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事场所流变初探
2019-09-10公蒗蒗
公蒗蒗
摘 要:近年来针对傩文化的研究,大体沿着三种路向进行:或蒐集文献,考镜源流;或潜心田野,征利仪式;或诸学杂糅,广延内涵。本文以古今傩事举行和演出的场所为考察中心,从文献资料和实地调查里勾取一条空间变化轨迹,展示傩事从流动趋于静止、从驱鬼走向谀神、从仪式化成表演的内质蜕变,试图表现傩文化的层积现象。
关键词:傩事; 场所 ;流变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9)01-0049-06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9.01.009
我国傩文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它脱生于远古时代,与驱鬼逐疫密切相关,唐宋以后受佛道以及地方宗教影响,浸染了浓厚的原始色彩和宗教色彩,元明清时期,傩与各地民俗活动及戏曲文化交汇,形成了一系列与傩相关的活动。本文所指涉之“傩事”包括傩仪、傩礼、傩祭、傩俗、傩舞、傩戏、傩技等傩文化事项。傩事于三代之前,多为传说,史载不明;夏商二朝,多依甲骨考释,语焉不详。此时的傩礼趋于萌芽,礼制自不完备。然而,“中国社会到虞舜一代,已经离宗法制度萌芽不远了。”[1]至于周傩,周代有文献记载。宋高承《事物纪原》:“周礼有大傩,汉仪有侲子,要之虽原始于黄帝,而大抵周之旧制也。周官岁终命方相氏帅百隶索室驱疫以逐之,则驱傩之始也。”[2]当为的论。
人们所践行和创造的一切社会行为与制度规范,都是为了更高的生存质量和更和谐的生活环境,傩事的产生也不例外。三千多年的时间长度和横跨东亚、西亞、南亚的空间跨度,伴随着文化的发展、科技的进步、政权的更替、人口的流动和人类观念的改变,当从本体论的角度去试图阐释它时,“傩”已经在不断地被解构和结构,被赋予了源源不断的内涵和价值。我们可以试着钩沉一条不明显的线索——行为的空间载体。傩礼傩祭之行,应有行礼之所,后来的傩俗、傩舞、傩技、傩戏也都需要相应的举行和表演区域。这些场所的选择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场所的发展变化与傩文化的逐渐丰富息息相关,总结出它们的演变原因,有利于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审视这门散落在市井乡间的传统文化。
一
举行宫廷傩事的主体空间位于宫廷之中,仪式会延伸到宫外,从而成为一种自内而外的运动。
《礼记·月令》:“命国傩,九门磔攘,以毕春气。”[3]所谓九门,郑玄注:“天子九门者,路门也、应门也、雉门也、库门也、皋门也、城门也、近郊门也、远郊门也、关门也。”在天子所住宫廷的九个出入口进行分裂牲体祭祀除邪的仪式。《诗经·大雅·绵》:“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4]“皋门是宫殿的外门,应门是宫殿的正门”,[5]在门前禳灾的方式对后世影响颇大,甚至于一些民间艺术形式的产生也与此相关。门是建筑上的安全保护和精神上的虚拟阻隔,也是各种邪气容易窜入的地方。在后代之时,“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6]这种乞讨有时还会唱着民间小曲,称为“莲花乐”,站在门口,说是除恶辟邪,实际上是索要钱粮。主家不厌其烦的时候当然也会随意打赏一些,前提是门口这些乞丐的行为在理论上具有民间的传说功效,符合约定俗成的民间行为。山西任庄的扇鼓傩仪活动,就是由锣鼓队、十二神家、花鼓队组成的队伍游走全村,各家各户在家门口摆好酒水,神灵的替身“马马子”会在门前饮酒、拨水、放鞭来禳瘟逐疫,祈福祛灾。这种在门前进行的仪式都可以从周代的国傩中寻根问源。
《周礼·夏官》:“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室,应为房子,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凡所居皆为室。”与室外成对比。这种驱疫方式今天依旧可以看见。某家某户有灾难,就会在室内延请法师祛除邪气,保佑平安,这种是带有专门性和私人性的室内逐疫。另有过年时,全村性质的“索室逐疫”,除神灵变化外,似乎一从古制。圹,《说文》:“堑穴也。”段玉裁注:“谓堑地为穴也,墓穴也。”方相氏在丧礼之时,还要进入墓穴,用戈来敲打四周,驱除好食人脑的山精鬼怪。墓地也是举行傩仪的一个场所。此后多朝皆沿用此俗,方相氏棺前开路,入穴驱赶罔两,并另有“魌头”之分。如隋朝,“四品以上用方相,七品以上用魌头。”更有甚者,在墓地前设置类似方相的镇墓兽以辟邪。
秦汉傩制大体相同,东汉末期傩礼记载备详,“先腊一日大傩”,“索室逐疫”之外,如何丢弃象征炬火的路线也已提前规划。皇帝、诸臣、黄门令、侲子、方相氏、十二兽等首先汇集于前殿,等待一声令下,进行仪式,前后三遍,之后将炬火经由端门、宫门、南门,弃于水中。
晋朝傩事为“岁旦常设苇茭桃梗,磔鸡于宫及百寺之门,以禳恶气”[7]。“岁旦”与古制不相符合,但这可能就是魏晋法度。此时的逐疫范围扩大,不仅于宫殿各门进行仪式,还延伸到了各个官署门口。
《隋书·礼仪制三》载有北齐之制:“鼓吹令率之,中黄门行之,冗从朴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8]皇家宫廷傩的范围大体不脱离于“禁中”,即皇帝所居住的宫室内。但从所经过地点以及流程可明显看出与前朝不同。“戊夜三唱,开诸里门”,“戊夜四唱,开诸城门”,“傩者鼓噪入殿西门”,“喧乎周遍,前后鼓噪,出殿南门,分为六道出于城郭”。[8]自里而外,各门皆要走过,走出宫殿之后还要分为六路,以防止隐藏在周围的邪祟没有驱除干净。
《隋书·礼仪志》中载隋制便与北齐不同。隋朝乃一统国家,上慕周制。不仅“傩,磔牲于宫门及城四门”,最后还要“凶磔之于门,酌酒禳祝,举牲并酒埋之”。“磔牲于门”的仪式又得恢复,在诸宫门和城门要有仪式,以示驱送不祥完成。
唐朝前期和中期傩制差异不大,只是礼所略微不同。《大唐开元礼》记载:“有司先备每门雄鸡及酒,拟于宫城正门、皇城门设祭……右校为瘗坎,各于皇城中门外之右边,方称其事”,“命寺伯六人分别引傩者于长乐门、永安门,以次入至左右上閤”,“诸队各趋顺天门以出,分诣诸城门,出郭而止”,“退其内,寺伯导引出顺天门外,止”。由于多了祭告月神的仪式,顺天门需出入两次。顺天门原称为承天门,在神龙元年(705)改为顺天门,受俘和封禅之类的大事都要在此举行。[9]在各门会有祭祀仪式,磔牲埋葬结束。
晚唐段安节《乐府杂录·驱傩》记载:“事前十日,太常卿并诸官,于本寺先阅傩,并遍阅诸乐。其日大宴三五署官。其朝寮家皆上棚观之,百姓亦入看。”太常寺是掌管陵庙群祀和礼乐仪制的行政机构。在正式驱傩的前十天,太常寺的官员要先进行检阅,地点是太常寺。朝廷官员及其家人可以上棚观看,百姓也可以入棚与之同乐。“棚”是一种竹木搭建的临时演出场所,取材方便,搭卸简单,也有高低的层次感。元稹的“腾踏游江舫,攀缘看乐棚”(《哭女樊四十韵》)即出现此物。“乐棚的建筑使露天表演变为半室内性质,可以遮蔽风雨日晒,同时又造成回音扩音效果。”[10]可见这种性质的阅傩带有与民同乐的性质,经过了官家默许。若到正式驱傩之日,皇帝在场时,则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其中。
《大唐开元礼》明文规定了“诸州县傩”的驱傩场所,主要是集中在官家衙门和“城四门”。[11]285
《宋史·向敏中传》记载了宋真宗与向敏中合作借驱傩而平乱的事。此次驱傩活动虽然不在宫廷之内进行,但由于有皇帝在场,流程应该悉如宫内。“是冬,真宗幸澶渊……会大傩,有告禁卒欲倚傩为乱者……命傩入,先驰骋于中门外,后召至阶……既屏其尸,以灰沙扫庭,张乐宴饮……”[12],驱傩活动如前朝旧制,先将驱傩队伍召集到阶前,过后还会举行盛大的宴会。自宋以来,傩仪正史乏记,然而此条记载颇能提供蛛丝马迹,由此大抵可见北宋宫廷傩制如何。
《东京梦华录·除夕》:“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弯,谓之‘埋祟’而罢。”[13]《梦梁录·除夜》:“自禁中动鼓吹,驱祟出东华门外,转龙池湾,谓之‘埋祟’而散。”[14]北宋南宋驱傩行经地大概未变,所谓“埋祟”,类似于“磔牲”。
元代宫廷傩仪式微,吴莱《时傩》“惜哉六典废,述此时傩章”句可证。但元代宫廷不缺乏类似傩事的驱鬼活动,目的是“镇伏邪魔,护安国刹”,这种活动称作“游皇城”,人数颇多,规模宏大。麻国钧先生有《元傩与元剧》一文,论述元代朝野傩仪形态。从活动场所来看,范围很大,“周游皇城内外”,而且“都城士女闾阎聚观”。官员们严阵以待,“礼部官点视诸色队仗,刑部官巡绰喧闹,枢密院官分守城门,而中书省官一员总督视之。”这是一场全民娱乐式的活动。但与傩仪似乎不符。“自后每岁二月十五日,于大殿启建白伞盖佛事。”[15]傩事一般处在腊月,驱除一年内藏于宫室之内的鬼祟,正月和二月的集会,则是为新一年的生活表达美好的祝愿。
明清两代,宫廷傩事几无。即使“明朝宫廷之中确曾施行过‘岁暮驱傩’的仪式,尤其是在明末熹宗的天启年间”[16],也只是说到短暂地存在驱傩仪式,并没有详细地说明。清代因“近代皆不行之”,“考《大清会典》亦未载时傩之制,谨从删去”。[17]元和清都为少数民族政权,自有其礼。又恐人们集聚叛乱,不遂汉制,也属正常。
二
民间傩事,不如宫廷累代沿革,加之与百戏之类风俗与佛道诸教相互糅杂,渐生变化。不过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上有所禁,民间傩事风俗始终不辍。
《论语·乡党》:“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18]这是一种民间百姓驱逐疫鬼的活动。孔子的态度是“无所不用其诚敬也”。[18]可以推测的是,这种傩仪活动也是沿门而行,队伍经过各家门前,即扫除室内恶鬼。
笔者检阅史籍,未曾发现秦汉时期涉及仪式场所的民间傩事。倒是三国吴时有一人叫洪矩,为庐陵郡守时,坐船上任,“逐除人就矩乞,矩指船头云:‘无所载,土耳。’”[19]当时已有民间之人借傩事乞讨,这些人若是上船,乞讨前后是否会表演节目,无记载,不得而知。
《荆楚岁时记》:“孙兴公常著戏头,与逐除人共至桓宣武家,宣武觉其应对不凡,推问乃验也。”[19]此处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逐除”之用法。“民间傩一般称为‘逐除’。这是一个区分宫廷傩和其他傩品种的名称,后世长时间都有这种区别。包括官府傩、军队傩、乡人傩等都称‘逐除’,不称‘逐疫’”。[11]274说明这种傩礼与宫廷傩不同。第二是“桓宣武家”,桓宣武即桓温,彼时权倾朝野。说明这种活动已经可以进入私人宅邸之中,而且是权贵家中,必定已经带有表演性质,不然何以出彩。“常”字表示,与一般的腊月逐除相比,此种行为不是仅仅逢节令时才有,已现堂会演出之端倪。
蒋星煜先生发现了明代海盐人张宁《方州文集》卷六的《唐人勾栏图》一诗,并作文阐述其意义。[20]诗中有“朱衣画裤纷相剧,文身倛面森前傩”一句,此确为傩仪表演场景,若是此图确为唐代真迹,说明在唐代民间娱乐中,傩仪已经走向了娱乐化方向,并且进入了勾栏进行表演。但问题在于,此画“不见于《宣和画谱》《图画见闻志》《画继》以迄后世的各家著录。……‘原作者姓名及绘画年代月日’、收藏源流、‘有无收藏印鉴与后人题识’以及如何考定其为唐人所作,都不留一点说明。”[21]其实最主要的问题是,唐代尚未出现以勾栏代剧场者。
宋代出现勾栏瓦舍,其中演出傩艺未见诸书。《武林旧事》谈到“或有路歧,不入勾栏,只要在耍闹宽阔之处做场者,谓之‘打野呵’此又艺之次者”[22]。这是一种露天表演,据康保成先生考证,此与傩戏极为相似,由沿门逐疫发展而来。[23]有宗教因素在其中,却不能说是傩仪。但可以推测到,乡村里进行驱傩仪式的民间艺人进入城市之中,与城市中的其他艺术形式相结合,一部分人在高层次的勾栏瓦舍中进行演出,一部分人苦于生计,只得露天卖艺,行情不好时,只得沿街乞讨,沿门喊叫以为逐除古礼。
宋代刘镗《观傩》一诗,描摹赣地之傩仪。[24]首句值得注意,“寒云岑岑天四陰,画堂烛影红帘深”,标明地点——画堂。此处是修辞手法,泛指华丽的堂舍,并不是说演出场所即是“画堂”。如唐崔颢《王家少妇》诗:“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南部新书》里记载:“岁除日,太常卿领官署乐吏并僮侲子千人,晚入内。至夜,于寝殿前进傩。然蜡炬,燎沉檀,荧煌如昼”[25]。这是唐代宫廷傩仪,然与“画堂烛影”的意境营造颇为相似,大概可以想到在屋内傩仪的演出场景。诗后有“主人送客客尽悲”之句,显示了这是一种主客邀约模式的宴会。侧面也可以说明,有傩艺队伍进入私人住所厅堂,已经类似于明清时期戏曲的堂会演出。
宋元明清戏曲艺术的发展,傩艺艺人得以将戏曲中的因素借鉴进傩仪中,部分变成了傩戏,而戏曲在形成和成熟的过程中也将傩仪中那些神鬼片段加入于内,安徽贵池傩戏《孟姜女》一出,即“源于南戏旧篇”[26]。明代朱有墩的杂剧《仙官庆会》类剧作常演出于达官贵人的堂会上,吴梅评论:“又第三折驱鬼排场至为热闹,四鬼,十六傩神,钟馗、神荼、郁垒,齐集献艺,其舞态动作,定多奇趣,及虚耗擒获,方歌【青歌儿】一支,锣鼓之后,继以小曲,更令人悠然不尽,此是剧中最胜处也。”[27]这是傩仪融入戏曲的一种艺术式的成熟。对于来说,如修水县“……当地民间俗多敬佩傩神,始有傩歌傩舞,后则盛行傩戏。据《义宁州志》载:‘乡里演戏,谓之行傩’……这种傩戏就是当地流行的戏曲……”[28]还有一部分傩仪仅仅存在于乡村之中,延续数百年,也渐渐演变成了傩戏,如今还保留着鲜明的特色。如清乾隆九年(1744)《永顺县志》卷四载:“永俗酬神,必延辰郡巫师唱演傩戏”。[29]。
明代已产生专奉傩神的傩庙,万载县潭埠乡池溪村的沙桥傩祠和南丰县石邮村的傩庙皆是明代建筑,清代的傩庙建筑遗存也不少。明清时期部分的神庙和祠堂中会设置演出的戏台或者戏楼,傩艺或者傩戏会借用这些戏台戏楼进行表演。随着建台演出风气的盛行,傩庙在培修和新建时也进行了相应的改造,在庙内或者离庙不远的空地上建有戏台,一方面会演出傩戏,另一方面民众也会请其他的戏曲班社来酬谢傩神,甚至在某些地方傩神就是戏神。宗祠也会延请傩戏班社来演出,某些宗祠内供奉着傩神,与家神共奉。如江西九江市修水县全丰镇戴家坪村戴氏宗祠和上源村余氏宗祠,两地相距不远,风俗相同,每年傩戏班社会轮流演出,驱除在祠堂内寄宿的孤魂野鬼,同时笃定宗族之间的情谊。
更多的傩仪活动没有固定的场地,简单搭建和布置个傩坛,甚至山川、土地、河流,只要有条件的地方都可以进行扎草台或者就地作台演出。如南通童子戏的演出场所在“房前空地、打谷晒场、田间空地、海滩海堤、河岸河面搭台”[30],有很大的随意性。还有一类傩堂戏,傩堂是驱邪的主要场所,需经过精心布置。如德江傩堂戏,恰逢重大法事,准备更为复杂,详见《德江傩堂戏》第三章“傩堂”。[31]可能与《周礼·春官》中的“冬堂赠,无方无筭”相关,郑玄解释这也是一种逐疫仪式,“冬岁终以礼送不祥及恶梦皆是也。其行必由堂始”。
三
前文大致梳理了宫廷傩和民间傩行礼或者表演场所经历的一个漫长的流变。宫廷傩的范围主要集中在宫内,往往由国家礼乐机构的专门人员负责执行,从起初流动性稍弱的“九门磔攘”到后来流动“索室逐疫”,周制完备后,后朝往往承接前朝的旧制,中间主要改变的是流程和驱鬼神灵。这种傩事慢慢融入了表演的性质,带有娱乐功效,民间百姓也可以参与观看,无形中影响了民间的傩事。道教兴起佛教传入,西域诸技随着商业贸易之路与古老的民俗结合,傩仪衍生出了傩技、傩舞、傩戏,但在宫廷之内已经掀不起波澜,清代秦蕙田《五礼通考》说:“自唐以后,傩之礼不见于正史”[16]。宫廷傩仪在元明清没落,大体趋势如此。民间的傩事活动势必受到代表最高规格的宫廷傩的影响,在不僭越礼制的情况下,民间的傩仪发展得更加多样,出现了一种“泛傩”的现象,即很多民间活动从傩仪上得到了启发,傩仪这种古老的民俗活动自身也在不断地进化,最终有了固定的傩仪场所。
总体来说,宫廷傩和民间傩的场所变化存在共性的规律,蕴涵着丰富的傩文化内涵,有助于我们更好理解传统文化思维和社会风俗的嬗变以及傩仪的发展。
第一,傩事场所的变化蕴涵着一种行与停的辨证关系,傩事从流动趋于静止。在此受到麻国钧先生观点的启发,即这种变化反映的是傩事从行进礼仪逐渐成为一种“停下来”的艺术,“停下来”是指“行进的演出队伍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为了更好地展开一个有着相对长度的故事甚至一个场面而做的短暂停留”[32],如果这种活动进一步发展,则可以演化生发成为戏剧这种艺术形式,这条脉络清晰可见,周傩本身是一种傩礼和傩仪,遵守着严格的宫廷规范,在践行的过程中,被民间吸收傩事由一种驱鬼仪式变成了一种夹杂着表演的活动,从流动的沿门逐疫行为到了相对静止的驱傩法事。现今的傩事,掺杂表演活动的多少,大体可以判断这种活动的内在性质。
但是我们不能认为这种“行”与“停”是绝对对立的,它们是一种互相依存和互相补充的关系。《礼记·月令》中只说在宫廷的九门磔攘,《周礼·夏官》记载的方相氏索室驱疫,个中就埋藏着一条“流动性”的线索。咸丰年间《南川县志》中有言“二月初间,乡人捐募资粟,延僧道诵经忏作清醮会,扎瘟船逐家驱疫,名曰扫汤,以祈一年清吉,亦周官方相氏傩礼之意”。一方面僧人道士在一个固定场所做法会,一方面百姓要扎瘟船去逐家扫除不祥,瘟船就行驶了过去方相氏的职能。固定的傩事场所晚出,原因很多,但是这种场所的傩仪或者傩戏并没有摒弃“行”的因素和步骤。江西九江修水县小溪村,村中存有三帝殿和刘氏宗祠,前者有戏台。三帝殿内有碑刻,记载:“于道光元年匠工取材,增其两廊,前建戏台以排忧,旁修酒楼而设席。” 笔者曾于2017年8月30日去实地考察。每年演出时,该地的三元班(现在的正式名称应是“修水县三帝宁河戏演艺有限公司”)也会践行古礼,前往祠堂内为祖先演剧。有幸阅得《修水刘氏族谱》 藏于三元班武场刘九望家中。,其中有民国二十八年香火薄存史,合计香主528户,演出香火546日,流動性极强。但是有了固定演出的戏台后,艺人们也不必撂地为场,饱受吹风日晒之苦,逢年过节逐渐去往三帝殿捐戏,前提当然是为了酬谢傩神。
第二,傩事场所的变化反映出风俗嬗变的现象,傩本为驱鬼,却走向谀神。唐代的乐棚是歌舞演出的场所,官方进行阅傩时也可在其中进行傩事活动。宋代时筑棚已是常态,演出内容也已发生变化,但能够看出傩意遗存。南宋陈淳《上傅寺丞论淫戏扎》便说:“常秋收之后,优人互凑诸乡保作淫戏……逐家裒敛钱物……筑棚于居民丛萃之地,四通八达之郊。”[33]
傩仪本是驱鬼祛邪的活动,是实存的人与虚无的鬼之间的博弈,人往往要靠戴面具来扮作更加凶恶的神灵,例如方相氏和钟馗。这些面具就具有了神力,所谓“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神庙或者宗祠之中会有专门的场所放置面具,在平时,面具就是神灵的化身,也会享受香火,从而形成了民俗中的傩面具文化。
在宗族祠堂里进行的傩事活动,本质上是因为宗族势力的发展带来的宗祠的修建以及附属建筑戏台的出现而兴起,也是一种宗族文化。江西的傩神庙,往往由数个家族统一管理,傩神信仰沦为宗族权力的附庸,成为除家神外教化民众和睦友善的工具。但自民众的眼光看来,傩神似乎是比家神能力更大的神,它的管辖权限更广,能够接纳更多的祈祷,因此也乐得去供奉。笔者在江西修水实地考察时,曾询问当地村民。民间称傩神为“大(dai音)王”,有傩庙的村庄会专供大王,无傩庙的村庄会将大王供于家祠中,当作配祀神,言语之间,恭敬更甚。
第三,傩事场所的变化展现了傩事从仪式到表演的过程,但仪式和表演并不相互龃龉。傩事经历了从无剧场意识时期到有剧场意识时期。起初就是一种驱鬼仪式,慢慢带有了表演性质。与成熟的戏剧艺术不同的是,傩在传承发展的过程中始终掺杂仪式性,即保留它的本意。方志中记录有一些“类傩”和“泛傩”的民俗活动,最后往往补充一句“带古傩意”,但总体而言,表演性是傩事发展不可避免的趋势。国家弘扬保护优秀传统文化,傩文化自然在列,但矫枉过正的保护使得傩仪失去了仪式性,成为一场模古的表演活动。山西临汾曲沃县任庄扇鼓傩仪可为实证。该傩仪在1989年曾被挖掘式地演出,完全依照《扇鼓神谱》进行;2012年出于打造当地文化广场的目的,重新整理力图打造文化招牌和产业。[34]如果说前者还在村中设置祭坛沿门逐疫,后者纯粹成为在文化广场上进行的文化表演,称之为类傩表演也不为过。用这个例子来说明傩事从仪式到表演属于极端,但这是事实,亦是现实,侧面也反映了傩文化在传承和保护的尴尬境地。
傩事场所产生形式上的变化,与观众感受心理和表演环境密切相关。唐时阅傩已搭棚——一种能够增加演出效果和防范风雨的临时性建筑;宋代时出现私人住宅室内演傩的现象,主人邀请客人,精心布置,根据《观傩》描述,在演出中傩艺和傩技掺杂的成分比较多,宾客也为这些表演心有所悸。元明清时,戏曲与傩仪相互影响,尤其是鬼神戏吸取了大量的养分,还形成了一类目连戏剧种。在傩文化兴盛的江西,目连戏尤为发达。笔者在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实地考察时,发现陈坊乡破港村汪氏宗祠戏台(面阔12.30米,进深5.82米)和湖坊镇安兰村康氏宗祠戏台(面阔19.34米,进深6.29米) 考察时间,2017年8月11日。相较于一般戏台要大许多,与当地盛行目连戏相关,前一个戏台有六个马门,后一个戏台有八个马门,方便演出时众多演员出入。
明清众多傩庙遗构,其中部分设置戏台,可以说这标志着傩仪或者傩戏已经成为观众认真欣赏和体验的一种表演方式。与祛灾除疫的傩仪相比,傩戏必有成熟的班社,带有盈利性目的。前者是金钱上的少功利性和情感上的多功利性,后者恰好相反。如此交织,慢慢就会催促傩事活动的娱乐化,淡化其仪式性。但需要注意的是,傩仪和傩戏是可以共存的。在众多戏曲种类中,傩戏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的种类,同时它隶属于过程繁琐负责的傩仪之中,所以保持原始驱鬼目的的傩仪依然能够继续存续在广大的乡村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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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 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