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轶事
2019-09-10熊在笑
熊在笑
我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在城市生活得也挺好,但每到夜深人静时,关上电脑,走到阳台上,伸一伸懒腰,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仰望星空,月白风清,星光灿烂,让我心广神怡;再俯视郊外若隐若现的贤山远景,一缕乡愁涌向心头,思乡之情如潮水般涌起,在脑海中荡漾,荡出村庄一岸青山,一岸河水,一岸庄稼地;眼前浮现出春花夏忙秋收冬火的山村景象,勾起儿时骑在牛背上吹口琴的美好记忆。
人,想家的时候,心情总是难以平静。入睡后,梦回老家,回到从前,童心依然。我在田野里与玩伴狂欢,在河湾里游泳,躺在桃花盛开的半山坡上,徜徉在春光里,沉浸在花香中……
去年腊月初,我思乡心切,处理完公司事务,放下一切,回老家过年,我要找回曾经浓郁的、难忘的山村年味。
青山依旧,溪流长流。曾经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变成了村村通水泥路。路上,没有车辆通行,也没见到陌生的、熟悉的人影。山下的层层梯田没有往日稻茬满田的情景,而是半人高的野草在寒风吹拂下摇曳,显得冬天的山村格外的荒凉。
我读过五年书的小学校,破落不堪。挂在老柳树叉上的喇叭,任凭风雨侵蚀,锈斑随风脱落。这座无学生的学校,总有一天随着岁月慢慢消失,化为平地。
我经过两个曾经热闹的像集市一样的湾子,现在都冷清得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那一栋栋漂亮的楼房都空闲着,铁门紧锁,门口柿子树上挂着的灯笼像柿子一样泛黄。
在村口的小店门口,几位老人坐在木椅上,悠闲的晒着太阳。一位大娘和一位大爹,对着眼在说别人的闲话,可听见他们在议论老张家的儿子不孝,常年在外不但不回来看看老爹老娘,连生活费都不寄,你说养儿有啥用;议论李家二姑娘命好,找了个有钱人家,听说在市里有房有车有门面,光彩礼都给了十多万;店主嗓门大,说:“人比人,活不成,过去俺家生意火的很,现在鬼都不上门,隔墙王二在郑州卖废品发了财,山那边李屠夫在北京卖肉成了千万富翁,过罢年俺也到外面去混混。”说罢,唉声叹气起来。
我跟认得的村里人打了招呼回到家。大老远的都被娘看见了,高兴地直流泪说,你这孩子终于回来了,娘生怕哪一天走了连你面都见不着。
娘像待客一样,麻利地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抱两床棉被放到床上,说山里头天气冷,潮气重,不能冻着。然后,把刚淹好准备做腊肉的猪肘子拿出来,又去地窖里扒出白菜、萝卜,烧了一盆炭火煨肉,又做了几个小菜,让我摆桌子,她解下围裙去把前屋的老大哥,后屋瘫痪在床的堂小叔,还有刚从外地回来的妹夫叫来一起吃顿热闹饭。
菜还没端齐,隔壁刘婶慌慌张张地跑来叫我娘说:“胡大姐,坏菜了,俺从街上回来才发现婆婆走了,你说这死的也不是时候,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都在外头打工,快过年了,一个都没回来,连个帮忙的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啊。”
听说这事,我顾不上吃饭,跑到刘婆婆的房间里,看到刘婆婆是满头白发,脸色苍白,眼睛深陷,嘴巴张着离去的。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更没背过。按我们豫南规矩,老人死了,先抬下床,再抬到堂屋的草铺上。可我一个人没法抬,只能抱到堂屋去。我嘴上说不怕,心里害怕的直打颤。刘二婶叨唠道:俺婆子真可怜,儿孙满堂,还个个人五人六的,临死时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就我和傻老大伺候到死,可怜的娘啊……我一听刘婶这些话,顿时有了胆儿,眼睛不看刘婆婆,把她直接抱到二十五步台阶上的堂屋草铺上。
当晚,刘婆婆六个孙子都开着车,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
刘家是湾子里的富裕人家,前面盖的是欧式别墅,中间是刘婆婆和傻大儿住的三间快倒塌的土屋,后面是两层五间洋楼,布局极不协调。寂静的湾子,因刘婆婆的逝去热闹起来。院里院外聚集了亲朋好友,儿孙披马戴孝,白茫茫一片;道土上门做道场哀悼,锣响鼓擂纸灰飞扬,烟花升腾,夜空斑斓。刘婆婆长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俺可怜的娘啊娘,您苦了一辈子,刚苦到头,还没有享一天的福,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俺的娘啊娘,世态真炎凉,平时没人来看你,走路没人扶,吃饭光喝汤,今天要不是你死了,哪有这热闹……”
在我们大别山区,老人死了讲排场,丧事当做喜事办。首先,请道士先生来做祭事,俗称“唱道”。唱道唱的越长,说明你家越富有,舍得为死人花钱,就是尽了孝心。攀比之风,在乡村盛行,搞得死不起。
刘家六个孙子,有当官的,有当老板的,混的最差的,一年也能挣个十万八万的。刘婆婆育有三子两女,大儿有点傻,绰号半吊子;二儿有点憨,憨有憨福,儿女都优秀;三儿头脑活,做山货生意,乡亲们都叫他人精。老人活着,全靠傻儿伺候,二儿付赡养费,三儿让出不了门的媳妇陪伴,但刘婆婆的烈属抚恤金都由她来管。
刘婆婆死的笫二天,刘家开一场丧事孙子会,他们要为奶奶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长孙刘福是全权代表,他打着官腔说,奶奶辛苦把我们拉扯大,太不容易了,做为孙子,必须懂得感恩,我提议,人均一万,多退少补,在莲花山下风水好的地方买半亩墓地,让奶奶长眠莲花上,她的灵魂保佑我们下一代,一代比一代强。
孙子二财大气粗,说在奶奶墓前修个大池塘,荷花地没水没灵气,修塘费用都由他一人承担。
孙子三低调,说你们有钱多出点,俺家过去水产生意做的风声水起,现在落到回水灣,混的一年不如一年,俺不是没孝心,是真的很困难,老大老二你俩听着,俺出不起钱,可以出力,这挖塘的事由我来干。
孙子四低着头默不做声。孙子大见状,一拍桌子吼道:“老四,该你表态了,关键时候你掉链子,怎么一下子成哑巴了。孙子四挠挠头,翁声翁气地说:“俺不当家,一切俺媳妇说了算。”孙子四的媳妇一听男人说这话,站起来,瞪着眼,指着孙老四说:“你这个死老四,你睁着眼睛净说瞎话,俺什么时候当过钱的家,再说你有钱吗,人家在县城里买房,你倒好,买房买在镇上,还在街道旮旯里,三个孩子都上学,俺家比老三还难,奶奶活着你们不尽孝,死了净胡花钱,俺就是有钱也不出,你们这是真烧钱嘛。说罢,头一摆,鼻子一揪,泪水涟涟走出屋,哭奶奶去。
孙子五是一个硬汉,说人活着不能装驴熊,为了奶奶的后事,就是砸锅卖铁也拿出办丧事的钱。
孙老大表扬老五是刘家真男人,穷的有骨气。孙子六爽快,啥话不说,当场拿出一万块钱放在桌子上,说不够吭个声再拿一万。
刘家做了一个星期的祭事,熬坏了刘家人,个个走路直打飘,道士嗓子唱哑了,钱也挣够了,大褂子一掀,让出棺。
出棺这天,因村里回来的男人少,抬棺需要八个人,才七个。刘婶想来想去,想到了我,她披着长孝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作了三个揖,请我帮抬棺。
抬棺,我是新媳妇上轿一一头一回。俗话说,人情大于王法,世上谁不求人呢。何况又是邻居。娘说:“你帮刘家抬吧,存个人情,等我走了,人家也帮你,现在村里人都走光了,老人死连抬棺的人都找不到。”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抬棺人吃的酒席,叫八大桌,上菜上双份,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抬棺有讲究,必须路要走稳,有一人摔倒,整个棺材落空,兆头不好,传说东家还要死人;另外,不到歇脚地点不能歇,硬撑着也得走,过河过桥齐叫魂,等等规矩。
吃罢早饭,按照出棺程序:动棺,摔盆,起棺,送行,扔纸钱。
刘婆婆的墓地离刘家有二里地,全是上坡路。我抬到一半路程时,累得直喘气,力不从心了。上大坡时,棺材直往下压,如千斤巨石顶在我一人肩上,我意识到真杠不住了,扭头对紧跟着我后面的刘管家说:我顶不住了,真的寸步难行,赶紧换人吧,不然我摞挑子了。管家怕我真的摔棺,慌忙让几个人顶我一脚才到达墓地。
安葬完毕,回到刘家。看到几大车火纸厚厚地铺在打谷场上,纸堆上摆满了奔驰、宝马纸车、花花绿绿的纸轿、款式多样的纸衣、像真钱一样冥币,这些祭品,随着道士声点火,化为灰烬。
刘家院里院外,摆了几十桌宴席,亲人朋友在欢声笑语中畅饮,哪里有悲伤的气氛。
墓地上,刘婆婆的大儿子傻傻地坐在坟头上喊着娘。说,娘,你起来吃饭吧,吃了,俺背你去衔上赶集,买你最爱吃的韭菜盒子……
听说刘家办丧事花了十多万,而刘婆婆死时,箱子里只有十几块硬币。刘婶说,婆婆烈属抚恤金的存折被三弟媳妇拿走了,存折上有多少钱,取了多少,没人过问。
年后,村里又恢复了寂静。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