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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一半壮士一半地母

2019-09-10徐学

环球人物 2019年24期
关键词:女儿红散文

徐學

上世纪80年代末,为撰写一部台湾文学专著,我的床头桌上总是堆满彼岸出版的各种文集,提玄钩要,梳理成文,久而久之,不觉略感倦怠。忽然间,简媜的文字让我眼前一亮——不是在一众女作家那里所习见的平铺直叙的轻浅雍容,或清词丽句包裹着的淡淡哀愁,而是秀丽中有壮美,透出横槊赋诗的草莽气质。她的语词有古典原味却无雕琢痕迹,语句从心里呕出,在飞沫直下的语流中,时时有裂帛之声。感觉这人真不是发黄典籍奶大的,是让自然幽咽的天籁唱大的。

简媜是我关注的作家中年龄最小的一位,那时不到30岁,已出版六七本散文集,得了几个奖。我自认发现了一颗尚待命名的文坛新星,急急地把她写入《台湾新文学概观》和《台湾当代散文综论》,又编入数种散文选,列入研究生课程。我也推荐给身边的文友,比如舒婷等,后来他们一家,特别是她的儿子陈思(当时小学生,后来的文学博士),都成了简媜作品的爱好者。

开始和简媜通信,我发现她的笔迹秀丽而大气,有毛笔字的功底,但又说不上是哪一家哪一体。在信中,她一律尊我为徐学老师,问候也非常文学。夏日在台北寄书,写上“希望老师从我的书中博一些清爽”;冬天她在纽约,写上“雪意深遥寄”……书里有时还附带近照,长发披肩,有张线条柔和的脸,眼镜遮不住她一双丹凤眼里透露出的调皮和不羁,高高的颧骨无比倔强,就像她的文字,婉约和犀利同在。

13岁,一场车祸夺去简媜父亲的性命;15岁,她决定孤身前往台北读书,考上了台湾大学哲学系,却总逃课,躲在图书馆里写啊写,想转系读中文,古汉语和英文两门的分数不够,她把习作抱给系主任看,高高的一摞放在桌上……终于,她可以坐在中文系的教室里了。

自小学绘画,她对线条和色彩极为敏感,在早期散文里选用蓝色系语言传达神秘、衰颓与汩汩渗出的森冷气息,其间常见烟波的意象:迷蒙的烟,荡漾的波,组合成海天一色的画面,对应着壮阔自由和无尽漂泊,唤醒飞翔和升腾的快意,也难免闪射阴郁孤寂的冷感。我把它命名为烟波蓝:纯净而又迷茫,静穆轻盈中隐伏着忧郁、颓废乃至死亡魅影,它是一个敏感少女艺术梦的景深和底色。简媜认为颓废里含有绝对的忠诚,幻灭是痛快的自虐,青涩的灵魂遂不屑与世俗多费唇舌,掉头而去,把生命调成只有自己才喝得出来的多色苦辣鸡尾酒。她斩钉截铁地说:“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眺望远方的眼里,那抹因理想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每一个饱满的艺术生命的成长,都会走过自我迷失到自我发现、自我定位的过程,就像余光中写道,从“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到“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再到“你知道你是谁了,你放心”。2003年,我主编了一套台湾女性散文选,晓风集题为《再生缘》,琦君集题为《素心笺》,简媜的散文集命名为《烟波蓝》。书出版后,我接到许多青少年读者的信,索求简媜的通信地址。2007年,又应江苏文艺出版社之邀,编了一本《以笔为剑 简媜散文选》,反响依旧热烈。

台湾女性的现代性是我长期关注的课题。我曾写过一本专著,在自序里自我鼓励道:以男人的眼光看女性,会有隔膜甚至是偏见,但是,也同时会有女性不具备的长处,只要虚心用心,距离带来的误差会缩小,“不在此山中”可化为“识得真面目”。君不见,中外文学家中对女性了解透彻描写细致的,许多都是男性,如曹雪芹、托尔斯泰;而最能把握女人的百媚千娇姿态的非梅兰芳、李玉刚等莫属。

简媜出生在一个祖父和父亲早逝的家庭,祖母、母亲和作为老大的她(家人都称她老大而不叫长女)共同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庭,辛劳并不能摧毁女性的冰雪人格,患难反倒造就了母系家族的轩昂传统,祖母在一切生离死别面前总是维持触目不惊的镇定。好像只有这套哲学才能缝补人生的裂衫,才能挡风遮雨。而创作本能来自母亲,“她被大洋与平原孕育,然后孕育我”,简媜这样写道。

简媜有句名言,女人性格一半是壮士一半是地母,她用“女儿红”来描摹二者。女儿红是女儿出生即酿造贮藏待婚宴开启之酒,饮后,一个天生地养的女儿就随着锣鼓队伍走过旷野去领取她的未知,想要一片天,得靠自己去挣。所以这酒,是壮士性格。“女儿红”又是一种红萝卜,寒霜里唯有它精神饱满,根根结实鲜美,喜滋滋地破土,好像一根根又长又胖的钉子,默默地把山川湖海钉牢,接近了地母。

在简媜的经验中,红色还是童年时代跟母亲有关的记忆。年前祭祀中,米粉制成“红龟”令人感到温暖。不独是食物可口还有背后隐含的信仰力量,更重要的是每幢屋内都有一名把自己当作献礼的女子,使那红色有了乡愁重量。简媜的散文从各个侧面描述当代女性,《旧情复燃》细数女伴情分;《胭脂盆地》《四月裂帛》探究情爱纠葛;《红婴仔》展示大龄女性初为母亲抚育婴儿的喜累交集;《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以祖母和母亲的老年心理为经,全面剖析女性在生命终点时的挣脱。她还写出许多无名女性,虽然各有各的艰难航程,且不见外援,只能自我领航,却以她们的无言和执着,印证了血与洗礼,印证了爱与责任,印证了女性坚韧和真情……文字里有多层的色泽和暗影,争辩着死亡与再生,缠缚与解脱,幻灭与真实,囚禁与自由;那些生离死别的沉重,万难情境的救赎,突破困境的挣扎,时有“天问”般震天撼地的追索与叩问,丰沛的情感得到气势轩昂的伸展,如同现代女性宣言,果然是地母情怀和壮士本色!

本文作者与简媜合影。

本文作者常收到简媜寄来的书,有时还会夹着相片。

当陷入生命低谷时,她最想倾诉的对象不是人而是风雨声,里面有静定的力量……风雨里“毁”的成分,也鼓动她不时向旧日告别,“让一切归零, 像大水让即将收成的金黄稻田在一夜之间归零”。

简媜是少有的一心一意专做散文的作家,她大部分的散文集都有一个完整的结构和集中的主题,而不是零碎文章发表后的结集。她总是静静地写完十几支水笔,然后交出几十万字文稿。我算一算,她在两岸至今已出版了20多种散文集,加上已发表未结集的散文,当在800万字上下。她在散文沙场上南征北讨,创格不断,先是以典丽繁复的词藻歌咏青春;再调和空灵文字与禅宗境界,演绎人间之悲欢离合与缘起缘灭;又刻意溶解闽南方言于中文书写中,捕捉幼时乡村记忆,那母乡平原的神秘召引;以后又以虚构和纪实交织描摹都市诡异体味。其间还有轻松的禅味小品《下午茶》,哲意盎然的《梦游书》,之后又推出壮阔宏大的《海角天涯》,号称老人百科全书的《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满溢着古典风华的《我为你洒下月光》……

20年来,我收到她在台湾出版的所有的书,书中有时还会夹着相片。这几年每逢去台湾约她出来,她总是喜欢在咖啡厅请我慢慢喝咖啡,她语速不快,柔和亲切,交谈中更多地讲述了她的身世和抱负。

简媜说,出生那天,强台风把茅草屋顶全掀了,母亲躲在神案下才没被屋梁砸着,她生在没屋顶的床上……母亲怕她难养,认了算命瞎子作干爹, 红线拴一枚乾隆通宝,挂在她脖上,一挂15年。最深的童年記忆是台风洪水:突如其来的大水一下子淹上屋顶,全家人匍匐于屋梁上,带着抢出来的刚煮熟的半锅饭。父亲拿一把柴刀,水再涨,他就砍破屋板,钻到屋顶上去;风雨飘摇中,老祖母安定地抱着孩子……多年后,惊恐成了美的启蒙。她说,一望无际的笼罩于狂风骤雨的平原有孤寂之美,每次忆起不免眼角微润,忧伤混合欢愉,以后每当她置身风雨中,这情感便沛然莫之能御,气候沁润性格,台风大水转化成支援。当陷入生命低谷时,她最想倾诉的对象不是人而是风雨声,里面有静定的力量……风雨里“毁”的成分,也鼓动她不时向旧日告别,“让一切归零,像大水让即将收成的金黄稻田在一夜之间归零”。

她说,一路写来,无非是以文字作瓦,补上呱呱坠地时即被吹落的屋顶,也补时有崩塌的人文天空。

简媜说,她只是长河中的浪花,得自前人的恩泽才修得今世的文学生命;她相信,将来会有人因为她的文字,一颗文学种籽落入心田,就像少年时的她。

原名简敏媜,1961年生于台湾宜兰县冬山乡,国立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代文学作家,作品有《女儿红》《红婴仔》《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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