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微米为单位接近
2019-09-10艾小羊
艾小羊
2007年到2013年的7年间,我与铁轨彼此熟悉。
我喜欢中铺,下铺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扰人清梦,上铺空间狭小,起身容易撞头。7年间,去时的行囊是未见时的思念,归来的行囊是离别时的惆怅,来来往往,风尘仆仆,我像一个爱情的侠女,从夕发朝至的特快列车,一直坐到了武汉到深圳的高铁开通。
印象中只有两次,我的旅途有伴儿。
一次是与在深圳工作的女友同行。她家在武汉,10年前为了爱情奔赴深圳,他们的异地恋并未完结于异地相思苦,却撕裂于朝夕相处一年之后的平淡与琐碎。爱情虽然没有了,她却继续留在北回归线以南。她携带的大箱里,满满当当的是父母塞进去的湖北特产,从精武鸭脖到黄石港饼。我的行李很少,除了随身的小拎包,就是一只小纸箱,纸箱里面有10只鲜活的大闸蟹,螃蟹本身并不重,但为了保证它们的鲜活,箱子里还塞了两大瓶冰冻的矿泉水。
“那时候,我也从武汉带螃蟹去深圳给他吃,不知道放冰水,死了一半。”她看着我笑,过了一会儿又说,“原来恋爱中的女人都是一样。”
他们异地恋一年多,每个月见两次,一次是她去深圳,一次是他来武汉。他在一家大企业做管理,原本可以飞来飞去,却宁愿选择火车,理由是忍受不了必须关机的那两个小时,无法给她短信。火车上的夜晚,两人几乎彻夜不眠,短信沿着铁路线音符般飞舞。火车上的那个人,望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灯火,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盏灯,此时正在为自己点亮,便深深觉得此生“死而无憾”。
分手后,她刪除了他们之间大部分短信,仅仅留下一条,这一条短信,甚至在她更换手机的时候,都会被转发到新手机上。
“此刻,灯熄灭了,周围的人睡着了,陪伴我的是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思念将时间拉长到无限,我像一只匍匐在地上的蜗牛,正以微米为单位,一点又一点,缓慢而又急切地向你奔来。”
“曾经以为异地恋很辛苦,没想到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才是真的辛苦。”她嗑开一个瓜子,对我嫣然一笑。即使在后来彼此伤害最深的时候,只要看看这条短信,想想那些火车上的夜晚,总会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放下怨恨吧,你们曾经如此相爱。”
尽管相爱的人不一定可以相伴,然而无论如何,爱让一个人变得强大,这种强大不仅仅体现于在一起的时候,执着的坚持更表现在分手的时候,彼此的宽容。一想起那些激动人心的青春岁月,那些比整个城市更重更大的思念,那些心里数着一微米、两微米、三微米向对方靠近的夜晚,分手就成了爱的另外一种形式——不想把爱伤尽,所以彼此远离。
另外一个旅伴,是在火车上遇到的。
高铁开通前,每天从汉口开往深圳的火车有两个班次,一列6点50分发车,另外一列是9点10分发车。那一天,我错过了6点50分的火车,只能改签9点10分的,卧铺变成了硬座。他在电话里与我商量,要不咱把票退了,等买到卧铺再来,硬座太辛苦。
“不,我就要明早见到你。”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的车票是硬座113号,她坐我旁边,114号。衣帽钩上,挂着一件厚厚的棉衣。
“你都穿棉衣了?”我惊讶地问。
“我从乌鲁木齐过来的,昨晚睡在候车室,晚上还是蛮冷。”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我以为她是新疆人,去深圳打工,她却告诉我,她大学毕业就在深圳工作,男朋友在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到汉口,汉口到深圳,这一个单程跑下来,即使不算转车的间隙,也差不多需要3天。
“我的隐形眼镜已经4天没洗了。”她边仰头往眼睛里点润滑水,边对我说。她的脸上,刚冒出的青春痘正在蓬勃生长,奔波劳累在她的脸上涂了一层蜡黄,然而她瘦小的身躯却有一种热烈的青春爆发力,在她讲述她那千里之外的男朋友的时候。
那一年,广州到深圳的动车刚刚通车,她看着车窗外白色的列车,兴奋地说:“你看,子弹头,从广州到深圳只要半个多小时了,以前1个多小时呢。”我不解,她男朋友又不是在广州。快下车的时候,她又一次提起那外星人般的动车:“听说这条线会延长,总有一天,可以到新疆。到那时候,我们见一次面,应该就会容易很多。”
她黄黄的小脸在深圳艳阳的照耀下,略微红润。我们在出站口道别,我投入男朋友的怀抱,回头看她落寞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中。
那么遥远的距离,竟然都没有动摇他们在一起的决心。
“只要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她的乐观里闪耀着动人的纯真,而纯真似乎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东西,无视距离,藐视困难。
曾经奔波在路上的情侣们,有些在一起,有些分开了。在一起或者分开的,总会想起那些路上的光阴:奔赴的时候,行囊是晒着阳光的思念;离开的时候,行囊是飘着雨雪的忧伤,春夏秋冬以不变的步伐流转。而我们人生的四季仿佛一盘快进的磁带,从春到冬,从冬至夏,只因一个人而改变。
我也时常想起那路上的7年,7年,很难、很慢却不知不觉过去了。仿佛也并不是刻意坚强,只是从未想过因为距离而分离。
火车上的清晨,他短信问我到哪儿了,我说韶关。“如果在古代,我骑马去看你,现在还没走到广州,若家里穷,买不起马,走路去看你,现在还没到东莞。”他这样回复我。
类似的话还有:“如果在古代,一个月能寄一封信就心满意足了,而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
如今,我们终于结束了互相奔赴,见面时如在云端,分开时似在地狱的日子,然而旅途中的伴儿,旅途终点的那座城市,永远留在一个名为“温暖”的文件夹中。
距离是最好的发酵剂,酿出爱情这杯美酒,无论喝一口还是喝十口,都会成为我们生命里一段清晰可辨的记忆,或微醺或大醉,年轻的人们,面容上都有隔夜的花香。
异地恋的美好还在于它的稀缺。这杯酒味浓性烈,几乎所有的人喝过一轮后,不会选择再喝一轮。于是,与另外一个城市有关的一切,成为个人编年史的绝唱。将铁轨用思念的小刀刻出微米刻度,那些岁月便像一把精细的长尺,用以描述爱情的蓝图,即使蓝图不知始终,那把尺却伴随我们一生,或者在记忆里,或者在梦境中,或者存于手机的字里行间,或者密封在深夜回首的某一则故事里。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我不过无比正确的生活》一书)(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