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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乐,冬安

2019-09-10卓美

散文诗(青年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银杏树古树溪水

卓美

太阳的光辉穿透云层,一泻千里。尽管如此,当深冬的风硬着心肠吹过来时,还是有一阵阵的凛冽逼进肌肤。这个季节,人们闭着心扉,不再去关心古银杏树,也不会再去光顾陈旧的妥乐村。寂寥的冬天让很多绚烂的画面、很多人淡出了视线。这个小村庄和它的古树,心甘情愿地把爱交给了过往。

古树舍去了树叶的打扮,没有耐心的人以为这古树已经变得不屑一顾,以为一眼就已经看穿了古树的厚重。没有停留多久,那几个用树叶嘻哈打闹的花花绿绿的远客就踏上了回程。这次,我是陪女儿来妥乐,也正是这次来,冬天妥乐的独特之处、大美之处才被我有幸遇见。从今天起,相对于其他季节而言,我更喜欢冬天的妥乐村,喜欢冬天银杏树的悲壮、磊落和寂寥。

数次来妥乐,我都看见过这条小溪,却从来没有听到这溪水发出过任何声音。今天的寂静,让我第一次听见了这溪水的歌声。没有潮水般的人流在栈道上流淌,没有鸟雀在树叶间纷飞和鸣叫,更没有那些随金叶落地的尖叫声。村庄被季节挪走了很多东西,变得空旷。三两个老人坐在家门口的小木凳上卖银杏果,还卖六七个鲜艳的柿子。而那位围着头巾的老人,在古树下的铁盆边洗刷她的衣裳。那些洗干净的蓝衣服三三两两地趴在灌木丛上晒太阳,从远处看时像躬着背的老人。而那些背着孩子从铺满金叶子的小路上走过的女子,我原来也没有见到过,似乎之前她们都躲到树叶背面去了。对面有两头黄牛摇着铃铛过来,我们不得不礼貌地站到路边给这老成的、垂着睫毛的黄牛让路。这悠然的、没有造作之气的情景让我心生感动,我突然间喜欢上这个旧木陈瓦.朴素悠然的小村庄。竟然一时分不清我们是为古树而来,还是为这地地道道的生活而来。

古树空着满是疤痕的身子站在风中,坦荡得惊人。木栈道台阶上的那些叶片似刚刚才落地的一样,还透着喜悦之气。而那些被银杏叶埋住的磅礴树根,像无数条黑蛇露着隐隐约约的脊背。这些光景,让人感觉一场盛典昨晚才落下帷幕,人们今天才抽得空闲浆洗和打理日子。静坐在大树下,回想大树在秋天时节的耀眼光芒,回想昔日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喧嚣,我庆幸此刻无声无息的大树与我从未有过的亲近,从未有过的坦诚和推心置腹。

今天的银杏树是走下舞台的明星,正过着没有掌声、不受打扰的珍贵日子。这样的寂静,我理解为冬天的某种高贵。冬天,是万物所走的必经之路。只是,我们所历经的冬天,就像我们历经的苦难一样,在古树面前是不值一提的。一千年的四季轮回,大树所担待的光阴太厚,厚得无法用凡人的双手去丈量,我无法想象大树一路而来所受过的苦,一切的艰辛和苦难,也没有人能得以见证。妥乐的古银杏树,有人尊称为“活着的化石”。是的,相对于新民鱼龙化石而言,古树是幸运的,它们打败了六百年、七百五十年,甚至一千多年的时光走到今天。所以,我总能看见银杏树挺拔的身躯里满是时间的硬度。既然大树还活着,在那一圈圈我看不见的年轮里,就一定还拢着过往的悲欢。我想探知,大树是否还记得它目睹过的人情与世故?

“鸾凤已分鸳鸯来生联比翼”是对面山坡上那座古墓碑的上联。一位尊贵的老人,偕同他的两位妻子安息在高坡上,墓碑的前方是葱茏的冬麦,是十几棵未掉叶子的银杏树。墓园之后,是坚实巍峨的高山。我猜想,这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风水宝地吧。事到如今,不知三位老人的夙愿是否已经实现?如若不是,还不如将前世还给前世,将来生交给来生。富贵也好,贫穷也罢,一冢黄土就是生命永恒的归属。无论在墓园还是在古树之下,死去的和正在赶来的人们无一不是过客。相对于人生的匆忙,只有脚下的泥土和这古树才算得上光阴的主人。人们总说:“人树相依”,树还是曾经的树,人,却早已不是初见之人。由此而言,我更愿意认可:是大树赋予这方村民世代相传的善源善念:是大树庇护这山山水水永世得以的安然。

就在眼前这棵大树的枝丫上,今天连一只小麻雀的影子也没有见到。那些鸟雀,也总是趋炎附势的,也在冷落它们这曾经的快乐家园。可就在一个多月之前,这里的热闹程度,足可以让五个穿高跟鞋的女子同时挤站在这棵古树的枝丫上照相。她们面若桃花,皓齿红唇,用张扬的手指打着胜利的手势。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拔高自己的形象。那一刻,我不知道这千年古树是否感觉到了疼痛,我只看见大树巍然不动,无悲也无喜。又或许,我们的修为还远远不够,所以,大树的悲喜人类是永远都无法体会的。我敬畏大树,并将这古树当成神祗来看待,所以站在大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而对于那些要站在古树上照相的人,我会从心底生出一阵悲哀:人,这个命短而狂妄的物种,是如何地不懂得尊重。

风,还在往地上扔树梢上最后的那几片叶子。我甚至听见一片树叶投向大地的声音,那声音优雅而凄美。好几棵大树太过苍老,苍老到树皮都已经被光阴剥了去。大树一层层地裂开肉身,露出树心。实际上,也并不见树心的踪迹,大树空着胸膛站在天地之间。有一棵几乎没有细枝、没有树皮、裂开肉身的大树,人们之所以称呼它为“树王”,并不是因为它有太过特别之处,只不过它比别的大树历经的风雨更多,比别的大树对时间的体会更刻骨而已。细细的红绸挂满树王的身子,在红绸的映衬下,树王的沧桑更加明显。在我用目光给树王敬礼的时候,那些祈祷吉祥如意的缎带在风中招展,我希望这些鲜艳的缎带,有一半是献给树王的祝福。一些葱茏的藤蔓依附在树王身上,风吹过来的时候,藤蔓在树枝上荡来荡去,故意趁机显摆它们的年轻和肤浅,对此,大树不动声色。大树在宽容一切。站在这“活着的朽木”面前,我感受到了光阴的无情、风雨造就的疼痛。除此之外,对那些把历史挪到我们面前的古人,我的感激无以言表。

坐在寂静的妥乐,在无边无际的心思里自由往来,时光因此而奢侈和富足,可惜这份静好至今还鲜为人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习惯了喧嚣,即便是口口声声热爱山水,也只不过是爱山水中人与人共同凑成的热闹而已。有多少人能真正将自己静下来,审视一段脚下走过的路,回到自己的内心,又有多少人肯低下头来,去安慰被我们忽略的伟岸。也或许,越喜欢往人群中挤,越是寂寞孤独,越是无法抵达想要的快乐。实际上,真正的快乐,又何尝不是自我内心的修补、愈合与领悟?

小溪的边上,有开花的芦苇高过视线。溪水的声音在芦苇深处时有时无。撩开芦苇笔直的腰杆,清澈的溪水淌过眼底。较去年相比,溪水似乎加宽了原来狭窄的河道。我认为,这溪水是在故意给芦苇开辟疆域。有芦花摇曳的妥乐,诗意顺着河道朝村外流淌。“芦花开落任浮生,长醉是良策。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朱敦儒的佳句从宋朝迤逦而来,唯美的意境已经帮我写尽这眼前风物。好个“长醉是良策”,将生命的坦然和通达一语道尽。只要心安,世间的各种醉,不光美酒可以做到。透过芦花的缝隙,我看见古树和小村庄,看见山坡上的古寺,我还看见一幅无与伦比的水墨画卷。

冬天妥乐的美,无以复加。

天空暗下来的时候,雨雪的跡象已经露出端倪。头顶出现的那片深灰色的云,似在弥补原来天空的单调。有雨滴落在脸上,我举着伞从大树下回来的时候,就像举着双手向时间缴械。在山路的拐弯处回眸时,雨帘中的妥乐炊烟四起,夜的脚步正由远而近朝村庄赶来。而古银杏树像无畏无惧的智者一样,正静下心来,接受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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