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传统话语的生态智慧及生态伦理意蕴
2019-09-10许丽芹
许丽芹
摘要:生态话语能够折射出发话者的意识形态、生态思想理念、生态伦理道德准则和生态价值观。通过梳理我国传统儒家、道家和佛家的经典生态话语,可以发现这些经典的传统生态话语蕴含了丰富的生态智慧和生态伦理意蕴。“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制天命而用之…依正不二”等话语不仅蕴含了我国先圣对大自然深切的人文关怀,而且提倡一种平等的生态伦理思想和宏阔的生态宇宙观;“少私寡欲…节用裕民”等话语体现了一种朴素的生态保护智慧;“参天地,赞化育…‘众生平等”反映了万物平等的生态伦理思想;“和谐…‘畏天”“无为”折射出极富启迪意义的生态价值意蕴。开展我国传统生态话语研究,可以促进我国传统生态智慧的当代传承,为解决全球生态问题提供更为丰富的思想源泉。
关键词:中国传统话语;生态智慧;生态伦理价值
中图分类号:H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448(2019)01-0112-09
一 引言
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曾经指出,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300年之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也是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1] (P7-8)。在这个轴心时代,地球上北纬25°-35°之间,各个文明阶段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和孟子等等,这些思想家开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于是便产生了不同的宗教和信仰,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形态。直到今天,他们的思想原则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现实生活。如今,全球自然环境日益恶化,不仅逐渐威胁到地球上各类生命形态的生存,而且给人类的生存和可持续发展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在人们遍寻诸多解决生态危机的思想良方之后,更多的学者将目光投向了中国的传统生态文化思想,希望为解决全球生态问题探寻更为丰富的思想源泉。其中,国外的学者Tucker等人深入研究了儒家思想中蕴含的环境伦理思想,深入探讨了儒家学说中天、地、人的伦理关系,认为儒家的生态思想为人类解决生态环境危机指引了更为可行的道路[2]( P68-75):Swearer探索了佛教的生态思想原理和实践,重点关注佛教伦理思想对人类活动的影响[3](P225)。国内也有不少学者借鉴西方生态学的重要成果,开展我国传统哲学思想的研究。乔清举在其专著《儒家生态思想通论》中,系统地、多方面地论述了儒家生态理论和一些有意义的实践经验,并通过大量的儒家古代文献,来论述儒家生态思想的丰富性[4](P8-10);蒙培元则探讨了中国生态伦理的一些重要问题,按照时间顺序,从儒、道、宋明理学、近现代哲学等多个层面对中国历史上有代表性的人物及著作的生态思想进行阐释[5] (P12-13)。近年来也有不少硕博论文针对我国传统的生态哲学思想开展研究,如曲爱香分析了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孟子和荀子的天人观及其生态伦理[6](P5),薛江谋研究了星云人间佛教伦理思想的理论基础、道德理论、道德实践及其伦理精神和伦理特征[7](P2-4)。
文献研究表明,国内外的研究基本上是从哲学、伦理学的角度审视我国传统思想中蕴含的生态观,而从生态话语分析的角度来探索我国传统话语的研究则极为鲜见。
话语,根据法国思想家福柯的研究,是指与社会权力关系相互缠绕的具体言语方式,是特定社会语境中人与人之间从事沟通的具体言语行为[8](P68)。话语是真理、知识和权力的集中表现,是生活主体和对象能够相互交融的地方。根据话语的不同性质,Stibbe区分了三种话语类型:有益性话语(beneficial discourse)、破坏性话语(destructive discourse)和中性话语( ambivalent discourse)[9](P26-30)。在新兴的生态语言学领域,生态话语( ecological discourse)作为有关生态系统的话语,是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语言表征。生态话语能够折射出发话者的意识形态、生态思想理念、伦理道德准则和生态价值观。正如何伟指出:“通过分析生态话语,可以揭示话语发出者的话语影响力,分析其话语传递的生态意义:保护或破坏国际生态系统,抑或处于模棱两可的态度。”[1Ol(P18)
我国作为世界文明古国之一,传统的文化宝库中蕴含了丰富的生态话语,“天人合一”“仁爱自然”“道法自然”“依正不二”等等,这些经历时代变迁而仍然极富现代启迪意义的话语,不仅蕴含了对大自然深切的人文关怀,而且提倡一种平等的生态伦理思想和宏阔的生态宇宙观。这些生态话语越来越受到世人的推崇,被认为是解决人类生态危机的极为丰富的文化思想资源。本文从话语研究的角度,来阐释这些生态话语所蕴含的生态智慧及其生态伦理价值。
二 我国传统话语的生态智慧
对生态话语进行分析,重在关注话语中的生态意识,揭示人类如何识解自身以及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关系,阐释人类对自然以及自然中其他生态系统的描写所反映的态度。辛志英和黄国文认为,生态话语分析可以反映语言和其他生态现象之间的关系,强调语言与周围世界互相依存的关系,揭示和解释话语中语言的使用如何以人类伦理为衡量尺度和判断标准来对待、构建甚至扭曲整个自然界的生态伦理[11](P7)。
在我国传统的思想宝库中,经典的生态话语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制天命而用之”“少私寡欲”“節用裕民”,蕴含丰富的生态价值观,无不体现我国先圣的生态智慧和生态哲思。
1.“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宇宙观和“制天命而用之”的生态智慧
“天人合一”学说是中国传统生态思想中的核心观点,它将天下万物作为其关怀的对象,融天、地、人为一体,体现了宏阔的宇宙观,蕴含了深刻的东方智慧。自古以来,“天”就是中国人最崇拜的自然对象,我们可以在上古典籍《尚书·泰誓》中找到“惟天地,万物父母”这样的话语[12](P650)。可以说,在中国人心中,天地乃万物之本源,是人类的衣食父母,人们必须像孝顺父母一样,善待自然,尊重万物。诚如孔子所说:“断一木,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12](Pl433)也如孟子所提倡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12](P360)。人不仅要爱自己的亲人(亲亲),也要爱身边的人(仁民),而且这种仁爱之心还要撒播给万物。“仁爱”这一儒家的核心观念不仅适用于人类社会,还要扩大到宇宙万物。儒家这些生动的生态话语成为引导人们善待自然、仁爱万物的经典话语,蕴含了深刻的东方智慧。
儒家主要以“天人一體”“性天相通”“天人合德”等话语来论证“天人合一”这一淳朴的核心生态理念。《春秋·繁露》提出:“天人,一也。”[13](P153)按照荀子的话语来说,“天”就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界:“列星随旋,日月递熠,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14](P265)荀子的“天”就是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的自然万物。在荀子看来,大自然宏阔辽远,“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14]( P268)。天因天地间阴阳之气的变化而存在,“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14](P314),而且自然界的运行是有规律可循的,它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14]( P263)。大自然的运行规律不会因为尧是圣君就存在,也不会因为桀是暴君而消亡。但是,自然界的规律又可以为人所认识、所把握,人可以“知天”“察天”,所以苟子在他的时代,就提出了“制天命而用之”的伟大思想。这一思想对于今天的世人来说,也是极富启迪意义的。
“天人合一”学说发展到汉代,大儒董仲舒在其基础上,提出了“天人感应”学说,认为天意与人事交感相应,天能影响人事,预示祥灾,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13]( P163-176)。儒家从效仿天地之道人手,将天地之道内化为人德:顺天行事,则被誉为“与天地合其德”;反之,对于危害生命的暴行则斥为“逆天”。到了宋代,理学家张载则概括性地提出“天人合一”[15] (P65)。在儒家看来,一方面,人乃价值之源,如果没有圣人建立的道德规范,天和地都会失去该有的秩序;另一方面,非人类事物拥有与生俱来的价值,所以它们的价值不能只是工具性的,人类必须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处。儒家的“天人合一”学说获得了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的高度赞誉,他将这种自然观称为“有机的自然主义”( organic naturalism),认为:“对中国人来说,自然界并不是某种应该永远被意志和暴力所征服的具有敌意和邪恶的东西,而更像是一切生命体中最伟大的物体。”[16](P338)
儒家“天人合一”的生态思想赋予大自然与生俱来的价值,这一宏阔的生态宇宙观在道家得到了更为深刻和全面的发展。F.卡普拉说:“在伟大的诸传统中,据我看来,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并且最完美的生态智慧。”[17](P257)老子的经典话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8](P138)蕴含了更为深刻的生态智慧。在老子看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8]( P89)。世间万物,道乃万物之源,世界上的一切皆由道产生。老子称宇宙间的“四大”即“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18]( P89)。老子的这些话语精辟地阐述了天、地、人乃至整个宇宙的生命规律,认为所有的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没有地位高低和贵贱之分,人并非宇宙的中心。因此,老子强调人必须取法自然,复归自然,融人自然,而不能违背自然,更不能令自然为人所用。
“道法自然”学说中所谓的“道”就是存在于天地宇宙的一种自然力和生命力。“道法自然”揭示了整个宇宙的自然特性,囊括了天地之间所有事物的属性,宇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均效法或遵循“道”的自然而然的规律,道以自己为法则。“道”创造出世间多种形态的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彼此相连,彼此依赖,形成了丰富多变的生命体,构成了一个庞大浩瀚的宇宙;人也不过是这浩瀚宇宙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与世间万物通过一张动态的且有灵性的生态关系网络产生互动。这些复杂的生态关系网络则组成了宇宙自然之气流动变化模式和有序结构。所以,庄子说:“人与天,一也。”[19](P331)《淮南子·泰族训》也指出:“天之于人,有以相通也。”[20](P634)在道家看来,人与自然可以达到高度统一,人在生命终结之时最终也要返归自然,即葬身于大自然之中。如果说人为了追求自身利益而造成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和对立,究其原因,则是因为人没有遵循“无为”的自然法则。老子从“道法自然”的宗旨出发,提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孔德之容,唯道是从”。人应该回归自然,回到自然的原始本性之中,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智慧的生活,才是道德的生活。
2.“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节用裕民”的节用型生态智慧
如果反思当今世界各地的生态失衡和生态灾难,我们完全可以说,这些生态灾难无不是源于人类永远不得满足的欲望和不加节制的奢求,源于人类对大自然无休无止的索求和攫取。但凡世人都能够敬天畏天,在大自然的面前怀有敬畏之心,有所为有所不为,同时还能够践行我国古代圣人所提倡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节用裕民”的节用型生态保护观,人类自然能够与大自然达成平衡与和谐,而不必品尝如今生态灾难所带来的严重的环境污染、资源短缺、水土流失、土地沙化、气候变坏、洪水泛滥、库坝被淤、动植物生态链断裂等诸多苦果。因为我们的先圣几千年前就警示:“君子以俭德辟难。”[12]( P487)意即君子要以俭朴的德行来避免危难。这句话语体现了极为简朴的生活智慧,包含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方面,只有俭朴的德行才有助于防患未然,防止奢靡腐化等行为;另一方面,在面临危难的时刻,尤其是面临物质匮乏的困难时刻,具备俭朴的德行则有助于克服危难。毕竟天地万物都有顺与不顺、通与不通之时,一旦处于不顺不通之时,人们就必须修身养德,克制私欲,节俭度日,运用节用型生态智慧,方可渡过难关。
老子曾说:“治人事天,莫如啬。”[18](P192)也就是说,要管理好人类的事务并处理好自然界的事务,没有比用“啬的原则”更好的方法了。老子所说的这个“啬”也就是我国传统文化所提倡的“节俭”。老子认为只有啬(节俭)才能确保长治久安,这与我们当今所说的“实现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实乃异曲同工。道家坚持以“无为”“知足”“知止”来约束和规范人类的行为。老子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惨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8](P154)还说:“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18]‘P145)节俭被老子捧为其“三宝”之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日慈,二日俭,三日不敢为天下先。”[18](P218)老子认为,不加抑制地放纵自己的欲望就是最大的犯罪,贪欲历来是人性的大敌,是罪恶的根源,是灾难的祸首。所以在老子看来,“小国寡民”即其生态理想国:“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民至老死不相往来。”[18](P265)他提倡人与人之间维持一种质朴的情感,个体能够通过“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方式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而使人类在与自然的联系和交往中保持一种精神回归的可能性,整个社会方能重归原始的自然状态,修复早期人类与自然浑然一体、未经分化的和谐感和整体感。根据道家的思想观点,“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18](P268),人类如果能够将自身的修养提升到这样一种状态,自然就没有太多的欲求,也就没有更多的争夺,更或许能够像庄子观水那样静通至理:“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19]( P206)
根据以上道家的话语来分析,道家崇尚的是自然简约,并从道行的高度来阐释奢俭,追求的是一种顺乎自然、简单朴素的生活:“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9](Pl43)以达到虚静恬淡寂漠之境。只有这样,人类方能与大自然达成和谐,生生不息,永葆旺盛的生命力。
进一步审视儒家话语,我们可以发现儒家的节俭观与道家的节俭观是并行不悖的。孔子也曾大力提倡去奢欲,重节俭:“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12](P61)孔子的话语意思非常明确:人一旦奢侈了就会越礼,节俭了则会显得寒酸;但与其傲慢无礼,宁可寒酸。虽然后人评论说孔子此语意在维护礼的尊严,但是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孔子是从礼的规范和德行的大小这一高度来提倡节俭的。尤其是当孔子知道其学生颜回一箪饭,一瓢水,住在简陋的小屋里,别人都忍受不了这种清苦,颜回却能够乐在其中,孔子更是对其大加赞叹:“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从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孔子对颜回俭朴而不失其乐、丝毫不受物欲左右的品德是多么地欣赏!所以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2](P56)他觉得每天吃点饭,喝点水,头垫着弯曲的手臂睡觉,也是一种生活的乐趣。用不义的手段而使自己大富大贵,则轻如浮云一般。孔子的话语表明,他是将节俭作为个人品德修养的基础来推崇的;而针对管理者来说,孔子则认为:“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12](P4)此话语的意思就是督促管理者必须认真对待自己所做的事情,讲信用,节省用度,爱护人民,进而使得百姓不违农时。
孔子的节用爱民观后来经过孟子和苟子的继承和弘扬,得到了进一步提升,发展成为治国理政的基本方略。孟子认为:“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12](P255)也就是说,贤德的君主必须认真办事,节省费用,礼貌地对待其臣民,有节制地取用社会财富,让人民有活路。而荀子所提倡的“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13](Pl3)则在治国理政的层面上进一步推动了节用爱民思想,使其发展成为治国理政之道,也极大地丰富了儒家的节俭观。
如果说儒家是从节用爱民的角度发展其节俭观,墨家则是从节用利民的视角丰富了节俭观的内涵。在先秦诸子之中,墨子以乐于过类似苦行僧的生活而闻名于世,深受后人敬仰和推崇。他痛恨统治者的骄奢淫逸、靡费财物,大力提倡节用利民的观点。墨子认为,生活中的各种用度只要实用即可,所以他提出了衣、食、住、行、安全等方面的实用的标准,认为“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21]( P123)。毕竟,资源和财物总是有限的,如果肆意挥霍,就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资源和财物只有“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22](P687),才有可能保障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我国传统的生态话语力主“少私寡欲”“节用爱民”“节用裕民”“节用利民”的观点,哪怕是在全球生态资源遭受极度破坏的今天,也可以说是一种值得大力提倡、力推践行的生态保护观,蕴含了极其朴素的生态智慧。它警示人们,如果不懂得节制自己的欲望,对大自然肆意妄为地掠夺和不加节制地攫取,最终必然会导致生态资源的消耗殆尽,导致生态系统的崩溃,正如墨子所警示的:“俭节则昌,淫佚则亡。”[21] (P28)如果人们懂得节欲、节用,则完全可以推动生产的发展,促进财富的增加,就如儒家经典《大学》所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12](P176)先圣的智慧告诉我们,只有节欲节用,才能避免物质资源和人力资源的极度浪费,才能有利于生态环境的保护和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三 我国传统话语的生态伦理意蕴
生态伦理学作为近代西方环境危机的产物,关注的是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伦理关系,是研究人与自然环境关系的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的道德学说。生态伦理学主张将道德从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领域扩展到人与生物、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领域,认为大自然中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其内在价值。莱奥波德构建的“大地伦理”学说极力主张摈弃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力主构建一种新的道德伦理来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认为人类与大地以及大地上生长的全部动植物全都是大地这个共同体的成员,人类必须以平等的身份对待这个共同体的每一个成员,并且有责任维护一个健康的、一个能够自我更新的生态系统[23](P179)。
上文分析的我国古代先圣所提倡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节用裕民”思想,蕴含了深层的生态智慧,同样体现了极高的道德伦理价值。下文进一步分析我国传统话语中折射出的生物平等的伦理思想和道德情怀。
1.“参天地,赞化育”及“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
虽然我国古代先圣的话语在其提出的那个时代,并不是出于生态环境保护的需要,却可以说与现代西方生态伦理学的主张高度一致。他们的生态伦理思想是建立在其宏观的生态情怀和极高的道德情操之上的。他们的思想表明,一旦人类自我修养达到了物我同一的高度,生态精神理想提升到最高境界时,人类一定能看到一个万物平等和谐共存的世界。“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12](P199)《礼记·中庸》中的这句充满生态哲理的话语告诉我们,万物同时生长而不相妨害,日月运行四时更替,彼此不相冲突。《中庸》还有一句著名的话语:“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12](P194)从中也可以体会到古代先圣生态平等主义的思想,它主张人们应该让万物充分实现其天性,从而实现赞助天地化育为物之目的,最后实现人与天和地并列为三的生态平等主义的理想。
在主张生物平等观方面,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子的话语更是立场鲜明,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19](P260)庄子认为,从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根本就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从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并不在于事物自身。所以,“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互异,其好恶顾异也”[19]( P289)。庄子这一话语告诉我们,不同的生命主体有着不同的特性,其生活习性和好恶也各不相同,正是生命的繁复多样成就了大自然的丰富多彩性,也支撑了人类生命的丰富多彩,人类和万物应该共存共融,彼此相辅相成,相互帮助,人类绝对不能为了一己之利而对大自然肆意掠夺,企图征服自然或者控制自然,而应该尊重自然界生命的豐富性和多样性。
本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9](P30)的生物平等观,庄子以诸多的寓言故事阐述了他的物我不分、万物平等的最高境界。著名的“庄子化蝶”的故事记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19](P42)对于庄子而言,人与物,甚至与昆虫之间,并没有任何界限,正是因为人和万物都是平等的,所以才会存在人与物之间的流转和万物之间的相互变化;如果人能够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则无往而不快乐。
我们再来探究一下《庄子·秋水》濠梁观鱼中记载的庄子和惠子之间一段著名的对话[19](P279-280):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日汝安知鱼
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尽管后人对庄子和惠子之间的这段对话给出了多角度不同的解读,但是如果从生态学的观点来阐释两名先圣的对话,则可以说庄子达到了人与万物相通的境界:人与物(或说人与鱼)之间完全能够互相感知彼此的情绪。庄子的齐物论思想使得他完全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所以他能够打破物我的界限,达到超然物外的快乐境界。正如苏轼在其《濠州七绝·观鱼台》中鞭辟入里的赞叹:“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若信万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而以当代心理学来阐释“人乐鱼亦乐”,就是典型的移情心理了。庄子将自己的情感转移到外物(鱼)的身上,仿佛觉得鱼也产生了同样的情感。所以,Santangelo曾经评价道:“大自然这个概念在中国人心目中,既是一种情感隐喻,也是一种审美或者说是哲学的反思,两者因为一种深层的道德生态情感而达到高度的统一。这种道德生态情感既建立在整个宇宙作为一个统一体这个理念之上,也是基于其对个人道德的完美追求。”[24]( P617)
如果说儒家的“仁学”注重的是人与物在“人性”层面上的沟通,道家的“道学”则更多地提倡人与物在“物性”层面上的沟通。庄子“齐物论”的生态话语完善了一套“齐是非、齐贵贱、齐生死”的万物平等的生态观。庄子提倡勘破是非、贵贱和生死的界限的道德修养,从而超越功名利禄和仁义道德的束缚,进入一种“安时而处顺”“乘物以游心”的境界。遵循道家“齐物论”的生态话语,人类或许能够进入一种人与物共同“逍遥游”的境界。
研究我国传统文化中有关万物平等的生态思想,不能忽略的还有佛教著名的生态话语——“依正不二”。依正指的是依报、正报。“所谓正报,是指有情众生的自体;所谓依报,是指众生所依止的国土世界。”[25](P166)简而言之,依报即生命体所依赖的生存环境;正报则是指生命主体。根据“依正不二”的生态观,任何生命体都与其所依存的生命环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26](P1 484)此话语也即告诉人们,世间所有生命体的生存都必须依赖于其他众生,众生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因此,人们必须保证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稳定性,对整个生态系统给予道德的关怀:“即无始来,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于多生中互为父母。”[26](P159)众生都在六道中轮回,并于生死中流转,每一个体都曾经获得其他众生的恩惠。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切众生都是平等的,皆有可能达到最高境界,领悟佛性:“以依正不二故,众生有佛性,则草木有佛性。”[26](Pl 484)《佛说观普贤菩萨行法经》也说:“视一切人犹如佛想,于诸众生如父母想。”[26](Pl 298)对于世间万物,不管其善或者不善,都应该视为自己的父母,没有亲疏之分。所以佛家更是提倡“弃恶扬善”,宣扬不杀生,杀生即犯根本戒,必遭惡报。
佛家的生态伦理思想在我国大众心中扎根深厚,影响极为深远。在康宇看来,它由对生命的关切扩展至对生命所依存的环境的关切,形成了注重宇宙整体的相互关联、珍惜生命、爱护环境等生态伦理思想[27](P38-39)。
2.“和谐”“畏天”“无为”的生态价值
无论是儒家的“天人合一”、道家的“参天地,赞化育”,还是佛家的“不杀生”,我国传统的生态伦理均要求人们胸怀宇宙,以整体主义思想来平等地对待万物,以仁爱之心和博大的胸怀来包容世间万物,绝对不能掠夺自然、践踏自然,而应该“悲天悯人”,对万物以悲悯慈善为怀,不开杀戒,其最终目的就是希望从根本上消除人与自然的对立与冲突,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达到生态的平衡。
《论语》提出:“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12](P2)“和”是我国传统思想中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儒家和道家皆极力推崇“和谐”观念,是因为他们观察到宇宙万物存在一种和谐运行之道。道家还认为,“道”也是宇宙之间存在的两股自然力——“阴”和“阳”,“阴”“阳”这两股自然力使得宇宙万物生生不息,互相依赖,相互支持,相互作用,相互制衡,从而维持了宇宙万物之间的和谐运转,达到生态的最佳平衡。而人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也必须维护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2] (P183)。以当今的生态哲学思想来阐释.就意味着万事求中和,万物才能和谐共存,才能共同发展;人类只要善于用中和的态度来利用大自然,那么大自然(天地)自然会维持其正常运行,并给予人类以养育的支持。
与“和”的主张密切相关的,是道家的生态平衡观。老子曾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18](P294)这句话深刻地揭示了大自然运行的规律:自然界犹如一张庞大的天网,“道”(这里指的是宇宙之间的自然之力,或者说阴阳平衡之力)维持着天网的平衡运行,一旦这张天网发生作用,它就如拉开了弦的弓,过高则将之压低些,过低则把它抬高些。“道”的运行始终维持着“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平衡律,以确保宇宙大自然的生态系统平衡。
那么人类该如何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维持生态平衡呢?我们的先圣也给人类指明了智慧之路:人类除了仁爱万物,还应该敬畏自然(孔子主张“畏天命”),更应该采取“无为”的态度对待自然(道家的“无为”思想),最好还能够遵循佛家“无欲”的主张。我国先圣的这些独特的生态智慧至今仍然值得我们深刻反思。
孔子认为“唯天为大,唯尧则之”[12]( P67),主张“畏天命”[12](Pl40)。虽然学界对孔子的“天命”观有不同的阐释,但从生态话语分析的角度来看,我们完全可以将“天命”看成客观存在的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孔子“畏天命”的思想就是告诫人们:大自然有其自身的运行规律,人类必须对大自然心存敬畏,要努力维持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和完整性,人类只有顺应万物生长的规律,才能够与大自然长处久安。所以,人类改造和利用自然万物时应该适可而止,应该把握适当的度,诚如孔子在《论语》中所说的“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12](P58)。意即捕鱼要用钓鱼竿而不要用大绳网,避免绝流而渔之,也不能射杀巢宿的鸟,否则就会破坏资源的再生性,造成资源枯竭甚至生物物种的毁灭,最终导致生态失衡,并直接影响渔夫和猎人的生存。孔子提倡“畏天命”,懂“节制”,可以说是非常原始淳朴却仍然不失为先进的生态平衡观。
与自然达成和谐一致,维持生态平衡,道家则提出了更为独特的智慧之语——“无为”。“无为而万物化”[19](P178),“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馀,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19](P207),“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19](P206)。无为即尊重自然法则,顺其自然,不施加外力而强求之意。道家要求人们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时候,要按照自然之道而为,天道之外的事皆无为。老子提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法自然”以及“天网恢恢”的生态整体观,也就是要求人们不能以大自然的主人自居,对大自然恣意作为,主宰大自然。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提升自身的道德修养,达到庄子所说的圣人的境界:“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19](P362)
我国传统生态话语中所折射出来的生态伦理观念,与西方当代生态伦理学的诸多观点是完全吻合的,所以著名的深层生态学家纳什曾经感慨说:“东方的古老思想与生态学的新观念颇相契合。在这两种思想体系中,人与大自然之间的生物学鸿沟和道德鸿沟都荡然无存。正如道家指出的那样,万物与我同一。在道家思想中,万物中的每一物(即大自然中的所有存在物)都拥有某种目的、某种潜能,都对宇宙拥有某种意义。”[28]( P13)
四 结语
Santangelo曾经评价说,中国传统的生态话语源于自然,却教会人们进行道德的思考和行动,教会人们应该根据生态平衡观来协调自身与自然界的互动[24](P50)。人类如果能够对大自然心存敬畏,心怀“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秉承“和谐”“畏天”“无为”的思想,做到“参天地,赞化育”,知足知止,在与大自然互动的过程中能够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在物质极为丰富的今天,如果人们能够做到戒奢以俭,不靡费财物,那么人类社会必然可以与大自然达成平衡,得以和谐共处,实现人类社会与生态环境的共同繁荣。
我国传统的生态话语资源极为丰富,本文只从我国传统的文化宝库中选取一些经典的生态话语进行分析,以揭示我国传统生态话语所蕴含的生态智慧和生态伦理价值。研究我国传统的生态话语,可以启发和引导人们在与自然的互动中达到最佳的和谐状态,指导人们在物质和精神层面获得最佳平衡,这不仅有利于我国传统生态智慧的当代传承,而且能够为解决全球生态问题提供更为丰富的思想源泉;同时通过分析我国传统的生态话语,研究其中所折射出的生态意识、生态智慧和生态伦理价值观,可以达到Fill所说的“研究语言在可能改善或解决生态环境中所起的作用”[29](P132)这一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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