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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拉的飞机

2019-09-10吟泠

都市 2019年1期
关键词:苏拉

吟泠

苏拉也属鸡,比我小一轮。

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某个旅行社做导游,整天东跑西颠,不亦乐乎,脸时常晒得带些第三代混血儿的颜色,看上去,居然也叫我这整天忙于防晒的人有几分羡慕。她小胳膊小腿,经常是T恤衫,牛仔裤外加双肩包那样的一身短打,好似随时随地,都可以举着可以伸缩的那种三角形小旗子,准备带团出发似的。恋爱也谈得风生水起,对方是先生的一个徒弟,叫高满,生得五大三粗,皮肉褐黑,倒更有第一代混血儿的颜色。他俩一高一矮,一肥一瘦,站在一處,让人想起老鹰抓小鸡的那个游戏。

一度,苏拉就住在兰亭苑的高家,和高满的父母共处一室,看样子,他俩的事已经板上钉钉。圈内好友,都等着他们发喜糖送请柬呢,谁知事情究竟还是起了变化。听先生说,是苏拉无理,经济上常常需要高满的接济。而高满事业刚刚起步,底子薄,大事小情,自然无法满足苏拉的需求,两下就有些不欢了。苏拉却说,是高太恶心,在成都出差时找小姐,居然被她的女友看到了。苏拉的女友也是导游,正好带团在成都,无意中居然碰了个巧。

苏拉说,比起婚外情,找小姐是不可以原谅的,言下之意,好似婚外情比嫖娼高出一个段位似的。苏拉说,找小姐,这事想想就恶心,跟上公厕没什么两样的,我不可能嫁这样一个男人。言下之意,小姐都跟公厕差不多,谁都可以上的。总之,他们轰轰烈烈地开始恋爱,安安静静地分了手,前后不到一年时间。

80后的爱恨情仇,我是不大懂的。暗中观望他俩各自的生活,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平稳运行,似乎两人都没有受到这个小插曲的影响,堪称提得起,也放得下。不知为何,我心里稍稍放心不少,因之前听先生说过,同居期间,苏拉还为高满打过胎的。先生一贯口风很紧,这件事,也是他酒后不小心说出来的,还想着就苏拉那风风火火的性格,不一定会轻饶姓高的,可她居然也就那么云淡风轻地翻篇了,好像高满只是她顺手淘掉的一件旧衣服。

那些年头,很多单位经常以各种名目搞公费旅游,先生为公家做事,也就有一些关系介绍给苏拉,因此苏拉对先生很是感激,时不时地,会约请我们小酌,以表谢意。也就在那时候,约略得知苏拉的一些境况。她父亲是西山磷矿的职工,母亲是家属,素来多病。她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母亲的药钱,哥哥结婚的钱,和妹妹念医学院的钱,似乎都需要她来对付……有些人家就是这样,兄弟姐妹中,处在中不溜的那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就跟后娘养的似的。苏拉的境况,就是如此。有好几次,就连苏拉自己也说,她不像是那对夫妻亲生的孩子,总觉得自己更像他们手中的一个工具。有时听她说起来这些家长里短,再看她平常朴素的穿戴,也很为苏拉感到不平,我能想到的比较体己的话,就是提醒她也为自己留点底子,万一有个七长八短的事情,也不至于为难自己。毕竟,跟别人借钱,可算是比较难的一件事了。毕竟,苏拉比我小一轮呢,在我眼里,瘦瘦小小的她,还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呢。这样提醒苏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挑拨是非似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因我一直都觉得,银钱是很要紧的。我这样提醒过苏拉,至于苏拉有没有记得我的话,我是不知道的。

后来,出于女人的天性,时不时地,我还会提起苏高之间的一拍两散,在先生面前嚼嚼舌头。据说,苏拉只是她江湖上的一个绰号,等于是别人对她的昵称,读起来,有点异国他乡的味道,让人想起面纱、长袍、清真寺什么的。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剥着柚子皮时,顺便提起高满的行径,言语多有不恭,语调柔中有刚,不乏暗示和提醒先生自尊自重的意思。先生是个睡着都比我醒着强三分的人,我的话,他能听出弦外之音的。先生皱着眉头说,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与你有何相关,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听他的口气,虽然有偏私徒弟的意思,可似乎也默认了他俩散伙,的确还有别的不体面的原因。不知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苏拉没有撒谎,因为这个,对先生的这个徒弟,就多了些说不来的嫌弃。高满为人并不迟钝,也看出来我对他的怠慢,回避我的时候就居多。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高对我是有几分畏惧的,好似我是个青面判官似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旅游的好季节,因为联系出游的事,我们又和苏拉见面了。一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一身朴素的短打扮,看上去风尘仆仆的,皮肤依然是第三代混血儿的颜色,倘若不是因为年轻,她应该就是那些为生活所累,脸上刻满疲惫与皱纹的中年女人的翻版。眼角眉梢,猝不及防的情变给她带来的暗伤,隐隐可见。

实话说,对苏拉,我是有些心疼的,觉得她有点过于懂事了。现如今,像苏拉这样懂事顾家的女孩,真是不多的。一年过去了,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差不了多少,赚点钱,攒一点,花一点,然后再重新开始一局。看得出来,对赚钱之事,苏拉很是热衷,提起这个,她就眉飞色舞,跟个在简单的游戏中得到糖果的小孩子似的。我想,并非她有多喜欢做这件事,而是生活摆在面前,她不得不喜欢这个游戏。何况,如今赚钱也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不过,听苏拉的口气,好像赚钱于她而言,倒不算是太难的呢,光是给外地一拨接一拨的游客发一发枸杞,一年就可以赚不少辛苦费呢。

她很少休假,有团就带,就连春节也天南地北地跑着,似乎在她瘦小的体内,藏着一台发电机似的。听她说,她上面那个哥哥,去年已经结婚了,婚房是一把付清的,没有摞账,两下里都欢欢喜喜的。新嫂子是她的同学,苏拉自己就是介绍人。这样一听,觉得苏拉简直很有心计呢,这事做得真是皆大欢喜,很圆满呢。听她那么说,我和先生都连连恭喜她,好似有了房子、结了婚的就是苏拉自己似的。还有她妹妹,五年的医学院也快要上完,很快就可以自立门户了,这些,当然都是令人安慰的好消息,这也就意味着,苏拉渐渐可以喘口气,不必连轴转地做拼命三郎,也可以多买几件好一点的衣裳和护肤品什么的,体恤下自己,女人没有不喜欢这些的。苏拉确实也很高兴,我们连连举了几次酒杯。我们喝的是小木屋啤酒,多一些也无妨,主要是为苏拉感到高兴。过日子就要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我好奇地打量着苏拉,暗想,倘若以后成了家,她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还有,她母亲的病,许是脊背上的包袱卸掉了,身体也好了许多,身体一好,脾气也好了许多,不像过去那样,时时都给苏拉颜色看。

我们的话题散漫无章,后来,还是苏拉先提到了高满。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念旧的,毕竟那是她的初恋。高满当然也结婚了,新娘一切都很稀松平常,貌相比不过苏拉,单眼皮,眼睛还小,就是个头比苏拉高一点,很骨感,看着人也有几分呆滞,不是很顺眼的女孩子,不知高怎么会相中她。高满结婚时,我和先生都去了,上了大礼。新郎新娘各方面配合得很好,事先演练过似的,看不出一点瑕疵……我脑子里过电影一样,过着高满结婚时的场景,不知怎样接上苏拉突然切入的关于高的话题,好像我们给那样一个不忠实于苏拉的人上了大礼,苏拉定也会猜出几分似的。实话说,她真真也是一个冰雪聪敏的女孩呢。我轻轻摇晃着口杯,有些闪烁其词,先生就接过这个话靶子,一句半句,就应付了苏拉———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先生还是很出彩的。听了先生的顾左右而言他,苏拉“哦”了一下,笑着喝光了杯中酒,她咽下酒时闭上眼的那个小动作,让我觉得,在听到高结婚的消息时,她方才死了心的,之前只是冲动,只是怨恨,只是惩罚———或者,那时她还等着我们当中的某个人,私下找他俩说合说合……实话说,这样的事情,我和先生,都不是很擅长的,看苏拉当时那毅然决然的样子,好似再换十个清清白白的高满,也淹不住她的心了。有时候,人们心里想的,与口里说的,真是错了很大的码子,很不一样呢。

渐渐的,我们习惯了和苏拉的一些交往,简单,固化,以清谈为主,很有些都市的小情小调,和先生那个粗糙的圈子,很是不同。某次,苏拉又来小城接洽业务,专门带了她的换届男友小司,让我们替她看看,把把关。其实,苏拉这样做,是出于对我们的信任与尊重。用苏拉自己的话来说,至少在我们小县城,让她信任的人,确也不多。同样是一场恋爱,苏拉显得比之前老练了很多,好似她是牌桌上的耍家,小司则是她手中的一张牌。看他俩那样子,已经是谈婚论嫁的节奏了。小司看去本分老实,相貌也极清隽,就是个头稍稍有些矮……不过,哪里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情侣呢,不管怎样,还是祝福苏拉吧。听苏拉说,她的嫂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再有几个月,她就可以作姑姑了。苏拉说着姑姑那个词语时,口中好像含了一块软糖似的。

看得出来,苏拉对小司,很有点颐指气使,小司好像也很乐意如此,好似苏拉支使他做什么,对他而言都是一个小奖励似的。我猜,苏拉会不会将过去的事情,全盘端给这个继任呢?就算她头脑再简单,也该是会有所保留的吧,情感上的枝枝蔓蔓,谁都有一些,谁都不会傻到那样地步的。他倆开始的时间不长,你侬我侬的,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莫名的担心。我想找个机会,再单独叮嘱苏拉一回,至于她听进听不进,就看她了。

可我并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过小司之后不长时间,苏拉家就出事了。她的哥哥晚上回家时,骑着摩托车,撞到停在路边的一辆双桥货车上,当场就没了。双桥货车是违停,至于苏拉的哥哥自己有没有喝酒,有没有超速,这些都语焉不详,没有个更详细的说法,我们也不好主动打问,觉得每问一回,都会让她受一回鞭刑,面对不幸,我们是小心翼翼的。我们只知道紧跟着,苏拉就开始进出法院和律师事务所,开始那种和稀泥样的民事诉讼。想一想,除了她,她家好像也没有更合适来打官司的人了。我跟先生这样叨叨说几句,心里很是为苏拉感到无奈与伤感。她的父母要安慰照顾,即将临盆的嫂子也需要安顿和心理疏导……种种种种,足够她掉几层皮了。我打电话问苏拉,能帮她做点什么,或者需要钱的话就吭声,大钱没有,小钱总可以帮得到———我们有过打官司的过往,钱与精力,缺一不可。电话里苏拉的声音还好,平平稳稳的,她说需要的话,她自会与我联系的。

之前,苏拉虽然也失恋了,可方方面面,总还是透露出来一个女孩乖巧快乐的样子来,自那桩天塌地陷的事情一出,她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一种说不来的稳与重,清与冷,好似她身体里不光有一台发电机,还另有一堵承重墙,还另有一些秘密的过硬的武功似的。听到电话里苏拉的声音,我稍稍心宽一些了。

自己的罪自己受,自己的福自己享,像这样的事情,只能交给时间去消化了。先生说。先生说话一贯如此,听着有些生冷,细想只能如此,除非每人都有一个替身。

苏拉一直都没有主动联系我,我也小心翼翼,没有主动联系她。

高满的日子,却是另一番景象,用天天向上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其实他也没特别努力,就是走了狗屎运。听先生说,他承包的唐徕渠边的三角地,修绕城高速占了一部分,三角地的那些树,赔了一疙瘩钱,直接全款提了一辆一百万的宝马,还富余很多,直接从“瘪三”变土豪了。之前,高开着一辆二手丰田,油气两用的,连六万都值不上,这回一下鸟枪换炮了。很多相熟的人都说高满财运好,名字也叫得好,起哄叫他请客。高就请客,吃吃喝喝的,先生没少醉过。高满请先生吃酒的时候,顺便也承讓下我,他说话的样子客客气气的,我也客客气气,寻个理由拒绝了。这样的请吃请喝,我自然是不会去的,因我心里想起倒霉的苏拉来,觉得这样的酒饭,吃了心里也不怎么舒服。先生呢,是站在他徒弟那边的,我,是站在苏拉这边的,这是很自然的事。听先生说,高满的老婆也生了,是一对双胞胎女孩,他在内蒙古的两个绿化工程也中标了,一千多万的活儿,喜事连连的样子,听着真是有着赚不完的钱了。主要是,高满的这个老婆,也是绿化的科班出身,方方面面,能给高满出上主意,使上力。更主要的是,这个老婆脾气也出奇的好,凡事都不急不躁,微笑点头,反倒将这个张狂的野人稳稳地拿在手里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谁都不看好她,看来,旁人真是看走眼了。不知为什么,每每从先生那里听到这些好消息,也为高满的好运气感到欣慰,可也会莫名地轻轻嘘一口气。

最终,还是我主动给苏拉打了电话,约她一起坐坐。苏拉没有推辞,电话里说着谢谢,就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她看上去更瘦了,像个木偶人,眼睛显得很大,让我不敢细看和多看。我开车带她去了女伴木妮那里,木妮正好搬了新家,有一个打理得很好的半沉式的小花园,我们可以不受干扰,在小花园里喝茶聊天。那些时候,木妮正在学心理学方面的课程,给我也做过一些心理疏导,我想顺便让木妮和苏拉聊聊。其实我是不太会宽慰人的,木妮应该也不会,可她只要开口说话,就让人很是爱听,好像那些话里有几味对症的药引子似的。把苏拉带到木妮那里,我是放心的。有些阴影可以自行散去,有些,则需要他人帮一把,木妮实在是一个合适的帮手呢。不过那天有些不巧,木妮正好约了朋友上山,让苏拉和我一块去玩,估计会回来晚一些。苏拉说她还要早点回去陪父母和嫂子,就谢绝了木妮的好意,我们只匆匆地简单说了一会话。

木妮的小花园种了很多花花草草,茉莉、指甲草、月季……花园里弥散着清新的香气。我和苏拉面对面坐着,喝着红茶。我估测得不错,苏拉哥哥出事后,不知怎么,小司也不辞而别,和苏拉断了联络。小司关键时刻掉链子,不单让苏拉,好像让我的心也受了些伤。就算小司可以变心,也不该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变……我保持了沉默。以后,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去拼了,苏拉说。这话从苏拉口里说出来,特别是这个拼字,冰凉倆骨,河水似的沧桑。拼将如何,不拼又将如何?为了活?为了好好活下去?她不过是一个孱弱之极的女孩子罢了,一米五八的个头,体重不足80斤……

父母还好吧?我问。苏拉说,不是太好,我得想法带着他们往出走,得有个过程。你嫂子怎样?我又问。苏拉说,孩子生了,是个男孩。其实在生与不生之间,嫂子跟自己是做了一番斗争的,娘家也替她出了一把主意,最终她还是自己拿了主意,嫂子比我有主意。加上月份也大了,引掉的话,就跟杀生差不多了。苏拉说。其实,她自己也做过一番斗争的。父亲渐渐老了,母亲又多病,担子还是很重的。迟早,她以后也还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要过,谁来抚养这孩子呢?何况,或迟或早,嫂子也还要再走一步的,或多或少,总会给这孩子一些伤害的……让苏拉劳心劳力的事情,不是快刀斩乱麻那样可以爽利解决的,老的、小的、该嫁的,该守的……枝枝蔓蔓,听起来全是让人牵肠挂肚的事,哪一件都难以让人轻松。人做事过日子,都是喜欢这样那样算账的,算着划来划不来。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这样那样盘算一番。苏拉端着茶水,轻轻吁了一口气,好像觉得她命该如此,总没有轻松的时候。我忘了问她哥哥案子的事情,究竟怎样定责和赔偿了,问与不问,也就那样,不问自明的事,也就不问了吧。苏拉的事情,木妮之前听我提起过,木妮还是希望她能和我们一起上山,苏拉终究是婉言谢绝了木妮的好意。

记得那次,苏拉说她报了一个阿语班,想去学阿语,分散一下注意力。我说挺好的。我以为苏拉只是临时起意,只是逃避困境的一个借口,没想到她居然一学就是三年。

去约旦读书的前几天,苏拉约我吃饭。那时候,她早已经离开那家有名的旅行社,不再像从前那样做拼命三郎了。团照样可以带,却是有选择地带一带,空间自由了许多。更多时间,是给中阿之间的一些文化团体做做策划和翻译,比起做导游,做翻译与策划似是更合乎苏拉的心意,也让她更多一些欢喜。这样,她不单有一些可观的报酬,也因此可以跟随类似的交流使团,出访她心仪已久的异域他乡。这次去约旦游学,大约一年时间,她是想更深入地学习阿语,如果那边有合适的事情做,就留在那边,没有的话,她还是要回来的。毕竟,这边还有牵挂。

我们是在金凤万达一间成都风味的餐馆吃的饭,饭后一起到唐徕渠边散步,消食,一路说了很多话。苏拉说,她给嫂子新介绍了一个对象,处得还不错,希望到年底他们能有个结果。之前也有娘家人给她介绍过,不知怎么,她倒不着急再走一家,舍不得谁似的。我问她自己的事情有眉目没,苏拉说,念阿语班时,有个男同学挺好的,两人都有意,可不巧男同学家里不同意,他很看重家里的意见,也就不了了之。不过也许本来两个人的感情也没到那个火候吧。苏拉说,嫂子,可能我合该就是一个人,劳碌不已过这一辈子吧。不过,世界这么大呢,也许以后在飞机上,也还能遇到那个他吧,苏拉说。特别是她说出飞机那个字眼的时候,好像笃信她的另一半,一定会在万里高空遇见似的。苏拉嘻嘻轻笑一番,使我依稀又看到很久以前她的样子———果真是很久没有见到她开心一笑的样子了。

呃,还有一件事。苏拉说,先前高满在成都的事,应该是我冤枉他了。假若苏拉不提,我早已将高满忘到爪哇国了。实话说,先生的圈子,粗糙油腻,与我并不相宜。公务之余,他们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捉老妈子,扎金花,侃大山,如此这般,已然成瘾,我早已淡出他们的圈子,另辟蹊径,自己寻自己的乐子去了。至于那个好运气的高满,苏拉不提,我已经记不起他是谁,长什么样子了。苏拉说,应该是我旅行社的女友搞的鬼,她也喜欢高满,而我那时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什么都是零容忍,我那女友是最知道我的脾气的,果然我就上了套。时隔多年,苏拉如此郑重,旧事重提,有为高满洗去不白之冤的意思。苏拉的心思我懂,在她心里,高满一直都有一个位置在。可我难道是个青面判官么?谁又来审一审我呢?

苏拉说,时间真是厉害,以前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可如今,眼里钉了钉子,也取出来上点药水就可以了,你说,我是不是沦陷了呢?我唯唯诺诺,不知说什么才好。倘若先生在场的话,他一定三言两语,就将这个低到尘埃里的话题捞起来,将我们都拉扯到生活的破网子里来。在这一点上,我是很佩服先生的。

令我没想到的是,苏拉居然还提起木妮的那座小花园,还说让我代她问候木妮好,这让我很意外,也有几分得意,阅人无数便是我的工作,我很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的朋友木妮,真是没得说。苏拉说,有一首歌叫《防火防盗防闺蜜》,嫂子听过吗?我想一想,先生U盘的歌单里,好像就有这样一首歌。先生喜欢的,都是《老婆最大,老公第二》这类速生速灭的、很潮的歌,我有点耳音的。不知为何,我们忽而一起笑出声来,好像看了一出迟来的轻喜剧。

是飞来飞去的苏拉唤醒了我少年时期的梦,我执意叫她高原湖城的三毛,一直都追寻着梦中的荷西,固然她说我其实更像三毛一些。每当夜深人静,隐隐听到夜空中飞机飞过的声音时,我都想,苏拉在哪架飞机上,又将飞向哪一处神秘之所?这些年间,她飘来荡去,从红海、埃及、死海、土耳其,到尼泊尔、摩洛哥、耶路撒冷……像一个苦修的使徒,深邃安靜,从容自若,过着清苦自知的游学生活,追寻着梦想,高原湖城反倒成了她的客居之地。有时候在雨中,一人在唐徕渠畔散步时,便想起我们那些淡淡的过往,我们的一些心愿,一些约定。那时,记忆中的苏拉,仿佛被一盏灯点亮了似的,我总要想多看她几眼。那时,她口里便轻轻吐出“海勒梦”“艾格瓦”这样的字眼来。这是阿语“梦想”与“力量”的意思,在我处于某些困境,而不便于启齿倾诉时,我曾问起过苏拉,阿语的梦想与力量怎么说。也忽然记得,苏拉只是她江湖上的一个昵称,她真正的名字,我居然是不知道的。不过我想,苏拉真正的名字,应该就叫海勒梦,或艾格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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