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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青稞

2019-09-10老梅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庄稼人青稞

老梅

高原春如冬,早早晚晚寒风料峭,在树还没有发芽、花还遥遥无期、草们刚探出头被一场场霜杀的时节,青稞如坚强的勇士,她嫩闪闪的芽率先在田野里出现,先是一点绿绿的尖儿,在土里若隐若现,要不了几日,苗渐长、叶渐壮,她清新郁秀的身姿在黑土黄土之上,一行行、一片片,列成队,齐整青翠,一垄垄在大地上铺展开赏心悦目的美景。

在高原漫长的冷天寒月之后,在大地陷于寂寥和苍黄太久之后,天气稍稍松动的春日,青稞,以一种生命的极致首当其冲为我们拉开了高原一年华美时光就要到来的帷幕,看久了白雪与苍茫的眼睛猛然见到这在风中摇曳的嫩绿,欣喜惊艳之余,心里不由升腾起股股汹涌的激情。

庄稼人的守望与期待也就此开始。隔上几天,我们都要匆匆地跑向青稞地,看看青稞们是不是长高些?看看地里的野草是不是挤着青稞了?看看地里的墒情如何?生长中的青稞,牵动着乡村所有的神经,庄稼人总是怕青稞遭受什么不测,像去看望恋人一样稍有空闲就跑向青稞地。每次到了地边才将一颗担着的心放下,伸出双手轻轻地拂过株株青稞,耳中听得见青稞们拔节的声音,眼里闪烁着希冀期待。最期待的莫过于我们这些生长在庄稼地里的孩子们,在母亲拔了两遍草,父亲连夜晚夕地浇了两次水后的某一天,当拔猪食的我们站在没过胸膛的青稞前,用小手去捏那看起来已经有棱的穗头时,心里就明白,可以吃烧青稞了。烧青稞的那种香,和穗头在手里揉搓时被烫的又喊又叫及嘴上手上抹上黑印的快乐场景仿佛就在昨天,每每想起,每每莞尔。

六月,青稞抽穗,风过,伴着唰唰唰的声响,大片的青稞麦浪翻滚,波澜壮阔,像极了一拨一拨奔驰的骏马顺风飘逸的长长的鬃毛。仿佛有一层茸茸的光,笼罩于千倾万顷的青稞之上,长长的麦芒摆来摆去折射出闪亮的光泽。雀儿在上空一上一下欢快地飞旋啼鸣,阳光在它的翅翎上跳跃着,招惹着我们这帮田野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将手抻向高空,妄想将雀儿拽到手中。炙热的阳光一日日照晒着,青稞慢慢变色,籽粒一天天饱满,她的茎秆快举不动五寸多长的穗头,穗头们纷纷低下了头,她是向土地致敬,还是在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亦或像诗人们说的那样她低下沉甸甸的头颅,向世人诠释着成熟后的谦卑?!

可盼到吃煮青稞了,青稞粒草绿色中透着微微的晶莹,一粒粒滚圆饱满,手感柔彈,如罕见的玛瑙,一把一把地丢进嘴里,她的香已经迥异于早前的烧青稞了,在清香之上加上了醇厚绵甜的滋味。这是青稞赠予我们的第二次美味。而她又衍生出更美味的东西——麦索儿。可以说麦索儿是青稞一生里一道道滋味链条上,最令人回味和难忘的一环。用手拉小石磨磨成的麦索儿,颜色呈青绿相间。她的滋味无以言传,拌青盐,撒芫荽,炝清油,清香扑鼻,口感醇厚又显柔韧,口腔中盛不住的香,在唇齿味蕾间颠倒往复,回味无穷。麦索儿本是在生活困难时期,青黄不接的时节,门源人为垫补生活而提前从青稞身上索取的食物,她曾经抚慰温暖了多少门源人饥馑的光阴啊!后来时代变迁,麦索儿却成了尝青解馋的小吃,甚至成为昂贵的时令佳肴,可遇不可求。

九月,青稞成熟了,秸秆、麦芒、籽粒,全部变成了金黄色,在阳光下闪着别样的光芒。要收黄田了,这是庄稼人一年里最苦的活。这时候门源川目力所及处以及看不到的平摊、浅山、沟沟脑脑里,都是一片片一垄垄成熟的青稞,辽阔无垠,散发着馥郁的醇香!如此之多的青稞地,足有几十万亩吧,想到这些地每一寸都要让一弯月儿一般的镰刀一寸寸地拂过,不由地眼里就会涌出热泪,我不仅慨叹人之力量的伟大,我还惊叹我的乡亲们在烈日下弓着腰,从日出至日落,一镰一镰不停歇地割下一抱抱青稞的惊人耐力和不竭动力,也哀叹他们每年一次经受的这种苦和累。这样的苦和累,我也曾经感同身受。但怕吃苦怕劳作的我,却在黄熟了的青稞面前,还没有将手握的镰刀割向青稞时,就开始怯了。割呀割,直起腰来,望去,眼前的青稞地无限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毒日头炙烤着我汗流浃背,头上的汗流进了眼睛流进了嘴里,蛰的眼睛疼,嘴里又咸又苦,此时我的心里是失望加绝望的,想到也许今生可能离不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不禁悲从心中来,我头晕目眩,眼前似乎有无数的蚊蝇飞虫绕着阳光横冲直闯。

此生我在青稞地里流的汗就那么几滴,而父母亲,他们半生都在地里流汗,甚至流血流泪。我在青稞地里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挥汗如雨,以万般的韧性将自己亲手种植的青稞一株株一粒粒收拾起来,动作轻快,神情愉悦。当他们割了半天坐在捆子上歇息吃午饭的时候,那一口青稞面干粮就一口清茶的样子,从容、笃定、悠闲,好似在品味着美味的佳肴。他们将茶碗里漂浮的飞虫轻轻吹去,然后或一口一口啜饮或一饮而尽,那样的神色,叫我心生愧意!我一直以为,千千万万如父母亲一般的庄稼人和青稞有着太多的一致性,一样受风雨浸洗,一样受太阳暴晒,一样如阳光的肤色,甚至在性情上,他们也有高度的一致,不畏寒冷,皮实坚韧,沉默笃定,他们二者相生相连相得益彰,把我们的穷日子过成了丰满的生活。

青稞打碾完了,每年的某一天我都要和母亲炒麻麦。母亲拉风箱烧火,我站在锅台前挥舞着一截鞭麻刷子,来回迅速地在锅里搅着,一面要防着炒焦,一面还要听母亲大呼小叫的指挥,我手忙脚乱汗流浃背,本来就有两坨高原红的脸被烤的通红膨胀。一锅一锅地炒,把原本青黄的或瓦蓝的表皮炒至金黄,直至皮全部炸裂开来,盛开成山野枇杷似的青稞花,炸裂处洁白如雪,看去黄褐洁白相间,等把半大袋青稞炒完,我已经累的腰酸腿痛恨不能立即躺倒。炒出来的麻麦麻碌碌地,吃在嘴里嘎嘣脆,慢慢嚼,粮食的芳香在嘴里释放出来,充满了人间的烟火味。

这些麻麦磨成的炒面在我的生活里同样意义非凡。直到如今我仍旧于岁月深处能够清晰地看到那时的母亲,在低矮昏暗的土房子里在早晨出工前匆匆的为我们拌炒面的画面。她把炼过的菜籽油浇在炒面上,再倒上少许清茶,搅一搅,拌成松松散散的,放在一个七寸大浅浅的小铝盆里。我们姊妹三人中午放学回家,倒上母亲灌在暖壶里的清茶,一勺一勺就着炒面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饱了,我们的午饭,迅速简单地解决了,才不过几分钟时间。炒面填充了我们那时没有蔬菜可吃的空档,给了我们肌体丰富营养,为我们充饥御寒,功莫大焉。在食材广泛的今天,每顿饭不知吃什么好时,我便想念着这种近乎原始的朴素食物曾经给予我们寡淡生活的满足,怀念青稞给予那个岁月的贡献。

秋收后,冷天寒月,碾青稞,天麻麻亮,星宿还闪着,人打着冷颤,摊场,驾着牛“吱吱扭扭”地转圈,场上的活儿繁杂,从早到晚,几十道繁杂的工序,一场碾下来了,青稞草、衣子分别堆在场边,光溜溜的场上一堆新青稞,像挤挤挨挨的孩子们,敞着新鲜的面庞。此时庄稼人才彻底放下心来,对庄稼的守望和期待全部尘埃落定,虽然累得连身上的衣草、蹚土都懒得掸掸,但依然笑意盈盈地将一袋袋收获的青稞倒进粮仓。

粮食打簸收拾干净,送到磨坊,青稞粉身碎骨,磨出了青色的青稞面。早年间还有水磨,里面黑乎乎的,磨盘下是缝隙很大的陈旧的木地板,可清晰地看见湍急的流水击打着那根支撑和带动两扇沉重磨盘的磨轴,站在嘎嘎转动的磨盘前,地板在哒哒地抖动,每次跟母亲去磨面,就特别害怕那破地板会塌裂开来,自己将被一只突然伸上来的毛茸茸的手拽下又急又深的水中,被那个传说的魔吃了,心就被恐惧攫住,砰砰地乱跳,頭顶凉嗖嗖地,头皮发麻,身体不由地在面粉的飞尘里发抖。

青稞,从播种到磨成面,一道道工序,实在饱含着太多的辛劳、汗水、功夫,饱含着庄稼人的难肠和艰辛。年复一年,春种夏收,庄稼人并不察觉,种着收着守着吃着,他们就老了,时光无声地走远,田野里的孩子随青稞一茬茬长大,并默默送走逝去的一茬茬人。奶奶、父亲、叔父和那么多共同吃了一辈子青稞面的人们在一年年的辛劳里陆陆续续就不见了,每一年的田野上我依然看见一片片、一株株新的青稞拔苗、分蘖、拔节、吸籽、长高、成熟、收获,养育着新一代的生命。青稞见证了生命是如何被时光消耗了的,而时光也见证了庄稼人和青稞相互付出的情感,以及彼此之间不吝给予的轮回。

青稞面黑,最大的短处是无筋。她是杂面是粗粮,口感粗粝,几千年生活揉搓中,聪慧的门源女子们,经过实践磨砺,终于把青稞面这种极不易成型的食材团弄于股掌,玩魔术般做出了花样繁多的美食。

干粮是我们饮食的日常,大锅里烙的。最叫我忘不了的是奶奶在刚烙好还烫着的干粮瓤内放入洁白的大油搅匀了,那滋味,如今想起依然叫人口舌生津。锟锅馍馍酥香可口,外焦里嫩,极有特色,保持了青稞面浓郁的香味。在过去的岁月里,门源人走亲访友,通常会带两个锟锅将其作为礼当郑重地放置于亲友家堂屋的红柜上,表达自己的一份情谊!家中来了亲戚,锟锅依然是待客的首选。

门源人一日三餐中,前两顿基本是干粮就清茶,只有到了后晌才做一顿正经八百的面饭——青稞面八摞,我们一直叫喝汤,一年到头几乎天天做天天吃。文友张旻解释八摞说:擀好的一大张面切时一次划一刀摞一次,共摞八次,就叫八摞面。青稞面里一定放碱面,一定凉水和面,技术娴熟,和的面软硬恰好,擀出来的面沿边可能会烂了,像一大张菜瓜叶儿,但终归是一大张;如果技术不到位,而面又不好,等擀好或许就成了不规则的好几片,像极了一件破布衫。山药蛋萝卜和自家腌的酸菜是青稞面八摞的标配,炼过的清油炝上野葱花,八摞汤就飘起香味。这雷打不动的经典晚餐,粗略算,我人生的前二十几年,差不多吃了七千顿,直到现在,偶尔还会做一顿八摞汤,以慰藉寡淡的味蕾和总不舒适的肠胃,从那熟悉的香味中怀想回味远去的岁月。

长面,应该是青稞面最上等的好吃食。那时候能吃一顿青稞面长面无异于今天的一顿大餐。

青稞面无筋,仅仅靠放一点碱面绝对是擀不来长面的。但我们的祖先却发现有一种长于沙漠的植物——黄毛菜籽(沙蒿),能与青稞面完美结合,黄毛菜籽必须研成细末才行,抓一两把和在面里,擀成的面叶儿就不会断了。吃青稞面长面,一定要有炒洋芋或洋芋臊子、炝酸菜、炝葱花、炝辣椒面,最重要的必须调上香醋,一当入口,滑溜、爽口,滋味悠长。

有巧手的妇女十分擅长用掺了黄毛菜籽的青稞面搓长搓鱼,她们双手一起可同时搓四五根,面在她手下听话顺从,越搓越长,搓至尺余,如一根根线,它比长面更筋道更滑溜。

门源也没什么其它高大上的好吃食,面叶儿、搓鱼儿理所当然就成了门源人待客的美食。婚丧嫁娶要吃,家里来亲戚也要吃。有了面叶儿,甚至可以让打墙卧角子、上房泥等这样的一场场劳动演化成一场盛宴。男人女人们,在劳动之余吃着青稞面长面,言来语去,嬉笑打闹,忘了尘世的烦恼,演绎出了一场人生的大欢乐来,这样简单的欢乐还可留待日后作为清贫生活里一次次的谈资,一次次回味咀嚼,然后再一次次地笑出声来!

青稞,在我的人生里渐行渐远,但她的美好,她的恩情,永远存在我的记忆之中,青稞就是我精神的原乡,是藏在我心底一片青绿馨香的田园,无论时光如何丰富,人生如何丰美,生活如何丰沛,她终究是我割舍不了的怀念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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