百多里外的一座桥上一跃而下,然后一路漂泊,泊在山弯之间,被高珂他们发现打捞。

高珂的救援包背在身上,未来得及撤下。那个女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所有活的信息从她身上怎样一步步失去,不得而知,家属没有说谎,只有放弃挣扎,才会如此宁静。他已经见过一些类似这样颜色的脸和唇,但是都比她狰狞,更多的是四肢僵硬且姿势奇怪,十指如钩,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告诉打捞者,临去前的挣扎和痛苦,唯有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手合在身体两侧,看起来只是睡着了。他一眼就判断出那是一张灵魂远去的身体。它们看起来,要比平时瘦得多,灵魂是有重量的,脸上曾经出现的喜怒,也是有分量的。她被装在黄色的塑料袋里,塞进警车,她抛弃了这个世界,而世界离她远去。

她应该是个母亲,高珂早就发现一个圆圆的脑袋,站在不远处的野草丛中,有几簇长得过于茂盛的蒿草隐住了它,它属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男孩脱离于号啕悲泣的人群之外,他将叶子一片一片地拉下来,等他被别人发现,在鞭炮声中,在纸钱燃烧过后黑色的灰烬中,对着河面磕头之前,那棵可怜的蒿草,已经被他快扯光了。高珂在这里才看到他的眼神,像一头受惊的牛犊子,充满了愤怒。他被按住又跳了起来,再按再跳,最后他终于屈服,磕了一个头,他号啕大哭,像一匹失去了母狼的小狼,声音从嗓子里撕开,四分五裂地冲出河岸,冲得河流有了波纹,让高珂的眼眶突然就起了雾,雾气洇洇中,他看到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安静地躺在柳树底下,一脸安静决然,将所有的绝望都扔进了湖里,一个小男孩跪在她的身旁悲恸地号啕……她们最终舍弃了,从她们身上脱离下来的衍生物,从她们怀里长大,被她们用手摸过,在她们最终下定决心前纠缠过的那些个生命。她们的躯体被泥土覆盖,她们最终也成了它们。高珂几次控制自己冲上前去,拷问这个躯壳,死都不怕,为何惧生?他似乎可以看到小男孩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然后在无可逃避的成长中修复结疤,不复当初。高珂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胸口,那里也结了厚厚一层疤,但是它一触就痛。

他掏出记事本,在上面写道:2018年6月8日,女,三十余岁,跳河自杀。死亡,打捞上岸。

高珂!鲁奇叫着他的名字,他已经站在那里不短的时间了。高珂穿过碎石铺陈的河岸,从杂草中钻出来站在公路上。头发是湿漉漉的,脸上也是湿的,鲁奇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似刚被洗涤过。

从接到消息到现在,五十多公里路,历经了整整十四个小时。此时是上午10点44分。一个小时前阳光朗朗,而此刻天空阴沉,山坡上的树叶被风欺压而过,摇摆不定,一场大雨将至。

坐在副驾驶上的谢飞端着手机,说道,老挝阿速坡省一水电设施溃坝,发洪水了,老伍在群里号召呢,你们去吗?

高珂问,你们有时问吗?我还没有参加过国际救援呢。

谢飞说,我不去了,我现在觉得老伍这人吧……他看了看鲁奇,鲁奇盯着窗外,面无表情,谢飞才把后半截话说完,我们都成了他的工具,我不太想跟着这支队伍了。

车厢里没有人接话,连空气都在沉默。雨已经下起来了,狂风骤雨。雨刷和山坡上那被吹弯了腰的植物一样,剧烈地摇摆。车速缓得几乎要停下来,这段山路很是迂曲。鲁奇望向窗外,正对着的地方应该是山坳,但雨幕很厚,什么也看不清。他说,山坳里如果住有人家,这样的季节和天气是最怕泥石流的。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鲁奇将车紧急停住。不过几秒钟,声音越来越清晰。谢飞皱着眉看着鲁奇,问道,滑坡?

鲁奇用力将车门推开,钻了出去,风和雨一同灌了进来,雨飞溅到了后座高珂的脸上。就在这时,有东西落地迸裂的声音在暴风雨中沉闷地传来,接着是一大片的声音,不如刚才热闹,却有铺天盖地的感觉……高珂盯着窗外的鲁奇,他立在车头,未动,说明他们还安全。

鲁奇重新钻回车子,从头到脚都在淌水,湿意弥漫了整个车厢。他说道,往前走不了了,前面塌了………路肯定是不通了。

高珂要下车,鲁奇知道他的用意,制止了他,说道,我来,反正已经湿透了。高珂心中一暖,如果他的父亲还在,大约就是鲁叔这样的年纪。鲁奇从后备厢取出危险警示标志,端正放在道路中间。鲁奇又开着车缓缓后退,至稍宽处调头,再缓缓按着刚来的方向驶去。鲁奇在倾盆的暴雨中讲起了一场洪水。他的家乡来自于邻县平原,是洞庭湖围湖造田得来的村庄,一个只有棉花和水田,曾经富饶过的地方。事情发生在夏天,突然崩溃的大堤,让年年为着洪水做着准备,却乐观地认为不过是小孩叫着狼来了的人们,见识到了猝不及防。水从天边滚滚而来,一切有无生命的东西都被吞噬了,首先是低处在微风中起伏的庄稼,然后是绿意盎然的公路,然后是安静的平房……洪水经过村庄,天和地都变得异常宁静,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并淹没了。狗、猪、猫和木椅、门窗在水面上起伏,不断有新的东西加入进来,只剩下安全防洪楼在洪浪之中挺立,楼顶上面站满未来得及撤离的人群,它们就成了救命的孤岛。

车厢里很静,雨依然很大,鲁奇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他说,那场洪水毁了我的家乡,我的家,还有所有家的痕迹,我没有一张童年、少年的照片,我们家几本相册荡然无存,这是我最遗憾的地方。

高珂问道,洪水到时,你干吗去了?

鲁奇说,站在村部安全防洪楼的楼顶上,等待救援。我那时不知道,那些东西珍贵。

那你爸妈呢?

我爸妈进了房子,满屋转悠,拼命寻找着最值得转移的东西。他们最后站在安全防洪楼的楼顶上的时候,我爸抱着一个西瓜,我妈左手拿着高压锅盖,右手拿着锅铲……

听到这儿,高珂没控制住,笑了。

车子进入城区,雨突然就歇了。高珂和他们告别,下了车走入一家文具店,他给一个叫小云的女孩买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小云是他前年开始帮扶的小学生,读四年级,这学期开始学写日记。这个小云,和几年前,与他一起站在台上被照相被捐助的女孩有着同一个名字。只是,此云非彼云,那个女孩自那次一别之后再未见过,这些年,或许早飘成了天边的一朵云。

前一夜未眠未休,劳累并没有阻止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是有预感的,通常经历这些,他只要闭上眼,那个噩梦就会如期而至。但是,睡意终是袭击了他年轻的身体,一个落水女子面无血色的脸,流着泪看着他,他知道她是谁,但是那两个字,他没有叫出口。

妈妈,妈妈!他醒来后一脸泪水,可是他記得在梦中,他并没有哭。

唐何易刚下火车,看到了车站职业介绍所的告示上的招聘信息。一家公益机构招聘司机。他买了张新卡打过去电话,是老伍接的,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下午,他便见到了老伍,脸很瘦,却有一身腱子肉,头身的不协调,恰如面对他这个人时和他在电话中洪亮宽厚的声音对不上号一样。老伍的办公室在一个社区里面,墙壁挂着的锦旗,各种救援常识的宣传板将空间铺得满满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孩负责接听电话。唐何易觉得有些简陋,他对这项工作的社会高度和历史使命不感兴趣,他担心的是,这样的机构,能否给他发工资。他耐着性子听完了老伍如报告般的介绍,单刀直入问道,多少钱?我看那上面写的是底薪三千,包两餐。

老伍点头,对。我再重申一遍,我们这样的机构是不以营利为目的,我们就是公益救援。

唐何易趁老伍接到一个电话,走出门的时候,走向守着一台电脑和电话的小前台,问道,小妹妹,你在这儿多久了?

女孩很单纯,一副没有城府的样子,三个月了。

他走近点,小声问,工资能按时发吗?

女孩点头,每个月都发了。

唐何易笑,谢谢你,我们很快就应该是同事了。

等老伍从门外走进来,唐何易的态度热忱了一些,他一脸笑容地迎了上去。老伍说,那行,我们都考虑一下。

唐何易笑道,我不用考虑了,挺好的,这个事业做起来挺有成就感的。

老伍说,嗯,但是我们需要考察加入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

唐何易说,我单身,自由,基本不用休息。

老伍拍了拍他的背,好!我们这里欢迎敬业的人!

唐何易开着那辆写着“柳城救援”的面包车,每日跟着老伍出入。有时是给一些企业做急救知识宣讲,比如心肺复苏,有时是户外拓展。救援也有,夏季正是溺水高发期。在办公室固定上班的只有他和那个叫小可的女孩,但是旗下的会员却是遍布了几乎全省,在群里的一个信息或打一个电话便能快速组织起一支救援队。老伍每天都在调度和忙碌,唐何易跟在他后面,看出了些门路:这个老伍不简单。他走的其实是和自己当年差不多的棋,只是同样的一局棋,有人走活,有人挪死。

这天下午,老伍要唐何易去接一个叫鲁奇的人,接送他及一些器材去一家游泳馆,开展夏季青少年防溺水讲座。鲁奇是第一次坐唐何易的车,他也确定这张面孔是第一次见到,但是唐何易脸圆体胖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唐何易觉察到鲁奇在他身上流连探索的目光,对他笑了笑,主动说,我姓唐,叫我老唐吧!

鲁奇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唐突,他说道,我姓鲁。鲁奇坐在副驾驶上,唐何易开车,路况不太好,一路开开停停。鲁奇说,幸亏我们提前出来,要不然就这速度准迟到。

唐何易偏过头瞟了他一下,鲁奇老实而规矩的性格写在了脸上,让人一眼便知,连那眼角的皱纹都一条条铺陈整齐,很有原则性。唐何易自觉阅人无数,一个人的脸就是这个人的名片,这个姓鲁的和姓伍的是不一样的两类人。唐何易开口问道,你每次出门都会提前,都会留有余地吗?

嗯,免得叫人等。

那你迟到过没有?爽过人约没有?

也迟到过,少,爽约前,会提前给别人解释一下。

嗯,那你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这个社会,你是稀有动物啊!

言而有信,这句话从唐何易的嘴里说出来,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这个词太陌生了,很久未曾使用,他差点怀疑这个词组的顺序和正确性。自己在心里又读了一遍,自嘲地一笑,竟然笑出声来。鲁奇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眶周围一圈浓稠的黑青色,便问了句,你开车要注意安全,晚上一定要睡好。

唐何易说,是啊,睡不着真是很痛苦的事情。他深叹了一口气。车子正行驶在城市的跨江大桥上,慢腾腾的,前面应该是发生了交通事故,这个点是不应该堵车的。他趁着这间隙,给鲁奇讲突然离去的老左,讲自己莫名的头晕,讲骇人的核磁共振,讲自己东奔西跑的生活。鲁奇没说什么话,哪怕只是简单的啊、嗯、哦,唐何易却感觉到他的真诚,他的回应是有温度的,唐何易的嗓子如同一扇幽闭了太久的闸门,突然被冲开了。鲁奇在这些起伏的故事和倾诉中逐渐变得焦急,时间一点点消耗过去,而车几乎停滞。按照平日的车速,不过半个小时的事情;按照现在这个速度,是一定会迟到了。他对唐何易说,我走过桥,你慢慢开,你过桥了将车停在道边上,给我打电话。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便真的开了车门。唐何易看着鲁奇的背影,他穿着有些发黄的衬衣和熨得笔直的西裤在烈日下小跑,心想,他可真是一个认真的人。正是晌午,热气在路面上升腾,将人的眼睛都熏得有些模糊了。唐何易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此时赶热闹般浮现起来的很多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人影全部揉散,它们经常赶集般从记忆的缺口毫无章法地拥簇而出,他的拦堵逐渐无能为力。

车子终于蜗牛般地挪到桥头时,他松了一口气,思绪像是从时光隧道里穿越了出来。桥头入口处,一辆大货车侧翻压住了一辆小车,占据了大半车道,场面经过清理,已经没有事发时那么惨烈,但那辆小车前半部分被整个压跪了下去。散落在地的玻璃、车身碎片,还有倾倒出来的纸盒,在路上依然可见。事故现场仍然在清理中,他就在缓慢移动的车流、几个晃动的交警与行人的身影中看到鲁奇。他将车窗摇下,对着窗外叫道,鲁奇!

鲁奇抱着一个纸盒立起身来,那里面的东西应该有些重量,因为他直起腰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轻松,他看到了唐何易,朝他点了下头。唐何易将车开到不远处辅路的树荫下,等了片刻,他才走了过来,衣服贴在身上,连头发根也是湿的。等他上了车,唐何易看了看时间,对他说道,这个点赶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

鲁奇扯着自己濡湿的衬衣,说道,不去了,我让高珂替我去上课了,他刚好有时间。

“高珂”这两个字钻进唐何易的耳朵时,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他的头晕又短暂发作了一次。他对鲁奇说,妈的,我刚才又差点失去意识,就是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秒或几秒钟就過去了,查又查不出问题。

你这是短暂性脑供血不足。鲁奇说。

唐何易惊喜地看着鲁奇,你以前是学医的?

鲁奇摇了摇头。我以前是烧锅炉的,但是,我知道你这种情况,我曾经也有过一段时间,自己觉得有病,但是查不出病来。

后来怎么好的?唐何易看着鲁奇的眼神,充满了希望。

心里压了太多事,就会生病——心病。鲁奇拍了拍唐何易的肩膀说道,放下过去,不跟自己过不去,一切归零就好了。

唐何易一愣,点燃的星星之火很快就熄了下来,鲁奇说的,也是套话,这话可能也是听别人跟他说的。

他启动车子,问道,还去哪儿?

鲁奇朝车后面看了看,去另一个地方送器材吧!老伍接了一个企业的户外拓展业务:一根带子,吊在宽约三十米的水面上,人从这头走向那头。新手几乎都会掉进水里,激起浪花无数,笑声一片。这个活动叫作“走扁带”,比起攀岩之类,算是新时兴起来的,企业主们希望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员工找到自己的潜力,也让企业凝聚成一根绳。鲁奇不解这种做法,觉得就是在烧钱,但是他没有问过老伍,他觉得这世间的很多事,就是他该想不明白的,都想明白了,他就不是鲁奇了。

到了目的地,找到人把器材卸下去,鲁奇不要唐何易送他了,让他把车开回救援队办公室那里,他自己骑共享单车去到前一家送名片。唐何易说,这么热,别骑得中暑了,我送你一程。

鲁奇从车上取下名片,放在单车前筐内。名片很简单,是他游泳馆的地址和电话,这次的名片是新做的,多了一个微信二维码。每次去讲课,他就会把名片放在讲桌上,也不去发放,他在课后提一句,谁感兴趣就去拿。起初他有些难为情,老伍说,只要他认真教好每一个孩子,就是在做公益。游泳馆开张之初的生源,就是靠这些名片,然后才是一张张嘴的传播。十年前,随着他工作的锅炉厂倒闭,一起结束的还有他的家庭,孩子判给了老婆,除了自己度日,他想给儿子存些钱,儿子今年高考,听说考得不错。钱可以填补一些东西,比如儿子一路缺失的父爱,比如这些年一路走,努力维护却在不断失去的尊严。露天泳池,每年能开业的时间最多三个月,如果他想赚钱,他需要更多的机会和努力。

唐何易见鲁奇态度坚决,他也下车站在太阳底下,头上和脚上都有一盘火。他说,老鲁,我看你也不是一个有钱的,你做公益,是为了啥?

鲁奇说,多做好事,积德积福!

你信这个?唐何易笑。他其实不信鲁奇说的话,那名片上可是写着游泳馆的名头,都是冲着公益,来镶金边的。

信,当然信。

你说放下过去。过去的每一天,都是现在的过去。过去,过去,无穷无尽,怎么放?

鲁奇回转身,咧嘴一笑,牙齿白而整齐。有一种说法告诉你,叫作带病生存。我有一次去医院,医生跟我说,每个人都有病,有的病在身体上,有的病在心理上,甩不掉它,就不要管它,带着它生活下去。这话,我觉得有道理,曾经我也是有病的,你自己揣摩揣摩。

带病生存?这世上谁没病呢!唐何易对鲁奇转身离开的背影行了一个注目礼。鲁奇是个老实的人,唐何易的经历给了这个男人中肯的判断。或者,这是一个值得一交的朋友。朋友,他在心中念了几次,最近有些奇怪,一些被自己荒废了很久的词语,时不时地冒出来,这难道是暗示他在沿着岁月的原路折返。离开家乡已十年,他掏出手机查了一下,离它只有两百三十一公里了,当时想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而现在,他却是自己慢慢又兜转了回来。

满目黄色,红色的屋顶和绿色的树冠从土黄中浮了出来,要不是屋顶上站着的人,和还在不断漂移的树枝,这个村庄,现在很像小孩子在沙滩上搭的城堡。高珂站在小船上,看着这一切,和鲁奇说的一样,洪灾之后的村庄,它比以往更加宁静,所有叫嚣的恐慌,都和土地一样,被洪浪淹没、埋葬,然后等待,带着一身残迹露出面目。

他和鲁奇从机场出来,直接赶往现场。一路上都有拖着物资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开了过去。高珂看着沿途棕榈树掩盖下红顶白墙的房子,想象着几十公里路之外的一片狼藉,他突然有一个感觉,人类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群蚂蚁。

他和鲁奇与当地政府沟通后,得到了一条小船。有些露出水面的屋顶上,站了三五个等待转移的人,有一个小伙子对着他们吹了一串响亮的口哨,示意他们不需靠近。他们开始在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搜寻,除了几只猫,鲜有生命进入他们的视野。失踪一千多人,这个数字表示除了被救助或者打捞上岸的,还有一千多个生命在捉迷藏,或死,或生。万物被泡在水里面,仿佛被盛在一个巨大的容器中,建筑物的每个角落,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泡沫和垃圾,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高珂他俩就是在这样漂浮的垃圾中发现的那个婴儿。那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这里的房子已经倒成了残垣断壁,婴儿裹着红色的被子,被搁置在一个平台上。平台在以前,或许是这个家里放置神像或者照片的地方,但是现在,它成了漂浮物包围的小小的孤岛。红被在一汪暗黄的基调中有点儿刺眼,甚至让人惊心。高珂他们慢慢划近,看到了红色掩盖下的一张苍白的小脸。高珂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却又有些胆怯。他将孩子轻轻抱了过来,手小心翼翼地拂过孩子的脸颊,皮肤的温度让他几乎欣喜若狂。

鲁叔,是活的!活的!

这是一个奇迹。孩子脸色苍白,但是通身滾烫,奄奄一息,似乎在做最后的坚持。这个孩子被高珂紧紧抱在怀里。他们又搜查了一圈,没有再发现其他人,或许孩子的父母在最后关头,将孩子放置此处,这是一个冒险而明智的决定,幸运的是这个孩子碰到了他们。这个约十个月的婴儿非常虚弱,在高珂的怀中,想哭,哭不出来,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们飞快地划着船,到了就近的一处营地,这儿有医护人员、救援者还有来自各个国家的记者。孩子被医生接了过去,便进入了临时医疗棚,高珂抱着孩子从船上下来的样子被刚赶到的老伍拍了下来。在老伍的镜头里,高珂望着自己怀中,脸上的表情凝重而又小心,焦虑而又悲悯。镜头里虽然没有出现小孩的脸,但是人们一看就知道高珂怀中的包裹里有一个孱弱的孩子,这种会说话的照片,比一个人站在采访镜头前的哭诉更有杀伤力,老伍很有些得意。后来这张照片就挂在老伍新办公室的宣传墙上。

晚上,一名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迈克尔和一名心理医生乔安也临时加入了中国志愿救援队。高个子的迈克尔精力旺盛,跟着高珂他们搜寻,给灾民派发物资,连续十几个小时工作却毫无倦意。亮着灯的船在水面上穿梭,就像天空倒置成河,河面上星星闪烁,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但是,在临时救助棚里却很热闹,不断有新的难民转移进来,孩子们的哭声在整个棚区回荡。乔安坐在角落旁一个女人身边,女人一脸悲凄,而乔安脸色静穆,给人一种安稳感。女人在洪水中瞬间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孩子,至今仍不愿放弃希望。她问乔安,我是不是在做梦?又问乔安,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的语言,乔安是能听懂的,这也是乔安来此参加救援的原因。这个女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遍一遍地诉说灾难发生时的场景和亲人分离的痛苦,或者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希望自己从噩梦中苏醒过来,她执着地认为自己的孩子还活着,丈夫也还活着。

高珂给女人端了一杯热茶,默默地注视着她和乔安。女人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毫无焦距。乔安没有说话,只是陪坐着。乔安注意到眼前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年轻人,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自己,职业的敏感让他感觉到,这个不远万里来到异国参加救援的年轻人,有着受伤体质散发出来的忧郁气息。他给高珂递过去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电子邮箱,他说,如果有可能,可以找我。

高珂说,谢谢,我会的。发音标准的英语。高珂朝乔安笑了笑,他笑的时候变了一个人,好像前面的他,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乔安愣了一下,心中宽慰,他和自己遇到的那些人不一样,笑容灿烂而真诚,他终会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高珂是在几天后的新闻版面上知道那个被他抱上来的小孩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在报纸的头版有着一张醒目的照片,不是高珂那张,而是迈克尔微笑着注视着怀抱里的孩子,孩子在镜头中露出有生机的脸。那是迈克尔把孩子从救助棚里转移到医院时被记者抓拍的。老伍替高珂拍的那张照片则被用在了救援队的宣传册上,在论坛及微信群里流传。

高珂是欣慰的,哪怕在一场救援中,只救下了一个孩子也是值得的。这个孩子因你而活,世界或许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存在而改变什么,但是对于高珂而言,却是众多改变中的一次。

唐何易在柳城救援队的微信群里看到那张照片时,盯了几秒,在哪里见过高珂呢?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圈,相似却又不同的面目交替闪现,答案似乎马上脱口而出,又卡在了前一秒。但是他不会去纠结这样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他强迫自己尽快放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老伍去了老挝,唐何易清闲了些,却也并非无事可做。这天下午,他跟着救援队去沅江边打捞两个高中生,出事的地方其实是市政新修的沙滩公园。差不多耗时两年,无数的沙子被运到此处,将这个内陆城市的河岸线硬生生弄出了一种沿海风情,虽然河水的颜色没有大海那种蔚蓝,近处是淡黄色,极目眺望处是青色,但是这里依然很快成了旅游热门景点。河水在起风的时候也会拍打着岸边,但是它总的来说很平静,时不时激起浪花的正是那些撒着欢儿的半大孩子们,年龄更小点的在沙滩上做城堡,或在父母陪伴下在浅水区套着救生圈像鸭子一样扑腾,人声鼎沸,让这里很有度假海滩的感觉。更远的深水区用浮球隔开,用于警示。谁也没有想到,这么热闹的地方会出事。几个今年参加完高考的学生在浮球的边缘区域游泳,其中一个在前一年刚学会游泳,一头扎进了水里,一口气憋了好久,再探出头来时,已是浮球之外的深水区,他一脸笑盈盈的。同伴们见状也跟着游了过去,其中一个不太会游的不敢越线,叫着,回来,莫玩远了……最先越线的男孩的手开始在水里不断扑腾的时候,他们还在笑,以为他闹着玩。后来,挨得近的那个眼见着不对,飞快游了过去,那一刻,他还不忘回头对那几个笑着说,等上来了,我要笑死他,真的孬……溺水者见有人靠近,死命攀附着他……两人都没有再回到岸边。那时正要跨进炎夏的黄昏,太阳刚收敛了一些光芒,余下的孩子惊恐地上岸,疯狂地喊着救命,整个沙滩都被惊动了。但是这里的高潮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来到,河滩上大家茫然地看着那几个惊呼奔跑的孩子。

救护车、警车、救援车、警戒线。这个黄昏因为两个男孩比往常更加热闹。唐何易到达的时候,警戒线外被围得水泄不通,警戒线内是沉默无比的沙滩,那黄白相间的带子更像一条生死线。他作为工作人员站在警戒线内,第一次看到他们用长绳绑着带钩的耙子一样的器械,朝水里一下一下地甩下去,一次一次空着提上来,他觉得滑稽,却和那些站在岸边的人一样,绷着脸,连大气也不敢出。

溺水者是被柳城救援队钩上来的,离出事的地方并没有多远。两个孩子四肢僵硬地扭在一起,他们这种样子刚冒出水面,就引来一大片石破天惊的哭声,所有的侥幸和祈祷此刻都覆灭了。唐何易和几个人在岸边帮着接住孩子,人群一下子都围了过来。时间太久,救护车上的医生都没有给孩子们做任何抢救,只是摸了一下脖子便站了起来。在水里消失两个多小时,不可能再有奇迹发生。围观的人群里发出议论声,那几个跑上岸来的孩子呜呜地哭着,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声带发出的声音,像极了破嗓子的鸭子的叫声。

唐何易身后站着的一个女人应该是孩子的邻居,哭着说,这孩子我中午看到他从院子里走出去,他还跟我打招呼说阿姨好,好好的一个孩子……这话让孩子的妈妈悲痛欲绝,她被两个人搀扶着,哭成泪人,父亲则铁青着脸,始终盯着躺在地上的孩子。

唐何易看見不远处,另一个孩子被亲属们团团围住,密不透风,但是悲泣却漾了出来,它们钻进被探照灯和路灯映照的天空,这个盛夏的夜突然有了寒意。

唐何易那晚回家时已过十一点,救援队里的一个人请大家吃夜宵喝酒压惊。他开车,没有喝酒。他听着他们讲那两个孩子,还有他们碰到过的其他类似的故事,经历的累积并不能让新的故事淡然,相反,会更令人沉重。酒尽回家,他站在出租屋前,鼓了鼓勇气,才开门走进黑暗中。他租住的是间平房,准确地说是一个杂物间。它在城市边缘的一个院子里,房东跟他说,便宜点给他,但是不能保证租期,这个地方说拆就拆。唐何易站在水龙头旁边刷牙,晚上的影像在面前晃来晃去,他大脑里突然涌过来一阵熟悉的恍惚,他差点站立不稳,一把抓住水池,整个人都靠了上去。不堪重负的水池一声闷响落地,他一跃而起,朝后退去,后面就是墙壁,在狭小的空间里,他无路可退。万幸,水池离他的脚还有点距离。这个变故,让他变得清醒起来,他拍了下自己的脸,有痛感。墙壁上有一个被灰尘重重包裹的挂钟,虽是狼狈,却一分一秒走得一丝不苟。他和它互相对视的时候,表盘上正完成一天的交接,唐何易意识到,自己五十岁的生日就要抵达。

对于每一个自己的生日,唐何易都记得很清楚,这天,他通常会记起自己的母亲。他想封堵的那条叫作过去的路,并不是那么滴水不漏,过去的那些人和消息,总会像水滴般渗透一些过来。几年前,他甚至在车上碰到了一个老客户,对方惊喜地叫他唐总,他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还有一次,他碰到一个人,像当年围堵他大军中的一员,吓得他闪进厕所,半天不敢出来。最近一次,他还在大街上碰到过老家的人,那个人有着他乡遇故人的惊奇,却未有碰到一个“活死人”的惊惧。

他在老乡那里知道了母亲的消息。母亲是农村退休老师,有编制,有退休金,父亲在她五十多岁西去,不过两年,她便找了另一个退休老师,她一向是想得开的。老乡告诉他,何老师和那个老头分手了,有几次他看到她在乡里的花圃里做事。有次,还看到她在扫大街,精神好得很呢。老乡说这话时,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将他的心看得一震,好像多年潜逃的人,突然被抓了个正着。他没有勇气再询问关于母亲的一切。母亲一月工資并不低,混自己足亦。他想象着她住在老家,在每一个节假日被人追问的场景,那些讨债的人原是无孔不入的,有多少人相信唐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呢?

不过,他多少还剩下一些欣慰,没有了他,母亲仍然健康地活着,她还能挥动扫把呢。

蓝天泳池的边缘线上并排趴了一列十来岁的孩子,双手攀着池沿,下肢浮在水面做踢腿状,像一只只青蛙,将池里的水击得浪花四溅,一片喧哗。鲁奇走至岸边,一脸严肃,孩子们看到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半路被逼退了下去。有一个调皮的觉得好玩,对同伴做着鬼脸,鲁奇一眼扫过去,吓得他将头扭向一边,卖力地蹬腿,手上一滑,身体就滑进泳池,他的位置恰好在深水区,整个人在泳池里面扑腾。鲁奇一个箭步跳进水里,一把将他提了上来,孩子立在岸上,从上到下淌着水,显然是被吓着了。鲁奇说道,看到没有,不好好学,学个皮毛,以为能浮起来就是会游泳了?你们记住了,在水里,没有玩笑!

这句话说完,鲁奇心痛莫名。他蹲在了地上,眼泪就从掩着的双手间流下,肩膀不断地抽动,可以看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但是没有用,哭声最终从他的掌间泄了出来。孩子们从水里爬了出来,裹着浴巾,将他围成一圈。鲁奇哭罢,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他们一个个惊奇和关切,无所适从的样子,像一棵棵小树。他的孩子,比他们大,不出几年就会枝叶繁茂。可是,一场暴风掠过,将一棵即将长成的树拦腰斩断。儿子今年就高考了。鲁奇准备从老挝回来,便将这些年的积蓄交到他手上,对孩子妈妈提出这些年唯一的要求,让自己送他上大学。

那天,鲁奇乘坐的飞机在广州白云机场落地,刚刚打开机舱的门,他就在群里看到了沙滩公园的那则新闻:一个高中生救另一个落水的高中生,两人一起遇难。新闻中还说,如果不出意外,两人应该是在九月走进大学,开始新一段人生之旅。鲁奇并没有看到他的正脸,但是看到孩子露在照片上的一半身体。照片中的他被搁置在沙滩上,另一半身躯被人群围住了。就一眼,鲁奇已经知道是他。鲁奇在另一张照片上看到孩子妈妈哭得浮肿和绝望的脸,他仿佛被定在了那里,其实他的双脚还在机械地向前走去。高珂在机场的厕所里找到他时,他浑身冷得像冰,不会动了。高珂问,鲁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鲁奇双唇紧闭,他连说话也不会了。

鲁奇的手机掉在脚边,高珂替他拾了起来。鲁奇的手颤抖着点亮屏幕,指着照片说,他,我儿子。所有的感觉逐渐复苏。鲁奇纵是在不同场合目睹过生死离别,放在自己身上时,仍是袭天卷地般猛烈和陌生。

高珂挽着他的手,将他慢慢牵了出来。机场外面的天空是蓝的,太阳热烈,鲁奇的泪被那份炙热逼了回去,他陷入深深的懊悔中。为什么不开通国际长途呢,孩子可是昨天晚上走的,孩子妈应该是通知了自己的……为什么不早点约孩子呢……机场里的人皆是行色匆匆。没有人留意到这样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人,正遭受着大痛。

鲁奇和孩子妈坐在一起的时候,悲伤又一次袭击了他们。鲁奇以为她会埋怨自己,或者他会恨她没有照顾好孩子,可是除了哭,他们之间早就失去了共同的语言,现在他们又失去了他们唯一共同的——孩子。待彼此哭够,他站起身,将存折递给她。每个月的存入都记在上面,这是他所有的积蓄。

她站了起来,将存折还给了他。她说,老鲁,你拿着,你不容易。再说,我拿着你的钱,算怎么回事。

鲁奇没有理由坚持,孩子不在了,她和他从此真正形同陌路。他和她分别后,去了一趟柳城救援部。鲁奇想起,事发当时,唐何易也是在场的。鲁奇将他约至一饭店包间,向他问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唐何易喝了些酒,把那天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唐何易说,那个救人的孩子死得冤。他看见鲁奇一杯一杯朝自己嘴中倒着酒,他便停了下来,老鲁,怎么回事?

鲁奇此时的泪都带着酒气,他说,那个冤死的孩子就是我的,我的儿子!我救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可是为什么得到的是这种结果!老天为什么不干脆要了我的命!什么狗屁福报!

唐何易陪着他,听他讲儿子,讲过去那些以为化成了灰的事情,讲他在离婚之后,形如走尸,疾病缠身的生活。如同那天堵车在桥上,他向鲁奇倾诉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身上都有孽债,唐何易感叹。鲁奇拿出存折摆在桌上说,我本来想用这个在孩子和她面前,证明自己是个父亲,可是老天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唐何易拿过去,瞟了一眼,余额七万两千元。唐何易说,我结婚十年没有孩子,问题在我老婆身上,我不嫌弃她生不出孩子,她嫌弃我没钱,负债累累。你好歹有过孩子,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愿意,找个女人,还可以生一个。

那能一样吗?再生一个,也不是原来那个了呀!再说,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向天发誓,我以后不会救人了!救再多的人,也救不回我儿子的一条命。鲁奇喝醉了。他对唐何易一顿咆哮。但是自此以后,他便经常和唐何易泡在一起了。

过了几天,鲁奇重新回到了游泳馆。活人总是要活,他不可能陪着孩子去死,虽然他觉得自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可当他站在孩子们面前时,他依然认真,依然严厉。他意识到,不管你怎么不情不愿,有种生活已经过成了习惯。

在水里,没有玩笑!鲁奇每次给孩子们上课,都会说这句话。对水的这种敬畏,是那些溺水的人给他的,且一次比一次心惊。那些人中有些会游泳,有的甚至是从小游到大的,当他们从冰冷的水底被捞上来时,鲁奇常会疑惑,他们真会游泳吗?鲁奇因为这个问题,问过他们身边的一些人,其实被水吞噬掉的,就是这些自以为会游泳的,没经过专业训练,或者学而不精的。他教学是有强迫症的,对动作的要求严厉到苛刻。在这个条件简陋的露天游泳馆,这三年他带了几百个学生,这间倒闭的游泳馆,也在他手上起死回生。他看着那些孩子,问道,你们学会游泳了,如果有一天,你们碰到落水的人,救还是不救?

救!当然救!齐刷刷的声音。

怎么救?鲁奇的声音冷冷的。泳池的水温并不像室内泳池的那般温暖,孩子们只感觉到一阵寒意从浸泡在水里的下肢漫延开来。

鲁奇严肃地说,碰到落水的人,千万不要轻易下水救人!可以给他们一个救生圈,一根木头,一根绳,但不是你们自己!

这是有道理的,溺水的人在水中是失去理智的,对于靠近的救助者,往往惯性地将他压在水底,一同赴死。一些常年在船上生活的人,對于刚溺水的人并不着急营救,而是看他在水里几经沉浮,没有了力气,才伸出援手……他教过他的学生怎么游泳,怎么防止溺水,他没有教他们怎么救人。他看着一双双无知无畏的眼睛,继续说道,如果一定要救人,一定要从背后靠近落水者。救人靠的不是你的善良、你的冲动,而是专业!所有的救援都是这样!

这样的话,他没有机会对他的儿子说。从离婚那天开始,儿子就被划在他的生活圈之外,听说那个人对儿子不错。鲁奇想到这些,心如刀绞,他想着儿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镜头。在高考那天的考场外,孩子他妈,还有那个人和那些家长们一起,站在学校的自动伸缩门前朝儿子挥手。儿子要他们回去,一脸稚嫩和自信。而他自己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这一幕,没有人注意到他。孩子他妈身边站着的男人占着他的位置,而他对那个男人却心存感激。为了儿子的新家,他选择了远离。后来不久,他便知道儿子考了一所好大学。他走过了离婚后最初的自暴自弃,走过了一个父亲的隐忍,他缩在儿子身后,是一段最卑微的阴影,他准备在大学前约儿子见面,告诉儿子,作为一个父亲,他一直都在。

现在,这些在心中无数次萌芽,眼看就要开花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就凋谢了。他深深地懊悔,如果他跟儿子说这些,儿子是不是就可以避开这场灾难?

这个夏天,和少年时洪水滚过的夏天一样,如浪如刀,深深地滚过他的身体,最终千疮百孔。

我喜欢你,高珂。

这句话,让一直将自己置身暗处的高珂无处可躲。这个叫小欣的女孩,是高珂的同事。她不说这话,高珂就装作不知道,他淡淡地对她,若即若离,现在她用这句话将他堵在咖啡厅的墙角。

他沉默了一下,便给出了回应,我们不合适,你不了解我。高珂这刻,想起了那两个叫小云的女孩,想起了一起站在舞台上被拍照的那群孩子。他想着,有一天,生命中如果有机会碰到一个这样的同类,两个残缺的人走成一个圆,能理解阴暗的过去,也能迎接温暖的未来……如果万一他能拥有婚姻,这是他对它曾经做出的假设。

小欣一愣,答案正是她想到的,他一定会这样回复她的。她笑,绕床骑竹马,一个小巷长大?你半斤,我八两,这样叫作合适?可能觉得自己犀利,她柔声说道,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背后的那个家。高珂,你从来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说过你的家人,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家?

这个字,他无数遍从《新华字典》里翻到它,盯着它,琢磨着它,它甚至长埋在他心里,却从未生过根,发过芽。小欣说,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它就像一颗蛰伏了太久,快要生霉的种子,遭遇了最强烈的春雷,在他心里拱了一下。

小欣从对面这个大男孩突然明亮了一下的眼眸里看到了希望,对于他这个万事热情,唯独对爱情无知无觉到冰点的人,她只有把自己活成火焰。此时,高珂突然就站了起来,准备告辞。小欣的世界明亮得有些刺眼。他才觉得这些年,他在阴暗自卑的角落生长了太长时间。他说,谢谢你,爱情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任何施舍,我靠自己可以养活自己,还能帮助别人,这一生就够了。

小欣在他背后大声说,喜欢就是喜欢,你不敢喜欢我,你就是一个懦夫!

高珂没有再停留,匆匆而逃。他在秋风中大跨步朝前走去。爱情,从来不是以假设的方式来到。他不能告诉小欣,他总是做噩梦,常会被水中突然冒出的丑陋狰狞的脸惊醒,他对陌生的自杀者其实充满了莫名的怨恨,他对那些绝望的故事排斥而又想探知,他很喜欢搜索这方面的新闻及背后的故事,他甚至加入了几个“自杀者群”,像一个间谍在里面潜伏。他不能告诉她这些。他只能等夜色将一切掩盖的时候,给心理医生乔安说这些。乔安说,这是正常的,每一个人都会表里不一,每一个人都会将一部分心思长在黑夜里。

这天晚上,他又收到乔安的邮件,这次他跟高珂分享了一个案例: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从未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他不知道父母将他带到这个世界的意义,试图通过死亡来解脱,回到生命的原点。

邮件很长,细到乔安和男孩的每一次对话,字里行间,一个迷茫失望的异国男孩似乎就坐在对面。但他不是高珂,哪怕再相近的家庭和遭遇,生长的也是独一无二的灵魂。他给乔安写道:出生不可选择,是偶然,也是必然,不是自己的原罪,这个我懂。今天,我想跟你讲一个我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乔安,如果可以,请你告诉我,你活着的意义。

第二天再次见到小欣,她一脸笑意看着他,昨天的事在她脸上毫无痕迹。高珂脸上有些不自在,有些改变其实在两人中间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他的办公桌在小欣斜对面,他可以看到她隐在发丝中的蝴蝶发卡。当他看着它有些愣神的时候,接到了小云的电话。

小云,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今天学校秋季运动会呢,叔叔,谢谢你的书,我特别喜欢《窗边的小豆豆》。

高珂惊讶,这个月他并没有寄东西。不过一瞬间,他便知道了,书是小欣寄的,她在公司做行政工作,有次,是她帮忙叫的快递。对于高珂,她是用了十分心思的。小云的声音在电话里传过来,叔叔,叔叔,我奶奶攒了一百个土鸡蛋,想送给你呢。叔叔,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呢?

高珂举着电话,想着最好的解释。

叔叔,我知道了,奶奶说你很忙,等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了,你就愿意见我了。不待高珂说话,小云又兴奋地说道,叔叔,我要当面感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我会报答你的!高珂愣了一下。他笑着答应,好,一言为定。电话中的声音活泼而快乐,和那个小云一样,贫穷和父母缺失的爱,似乎并没有夺走她们的笑声。在常人眼中这些孩子应该满脸阴云,少言寡语,这份快乐让人同情心锐减。可是,正是这种对世事毫无知觉的笑声,将高珂一下击中。他决定爽约,永不与她相见。

十年前,那个小云站在他身边,他看着她被爷爷奶奶牵着,带到唐叔面前。她的爷爷奶奶屈了膝,求唐叔收留她,照顾她。而她一脸满不在乎的笑,任何人见了她这样,都会觉得她不懂事得无心无肝。可是,就是那笑,让那时的高珂瞬间将她定为了同类,他看到了女孩笑容后面,用了十分的勇气。它是刻意的,是无所适从的,是对尊严微弱地挽救。她还小,她能用的方式仅限于此,如果她长大了回想这一幕,她应该会觉得脸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那时,在礼堂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根绳,上面挂满了他们这些被救助者的照片、家庭住址、家庭成员,还有学习情况。读高二的他,觉得那一页页地悬挂的纸像花花绿绿的失物招领广告,他看着属于自己的那页,会觉得特别难为情,不会再想见第二眼。

那天,他返了回去,一页页的寻找,抄了小云的家庭住址。大三那年,在实习前,他回了一趟家,虽然那个家,因为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他在家里的抽屉里翻出那张纸,找到小云的家。那里已经是一片菜园,隔壁的邻居告诉他,那个曾经建在菜园上的家,没有了,两个老人死了两三年了。那个女孩呢?高珂问。邻居并不知情,也是猜测,估计出去打工去了吧,好久没有见她了,房子都没有了,应该不会回来了。高珂又问,房子是怎么回事?邻居对这个陌生人有了些警惕,你是谁呢?他们家好像没有亲戚。高珂便不再坚持,一个人回了家。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他将屋前长得茂盛如人高的草清理得干干净净,还借了梯子上了房顶,房顶上的蒿草几根一簇,见缝插针地分布在屋顶的几个方向。他透过破了洞的屋顶朝里看,那个位置正对堂屋,他在那一刻,恍惚问瞥见了一幕:一家三口在堂屋里吃饭,小男孩四五岁的年纪,一男一女在他身边坐着。他看见了女人侧脸看了一下孩子,一脸慈爱,而男人未见面目。这个镜头只有那么一刹那,眨了一下眼睛,它就不见了。高珂就坐在屋顶,从下午坐到了傍晚,未动。天黑的时候,他从梯子上下来,将锈迹斑斑的锁重新挂在门头上,走出家门。从那天开始,他再未回去过。

唐何易记着自己生日,恰似在记着一个活着的仪式。他决定给自己过一个生日,邀请鲁奇,吃顿好的。

老伍,我想休天假?对于单身的唐何易来说,他平时并不热衷于休假。

有什么事吗?今天我要用车。老伍的声音从耳机话筒里传来,明显不悦。

唐何易心中不自在,还是说道,那行,我先去办公室。

下午的时候,唐何易才知道今天确实比较重要,他开着的面包车和后面的那辆货车车厢内,塞满了物资。这是救援队第一次接受来自企业的资金和物资赞助,市里的电视台和媒体来了不少人。他的视线在这些陌生的面孔和镜头间穿梭,此情此景,让他恍惚,以为回到了十年前。他在忙碌的间隙给鲁奇打电话。

电话拨过去占线。此时,鲁奇正接着谢飞的电话。谢飞问鲁奇,听说老伍又弄了办公室,又招了司机,哪来的钱?挂着公益的名号,做着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

唔。

我们这么多人做着事,倒是成全了他一个人。接受采访,上新闻,巴结政府,笼络资源,我看这样走着走着,就会忘了初心。

唔。

在“初心”两个字上,谢飞加重了语气,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话锋一转,说自己注册了一个民营非营利机构,和柳城救援队差不多。鲁奇说,需要我帮忙,尽管吱一声。

那不行,你得加入我们,制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只要是救人,哪里不行呢。咱们的初心,不就是救人吗?到哪里救,跟着谁救,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飞说,那可不一样,我给你挂个职吧!

鲁奇说,我没有拿任何人的工资,我不属于任何团队……我以后也不会救人了,救人能落什么好呢?

谢飞是知道鲁奇的事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鲁,人总要走出来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是改不了的。我一个朋友在五星级酒店锦江大酒店当客户部总监,他告诉我,那里的室内游泳馆要承包出去,要不咱们一起,把它盘下来吧。

鲁奇没有再接话,他轻轻挂断了电话,然后朝前慢慢走过去。被唐何易的电话拉回现实世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向前走过两站地。唐何易请他吃饭,今天是唐何易的生日。鲁奇今年春天的时候,已经迈过了他的五十岁门槛,五十知天命,天命难越。

沅江边新修了一个夜宵城,它建在首尾相连的渔船上,那些船不是可以在江里游航的船,它们不过是船的样子,一艘一艘连成一片。本来夏天的时候就该开业,不知因何事耽误,选在了初冬开业,却也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热情,听着沅江外呜呜的风声,在船舱内吃着野生烤鱼,是一种时兴的消费。唐何易请鲁奇到这个夜宵城吃晚饭。

他买了一条烟,给鲁奇分了一半,然后拆出一包,自己叼上一支,再给鲁奇一支,在上下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打火机,按了几下,火星微弱,到最后只剩下星星之光。他骂道,现在的东西都是水货。

鲁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四方盒子,递了过去,送你的。

唐何易愣住,这是什么?

鲁奇说,和你在一起,十有九次,你会找人借打火机。

唐何易打开,是一个汽油打火机。多年前,他曾经用过的牌子,在给人点烟时,在办公桌上,它作为一种有品质的武器存在过的。唐何易声音如江风般潮湿,鲁哥,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唐何易很久没有这样喝过,这几个月,因为开车,他控制着自己,而今天他是豁出去了。他跟鲁奇说,他以前开着自己的公司,最多的时候,他手下有快一百个员工,我现在给老伍開车,这要在以前,老伍给我提鞋,我都不要。这个话题新鲜,鲁奇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

你信不信?

信。鲁奇也喝了一口酒,酒精在他体内流窜,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他又想到了儿子。

一盘烤鱼在两人的你来我往中逐渐陈列出骨架。唐何易大叫,老板,加菜!一个小姑娘应声而来,唐何易上下打量着她,站了起来,小云,你是不是小云?

小姑娘是新来的,被他的醉样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说,老板,我不叫小云。

唐何易放松了下来,你长得有些像她,她应该也长成大姑娘了,有我,没我,未必她还饿死了不成。鲁奇见他满口胡话,便说,少喝点。唐何易搂着鲁奇的肩,一杯一杯地敬酒,红着眼睛,大着舌头说,我没有兄弟,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鲁奇被他情真意切的样子感染了,叫他,唐兄,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唐何易站了起来,说道,如果我哪天找你借钱,你敢不敢借?

鲁奇有些惊讶,碰到什么事情了?借多少?

唐何易说,我想重新创业,你能借多少,就借多少。

鲁奇沉默。唐何易摇晃着身子坐下来,直指着鲁奇笑。鲁奇说,我借你五万。

唐何易坐了起来,那个存折他见过,上面的数字是七万。他哽咽着说,鲁哥……

恰在这时,高珂的电话打了过来。鲁奇举着电话从乌烟瘴气的船舱里走出来,江边的冷风让他清醒了不少。

高珂说,鲁叔,如果我结婚,你给我做娘家人,行吗?

鲁奇惊喜地说,好啊,小子,你终于想通了!等你结婚,我给你封一个大红包!

鲁叔,我不需要大红包,我只差一个父亲。

泪一下从鲁奇的眼眶涌了上来,江风是冷的,泪是热的。

鲁叔,你在哪里呢?

在夜宵城跟一个朋友一起喝酒。

我也在这附近呢,我过来找你,好久没有见你了……

挂了电话,鲁奇走进船舱,却不见了唐何易,想他应是去了厕所。他刚坐回凳子,却见唐何易提着裤子跑得气喘吁吁,对着鲁奇说,那边有个女人跳河了!

鲁奇抄起坐着的木板凳便冲了出去,唐何易跑得裤子都掉了下来,店内有好奇看热闹的,也跟在他身后跑。唐何易内急,但是烤鱼店只有一个蹲位,他等不及,跑去沅江边,刚好看到那个长头发的女人站在高处,纵身一跳,他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往回跑……沅江边的路灯一明一灭,很努力地挣扎,却显得那么力不从心。他看到远处有个小黑点在起起伏伏,鲁奇迅速脱掉衣服便跳了下去。一跳进水里,鲁奇便一个激灵,彻骨的冷,似乎将四肢都冻住了。他对冬天的沅江并不陌生,但是这次感觉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努力而困难地接近她……起起伏伏中,他看到高珂也混在人群中,滿脸焦灼。他喊了一句,不要下水!声音微不可闻,心脏部位一股强烈的热流直通大脑,然后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没有了动弹的力气。沉伏中他看到了高珂的身影,还有高珂身边的唐何易,身影逐渐模糊。然后一个片断突然就跃了出来,这一刻,他脑海里闪出一道光,为什么会觉得唐何易似曾相识,他第一次看到唐何易,不是在那辆车上,而是在高珂的照片里。

鲁奇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就发现他身上不同的气质:他常会在救援结束后,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独处。他站在那儿,会让人想到阴雨绵绵的老屋屋檐。但是,他转过身来,便阳光灿烂。鲁奇当时就心一软,他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高珂叫他鲁哥,他要高珂叫他鲁叔。他问高珂,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样觉悟和志向,去帮助人,去救人?我感觉,做这个事情的人,每个人都走了很远的路,身上都有一些故事。高珂说,是啊,我的故事从我八岁那年就开始了。

高珂对于妈妈的影像非常模糊,哪怕在家里的老墙上还挂有她的照片,他不止一次地端详着她,努力地想象着这个女人给他带过的温存。那些模糊的记忆瞬间被埋葬,他拿着一把铲子掘下去,它们带着陈年温暖的气息,有好几次他似乎触手可及。每当此时,就会有一张冰冷铁青的脸,湿漉漉地浮现出来,她从水里被打捞上来的样子,代替了所有。这是她给他的最深刻的印象,它像一页符咒,将他八岁之前关于妈妈的一切全部尘封。每当他想起这绝望的一幕,他就会感觉到寒意四起,腮帮处似被眼泪浸泡过的冰凉。在她弄丢五百元,被父亲一顿狠揍后,抱了必死的决心时,她一定在他熟睡的时候抱过他,亲过他,在深夜,将泪脸紧紧贴着他的腮帮。这么多年了,那种冰凉的感觉还停留在脸上,未曾失去。

那些轻生的人,如果被救上来,还会想着去死吗?高珂说,我很想问他们一句,可惜,我还没有碰到这样的机会。

鲁奇说,下次如果有机会,我帮你问问。

那次,高珂拿着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被学生围绕的男人说,这是我的恩人,他给了我信念,他资助了我,还资助了小云和另外一个男孩。

鲁奇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高珂嘴中的恩人,然后将照片还给高珂,问道,现在他人呢?

高珂说,听说是出车祸死了,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鲁奇感叹道,可惜了,那么一个好人。

高珂说,我就多帮助下别人,权当报答他了。

如果把这样的镜头挑出来,再重播一次,是要一些时间的,可是当它们在鲁奇脑海里飞一样掠过的时候,也许只有一秒。在鲁奇沉下水去的一刹那,很多个镜头在他脑海中快进:笑着叫他爸爸的儿子,还是十岁时候的样子……他在水里看到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看见高珂走进了水里,他想就此沉在江底,那里有他的儿子等着他。他也想活着,以娘家人身份,参加高珂的婚礼。

他答应了的,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唐易重新站在这块土地上。唐易,唐不易,唐何易。其实他身份证上一直是唐易,他在外混了这么多年,又有谁真正关心他叫什么呢?工地上,几个不同的老板和包工头复印了他的身份证,递还给了他,过几天再看到他,一脸蒙圈的样子,叫他,哎,你过来一下。至于那些一个工棚里住着的,你说叫什么就是什么,你可以今天叫大唐,明天叫大宋。所以,他能欺骗到的唯有自己。

当他跳进水里,将已经失去意识的鲁奇扛上岸,他突然对生活有了知觉。那晚的江水总是在某个时刻让他头痛欲裂,可是他记住了鲁奇的话,很多时候,每个人都在带病生存或者带病生活。

最初被扔进垃圾桶的手机卡,已另有使用者。唐易最后一次给自己买了一张新卡。他第一个电话打给“空中飞人”小张。小张问他,你是谁啊?唐易说,我是唐易。

谁?

唐不易。

小张明白过来,你这狗日的骗子,开口便骂,骂得痛快淋漓。唐易听得忍无可忍,打断他,你他妈想不想要我还钱?这是我的新号码,要钱就存一下。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七十多岁的何老师。听到他的声音,何老师声音有些颤抖,你终于回来了!他问,妈,你还好吗?

我很好!好得很!我这么大把年纪在外打工,连自己的退休金一起,都给你还债了!

我不是说我死了吗?他们为难您了吗?

哪个相信你死了?真死了,你的债就逃得掉了?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也要还!

唐易眼眶此刻潮湿,是的,妈……不仅债,还有人,这辈子你会遇到什么人,逃也逃不掉。被那夜江水激醒的不仅是知觉,还有唐易死而复生的过去。那日在群里,看着照片上手抱婴儿的男孩似曾相识的感觉,找到了答案。当年叫高珂的男孩,早已经不是十年前青涩少年的模样,但是他认出了高珂。只是自己老了,他们彼此湿漉漉地打量着对方,他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

其实,高珂从见到唐易的第一眼起,便认出了他。高珂看到了男人眼中的窘迫和乞求,高珂最终没有与他确认。高珂心中的唐叔,少年时期的英雄,只会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十年,一棵小树可以长成大树,可以长上十圈年轮,一个人从少年走向青年。十年,也不过眨眼之间。自从他决定好好谈场恋爱,日子好像过得更快。有一天,他才想起了差点被他遗忘的乔安,乔安的信回复已是一个月前。乔安在邮件中说:高,谢谢你的分享!一个心怀善念的人,揣着太阳,他不会让自己坠入黑暗。对于你要的答案,我想了想,大概可以如此总结:活着时不思考死,如同没有归期般朝前;临终时不怀念生,不将希望寄予来生。遵从内心,感恩付出,不骄傲自大,不妄自菲薄,做想做的事,不亏欠,不遗憾。

高珂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鲁奇的儿子,想起投江的那些女人。那个在沅江边投河的女子获救后,高珂问了她,死一次了,还会想着死吗?女子摇摇头,不了,临死的时候就后悔了。

高珂在日记里写上:活着不思归期,临去不念来生。

责任编辑 刘升盈 张烁

【作者简介】许玲,湖南常德人,已发表各类题材作品一百五十万字左右。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五月半夏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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