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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城最后的制秤人:用匠心称起岁月的分量

2019-09-10张落雁

宁波通讯·图话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秤杆杆秤木料

张落雁

这一天黄昏,太阳还未完全下山,远处的枝丫,古镇的小道,还有屋顶的瓦片,都晕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若是像往常那样,此时正是胡松青收铺关门的时间,然后再迎接第二天的朝阳。可今天格外不同,店铺里原来挂得满满当当的秤都已被收拾妥当,如今四壁空空,就像是他的一颗心。他最后一次擦拭干净桌子,收起门板,恋恋不舍地端详着这个曾经经营了30年的店铺,作为最后的告别。2016年5月30日,胡松青的秤店关门了。因为营收已经无法支撑每个月的房租,他只能把小店搬到了家里。这一天,他的步履格外蹒跚,从店铺到家里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可他却觉得很漫长。他踽踽独行,身影茕茕孑立,脑海里突然涌现出父亲跟他说的那一幕……

学艺

子承父业

那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胡松青的父亲胡敬宝是永康人,他曾是到处行走的挑担人,经过小镇和村子,穿过大街与小巷,他行走江湖依仗的手艺是制秤。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慈城,这个山水灵秀、商贸繁华的古镇,令他一见倾心。

于是,他找了一个店铺租下来(现位于民生路21号),还请人写了招牌,胡顺昌秤店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张了。1948年,胡松青在店铺中出生。

十六岁那年,胡松青第一次真正接触制秤。

刚当学徒的日子,异常辛苦。扫地擦窗、拉风箱、敲榔头,最累的杂活必定是他干的。直到半年以后,在忙碌的时间缝隙里,胡松青才能跟着父亲学制秤。

“不识秤花,难以当家。”那个时代,木杆秤是太常见的工具。小时候,他无数次见过父亲端着那根普通的木杆,像是握着最珍视的宝贝,可动作却是轻巧熟练的。那时候,他总觉得父亲是在变戏法,三下两下就把一杆秤变出来了……

“喏,这是二两,这样,就是一斤,一两就是一两,一斤就是一斤,那是絲毫作不得假的!”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抱着他识那星星点点的秤花。那时候父亲庄重的神情,在胡松青的脑海里烙印深刻。

他曾以为,从小耳闻目濡,做杆秤是很简单的事情,可真的做起来,才发现原来很不简单。由于是纯手工打造,制秤的工序十分繁琐:选料、刨圆、打磨、定位、钻孔、装秤纽、打秤星、上料、校准等等,每道工序都来不得半点马虎。

只见父亲挑了一块木料给他:“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

这木料放在手里沉甸甸的,看上去是那样的普通。胡松青上下端详了一遍,又摩挲了几下,茫然问道:“看不出来啊?”

“做秤,必须得挑选木质坚硬且纹路细腻的木料,为了确保它做成木杆秤后不会开裂,还需要风干一年以上,等木料定型后,选出笔直不弯曲的才是上佳的材料……”父亲轻轻抚摩着那块木料,目光沉淀着岁月的醇厚。

胡松青似乎能想象那些木料的变化,在通风干燥之处,承受阳光、空气,还有风的考验。那细小的变化常人无法观测出来,可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在日与夜的交替下,有些木料悄悄地弯曲,出现了褶皱,有些却依然挺直着,不肯弯曲一分一毫。

“接下来的刨圆更是力气活!”父亲对胡松青说。

那时正是寒冬腊月,父亲却脱下了身上的棉袄。

刨杆秤真是件累人的活,才不一会儿,父亲就已汗流浃背。他的动作重复而机械,可胡松青牢牢地盯着,因为他知道,父亲所做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几十年经验的沉淀。

制秤

亦如做人

“做秤最难也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就是钉‘秤花,”父亲对胡松青说,“这一道难关你能过,那也就差不多学成了。”

他的双手如此熟练地动作着:先在秤杆上从前端到末端划一条直线,然后按计量部门规定标准,在直线上钻小孔,在孔上插入细软铅丝,用钉秤特用的“快刀”割断铅丝,然后轻轻敲一下,便在秤杆上留下了“秤花”。大秤小秤的秤杆上都要钻600多个小眼、钉600多个星眼,眼钻不直,钉出的秤星就不直,就会直接影响到秤的准确度,这全凭手工,需一气呵成,每一道稍有闪失,秤就会出现偏差。

这个时候,胡松青第一次认识到知识的力量。“秤匠还需懂得物理、数学,否则定刻度时颇费力。当时我的文化学得少,在这道关卡上我屡屡失败!”回忆起初学时的情景,胡松青陷入沉思,眼前仿佛出现父亲的身影,他沉默地示范着手上的动作,一步步地告诉他如何成为一个称职的秤匠。

曾经他以为制秤只是一样普普通通的手艺活,可后来才明白,每个年代都会在秤杆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刻痕,而他手中的那杆秤却镌刻了近五十年的风雨变幻。

改革开放的大潮,就那样迅疾地席卷到了这个古老的小镇。慈城人兴起生意热潮,有的经营起小本生意,买卖一些日常用品,有的则做起大生意,建房开厂。做生意兴盛起来,也带着制秤这个行业兴旺。

1986年,胡松青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出来开店!

店铺是他老早物色好的,位于民主路1号,地方不大,却足以容纳这份小手艺的施展。那时候,做买卖,都需要用到秤,胡松青的生意好到店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手头上的一杆秤还没做完,就已经被订了出去。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不得不彻夜赶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中间也有一个插曲。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人,是个卖猪肉的商人。

一出手就是大手笔:“我要定制10把100斤的大秤,一个星期以后要!你做得好吗?”

“做得好!做得好!”胡松青一口答应。要知道当时定制一把100斤的大秤,价格要60元左右,10把就是600元,那在当时可是大数目啊!

一想到能接到这么大的一笔生意,胡松青喜不自禁。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趁店中没有其他客人,商人要求胡松青在秤中做手脚,并答应完成之后钱好商量。

听到这样的要求,胡松青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这笔数目的钱不是不诱惑人,这样大的生意不是不想做,可是他怎么能为了这些,破坏作为秤匠的诚信和原则?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我们做秤的,一两就是一两,一斤就是一斤,那是丝毫作不得假的!”

胡松青最终拒绝了这个猪肉商人,也让很多抱有“坏心思”的人吃了闭门羹。

杆秤

见证变迁

胡松青也不是没有想过,制秤技艺能够一直传承下去,传到第三代、第四代,而胡家的秤店能成为慈城的百年老店。

然而,时代的变革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科技的日新月异,电子秤的推陈出新,很快就把木杆秤挤到了边缘……

店铺里的生意就这样迅速地没落,只有少数农民才会依然把它当作称量的工具。一开始,胡松青是落寞的。

可是,胡松青很快就想明白了。任何一门手艺,都像一个人,过了人生中最灿烂、最鼎盛的青年和壮年期,不可遏制地终会步入老年。虽然杆秤作为称量的工具已经没落了,但是木秤作为一种工艺品正开始萌芽。有一次,胡松青把自己的手工秤带到了一个庙会上,一些年轻人啧啧称奇:“原来还有这样的老手艺啊!”80元一个的精致小秤,转眼就被一抢而空。

店铺关闭的那一天,胡松青怅惘了好一段时间。可他很快又乐观起来,付不起租金开店,那就在自己家里做秤呗!

“只要有一个人定制木杆秤,我就会一直做下去!”胡松青在黄昏的落日下,整整齐齐地收好他制秤的全套工具,走进屋内用晚饭。

屋子里的桌上是热气腾腾的几个小菜,小狗在脚下欢快地摇头摆尾,老伴麻利地摆着碗筷。作为慈城最后一个制秤人,胡松青并不悲观:能留下的终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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