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背后的爱情
2019-09-10苗振都
苗振都
摘要:《复活》作为托尔斯泰晚年的杰作,在世界文学史上永远占据着不朽的地位。人们对作品的评价可谓是众说纷纭,但对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评说却有着不约而同的见解。提到聂赫留朵夫,人们总会想起”忏悔贵族”这一称号。的确,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年少时的纯洁爱情曾因社会上淫秽的风气而被中断,十年后,两人再次相遇时,早已物是人非。而聂赫留朵夫之后为玛丝洛娃所做的一切也习惯地被人们冠以“道德忏悔”的帽子。我们从不否认聂赫留朵夫道德上的复活对他的行为所起的作用,然而,在这沉重的忏悔背后,是不是还应该有爱情的一席之地呢?
关键词:托尔斯泰;忏悔;爱情;复活
托尔斯泰出身于贵族家庭,是个伯爵,由于他早年受西欧启蒙主义思想的影响,又加上他生活的年代是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年代,他的世界观随着时期的改变而进行着改变:他先是站在贵族立场,后又谴责贵族,维护农民。《复活》正集中体现了托尔斯泰转变后的世界观及其矛盾。一方面尖锐地批判了俄国的社会制度,另一方面极力宣扬托尔斯泰主义。
《复活》中对俄国社会的批判毋庸置疑,文中处处可见。小说以大量篇幅揭露了沙皇专制制度下的法庭、監狱和政府暴力机关的黑暗,暴露了官吏的残暴和法律的虚伪。作品的开端便是审判无辜的玛丝洛娃的场面,那貌似公正的执法者,却是一群道德败坏、草营人命的官僚。法庭庭长是一个生活放荡、不顾犯人死活的坏蛋,为了赴情妇之约,只想早点结束对玛丝洛娃的审判,于是草草收场。另外两名法官各自想着自己的胃病和与妻子吵架的事,犯人的命运和法庭调查上发生的一切对他们说都没有任何特别重要的意义。副检察官卡列维更是一荒淫无耻的家伙,“功名心很重,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的目的”。开庭的前一天夜里,他通宵达旦地在妓院里寻欢作乐,根本没有看有关的材料,第二天却在法庭上发表长篇演说,用心恶毒地要加重对犯人的判罪。玛丝洛娃就是在这样一群官吏手中平白无故地被判处苦刑役。尽管名义上可以上诉,“不过枢密院不可能考察案情的是非曲直,只审查在法律的引用解释方面是否得当”,就驳回了上诉状;使呈文递到皇帝陛下那里,也仅仅是被“恩准”将“苦刑役改为流刑”,这对沙皇的
“体恤下情”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小说通过聂赫留朵夫到枢密院上诉的情节,还进一步揭露了沙皇政府的各级官吏。退休国务大臣贪婪成性,是个吸血鬼。枢密院背信弃义,口蜜腹剑,是个蹂躏波兰人的罪魁。掌握彼得堡犯人命运的老将军极端残忍,“成百上千人的眼泪和生命来博得高官厚禄”。副省长则以鞭打犯人为乐事。在他们的淫威下,受害者何止玛丝洛娃一人,农民、工匠、流浪汉、小业主统统不能幸免。“真理让猪吃掉了”“法院无非是一种行政工具,用来维护对我们的阶级有利的制度罢了”。
当然,《复活》对现实批判意义是从作品诞生之日起便无人否定的。正如对聂赫留朵夫的评价一样,人们总是从道德的角度出发去剖析他的一言一行,进而“聂赫留朵夫”这一人物形象便自然成了“忏悔”贵族的翻版。的确,法庭上惊人的相遇惊醒了他沉睡的意识,曾经爱人的苦难挑动了他目前的安宁。“精神的人冲破可怕的一切,遮住他的帷幕站立起来”于是,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使他为此而要同玛丝洛娃结婚,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年少的过错被人们认为理所当然,他一步一步地
“弥补”是因为他一层一层深入地意识到自己过错的深重。从对玛丝洛娃的歉意发展到因为身为贵族而对农民的歉意,随着轰赫留朵夫的足迹,在读者的面前展现出两个直接对立的阶级,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
一、岁月无痕.痴心不改——聂赫留朵夫对玛丝洛娃的爱
托尔斯泰,作为卓越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在描写聂赫留朵夫复活的过程中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早在作家迈人文学的时候,俄国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指出“托尔斯泰伯爵最感兴趣的是心理过程本身,它的形式,它的规律。用特定的术语说,就是心灵的辩证法。”他本人也曾在艺术论中说:“艺术的主要目的就在于表现和揭示人的灵魂的真实,揭露用平凡的语言所不能说出的人心的秘密。”他所表现的人的内心生活,像一条不停顿的溪水,时而平缓,时而冲出激励的浪花;时而舒心畅流,时而忧郁地呻吟。
当聂赫留朵夫法庭上遇见玛丝洛娃时,“此刻,他有一种心情,就好像在们腊时耍弄死一只受伤的鸟儿:又厌恶,又怜惜,又难过。没有断气的鸟儿在猎袋里挣扎:又讨厌,又可怜,使人不由地想快点儿把它弄死,快点把它忘掉”。恐惧中感到羞愧,怜悯中怕被揭发,欲走不能,想招不敢,又是烦躁,又是担心,又是震惊,又是厌恶,这一连串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真实而完整的心理的过程,细致人微地勾画出了聂赫留朵夫的思想性格特征,为他以后的思想发展奠定了基础。
聂赫留朵夫的变化是以日益脱离上流社会和他的生活方式为标志的。仅存的一点正义感使他能够看到他从前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同时,暴露出来的现实生活真实面目加强了他的批判态度,使得他越来越不赞成现存的社会制度,在为玛丝洛娃的案子上下奔走,到陪她去西伯利亚的走街串巷中,他广泛地接触了沙皇专制制度下的俄国社会,接触到了社会上各个阶级的人物,耳闻目睹了贵族统治阶级的荒淫暴虐,国家机关的腐败残忍,大小官吏的巧取豪夺,广大人民的贫困潦倒,以及地主占有制的不合理。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使聂赫留朵夫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从意识到自己对玛丝洛娃犯了罪进而意识到自己所属的那个阶级对人民犯了罪,从看到自己生活的丑恶进而看到整个贵族阶级的腐败,从而由一个堕落的贵族转变为一个心灵的忏悔者、一个罪恶的揭发者。“无耻而又卑鄙,卑鄙而又无耻”,他认识到,沙皇俄国的法律只不过是用来维护贵族统治的工具,各级官吏无非是一些凶残的刽子手和“只知道从国库捞钱的蜜虫”,政府部门、各委员会和各司法局以及打着基督旗号的官办教会都在进行着“吃人”的勾当,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唯有贫困。
然而多少年来,就因为这些,聂赫留朵夫一直顶着道德赎罪的帽子,没有人深究他赎罪背后的又一动力——爱情。也许是因为对他贵族身份的排斥,或许是对他以往犯的过错依然记忆犹新,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绕过他对玛丝洛娃的感情牵连,一味地以阶级和道德的眼光为他的行为冠以“忏悔”的定义。没有人在意他遇到玛丝洛娃后情感的激变,没有人留意他对玛丝洛娃抱有的不仅仅是道德复活后的平静之心,更有的是爱情复活后的怜爱之心。试想,如果他真的只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牺牲状态对待玛丝洛娃,玛丝洛娃会重新热烈地爱上他?如果他真的仅仅以一种义无反顾的赎罪心理照顾玛丝洛娃,那么在知道玛丝洛娃可能和西蒙松在一起,又岂会如此痛苦?他不应该庆幸玛丝洛娃的选择吗,他不应该庆幸自己的解脱吗?
当然,他现在对玛丝洛娃的爱已经完全不同于十年前那种纨绔子弟式的爱。十年前,聂赫留朵夫在一种迷糊的心境下离开玛丝洛娃,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对玛丝洛娃的感情,以后也一直在刻意地逃避。然而,由于十年后在法庭上的惊人相遇,回到家里,在进行“灵魂扫除”的同时,不得不面对自己,解剖自己,直视年少时的爱情:‘他想起她的白色连衣裙和天蓝色的腰带,想起那次晨祷。是啊,那天晚上我爱她,怀着美好纯洁的爱情真心爱着她。而远在那以前我就爱她了,我头一回在姑姑家里住下写论文的时候,我就已经深深地爱她了!”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直不愿承认、害怕承认的事实——他曾经那么地爱她但却以当时“最流行的方式”抛弃了她。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直到玛丝洛娃经历了那么多的辛酸,直到他自己发生了那么大的“区别”,直到他们的距离又被拉得那么遥远。但是,十年来的沧桑终于没有阻挡他彻底地认清自己。年少的爱情正慢慢苏醒,正如他对玛丝洛娃容貌的态度:“他心里正在发生一种常有的现象起初,一个自己爱过的人多年不见的脸,由于分别期间发生的外部变化而使人暗暗吃惊,随后,那方长脸渐渐变得跟许多年前完全一样。一切已经发生的变化统统不见了,于是在自己精神的眼前出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与众不同的精神的人的主要神情。”
追寻到玛丝洛娃以前的身影,犹如追寻到他们以前的爱情。于是第一次探监时,他在祈求她原谅后一种期望也油然而生“他自己丝毫也不希望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只是希望她不再做她眼前这样的人,希望她清醒过来,做她从前那样的人”。十年的辛酸磨难终于让他对爱情重新下了定义:爱,不仅意味着占有,更意味着奉献。
我们无法否认十年后的聂赫留朵夫对玛丝洛娃的爱是虔诚的。这份爱,让他漠视于上层社会的嘲笑挖苦;这份爱,让:他包容了玛丝洛娃曾在“院儿里工作”的事实;这份爱,使十年间发生的一切都省略为零;这份爱,使他心甘情愿为玛丝洛娃东奔西走……种种迹象表明聂赫留朵夫在如此众多的情况下依然能以执着的姿态坚守承诺,难道仅仅是出于一种赎罪心理?答案是否定的。我想这里更多是出于对玛丝洛娃的期望:他期望她摆脱现有的恶习,他期望可以看见从前的她,因为他是那么的爱她。
由此可见,能促使聂赫留朵夫抛弃贵族的身份,能令他公然背弃众人的反对,能令他放下尊贵的头衔,能令他下定决心娶一个曾经在“院儿里”工作的女人,正是凭着他对玛丝洛娃的爱。这份爱在沉睡了十年之后复活,这份爱已不再受任何社会因素的干扰,也不再有任何功利色彩,特别是在聂赫留朵夫经历了和“那位有夫之妇”的纠缠之后,经历了和科尔恰金娜的婚姻纠葛之后,使得相对于这些纯粹为子性欲、纯粹为了功利的杂质“爱情”在和玛丝洛娃的爱情前,让他觉得那么得难能可贵。
如果说聂赫留朵夫因为曾经诱奸了玛丝洛娃而玷污了这段神圣的爱情,那么他如今愿意以一生来赎罪的决心,已足以印证这段感情对他而言是何等的重要。更何况连玛丝洛娃都已经原谅了聂赫留朵夫,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对他曾经的过错一直耿耿于怀呢?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再以此阻断他“复活”的道路呢?
很多人都认为聂赫留朵夫想跟随玛丝洛娃结婚纯粹是出于赎罪的动机,那么我倒想问问:当他因为和那位有夫之妇的关系而对科尔恰金娜抱有深深歉意的时候,他为什么不以结婚来赎罪呢?他明知科尔恰金娜不会介意他和那位贵妇人的过去,却依然选择了避开科尔恰金娜,为什么?很明显,因为他不爱她,所以他不愿娶她!再让我们想一想,无可否认,聂赫留朵夫的确对玛丝洛娃怀有深深的歉意,他也的确想为自己赎罪,然而赎罪的方法有千万种:他可以选择为她解罪后为她安排一个好的归宿;他可以选择送她一大笔钱改变她的不堪困境;他可以选择为她寻得一个好工作改变她的社会地位……然而,他为赎罪做出的第一个选择,做出的唯一一个选择就是:他要和玛丝洛娃结婚。这样做,绝不仅仅是因为他要赎罪,而是因为随着他道德上复活的还有对玛丝洛娃爱的复活。
二、付出之爱,无价之爱——玛丝洛娃对聂赫留朵夫的爱
玛丝洛娃,作为一个吉卜赛人的私生女,作为一个贫寒人的后代,她被称为“一个救下来的孩子”。16岁时,她遇到了聂赫留朵夫并真诚地爱上了他,聂赫留朵夫也同样对她怀有美好纯洁的爱情。然而,三年后回来的聂赫留朵夫却染上了社会上的恶习,诱奸并抛弃了她。生存的环境决定了她悲剧的命运,卑下的身份注定了她生活的艰辛。在那个风雪之夜之后,她强迫自己忘记过去。作为一个受压迫受欺侮的下层女子,在失去了精神寄托,失去了生活依靠的情况下,世上的一切变成一片绝望:“在这十年中间,她碰到的一切入,凡是女人,总是极力地利用赚钱,凡是男人,从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到谨慎小心的监狱看守为止,都把她看成取乐的对象。对任何人来说,世界上别的东西都无关緊要,只有享乐,恰恰是这一类的享乐,才最要紧。”生活逼得她走投无路,也逼上梁山得她形成了自己的信仰:“人都是只为自己活着。”所有关于上帝和关于善的那话,全是欺人之谈。如果有的时候她的心里生出疑问,为什么世间的一切事情安排得这么糟,弄得大家互相残害、人人受苦,那就应该再去想这件事,每逢她感到苦闷,就吸一吸烟,或者喝一喝酒,或者最妙的是找一个男人谈情说爱,这样一来那种苦闷也就过去了。
她堕落,她用酒麻痹自己,她要以自虐的方式来报复那个最爱最恨的人。她小心地把那段过去深埋在心底。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自己的确已经忘记了那段过去。满足于那个“不受欺骗的工作”,她根本不去回忆她年轻时候的事情,不去回忆她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那种关系。那些回忆跟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人。因而已经在她的记忆里一笔勾销,或者不如说埋藏在她的记忆里一个什么地方,不去动它,把它关得很严,封得很紧,犹如蜜蜂把一窝旗虫封起来,不留一点出口,免得它们毁掉全部的劳动成果。
然而,当她再一次遇到聂赫留朵夫的时候,惊奇、麻木、愤怒……一段时间后,伪装的一切土崩瓦解,过去那些美好的、痛苦的回忆也接踵而至,她恼怒于聂赫留朵夫的“弥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在尘世大生活里拿我玩乐还不够,你还打算在死后的世界里拿我来拯救你自己的!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那张肮脏的肥脸!你走开,走开。”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动摇了她目前的精神基础。然而,恰恰是这一腔的愤怒表明了她还没有忘记过去,过去的恋情依然牵动着她的情感,曾经的欺骗依然震撼着她的心灵。她麻木,但没有麻木到漠视过去;她堕落,但没有堕落到仇视爱情。所以,在监牢里,在如此艰苦的环境里,她仍然在不断地改变“凡是他希望她傲的,她都不由自主地照着做了:她已经戒掉了烟酒,不再卖弄风情,而且去医院里打杂工。她所以做这些事,就是因为她知道他希望她这样做。”
到底是什么促使她转变了?是聂赫留朵夫的几句简短对白?还是因为聂赫留朵夫为她办的几件事?十年筑起的防墙如果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攻破,那么这道墙怎能维持了整整十年?她转变,是因为她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维系自己的精神支柱——爱!凭着这份爱,她走出了心灵上的阴影;凭着这份爱,她接受了聂赫留朵夫的帮助;也是凭着这份爱,她终究选择了西蒙松。有人说,玛丝洛娃的复活应该归功于革命者的熏陶。革命者对玛丝洛娃的影响的确不容置疑,然而如果失去了这份爱,她会有和革命者接近的机会吗?她会如此仓促而坚决地跟定西蒙松吗?选择离开聂赫留朵夫,选择嫁给西蒙松是因为革命者的熏陶,也是因为她爱聂赫留朵夫,她不要连累他,她不要毁了他。
三、“爱的复活”——托尔斯泰对爱的倡导
为了爱,两人拼命地走向一起,为了爱,两人不得不分开。这到底是爱情的无奈,还是时代的悲哀?多少年来,人们总感慨玛丝洛娃的不幸,愤怒玛丝洛娃的悲哀,却对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的爱视而不见。是认为作为一个平民的她即使期望也是枉然,还是对身为贵族的他曾经的过错难以忘怀?跨越阶级的爱的确险阻重重,然而我们是否更该记得:爱,才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正如聂赫留朵夫看到玛丝洛娃转变后的感慨‘他相信爱的力量是所向无敌的”。因此,文中的主人公在经历了十年后的沧桑后依然能够彼此再相爱,不是因为他们受到的阻挠太小,更不是他们受到的考验太少,而是因为彼此的爱一旦觉醒,它产生的力量足以让聂赫留朵夫清醒,足以让玛丝洛娃复活。
众所周知,《复活》是托尔斯泰晚年的著作,最显著的特征过于“托尔斯泰主义”。我们姑且先不论他这种观点的是非对错,他所极力宣扬的是一种“博爱”精神,托尔斯泰既然把爱提高到如此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还有可能无涉和玛丝洛娃的爱吗?他会以一种纯粹道德的立场叙述聂赫留朵夫为赎罪而做出的牺牲吗?更何况我们已经在上文指出了那么些多可以印证主人公再次相爱的证据,还有人要坚持纯粹是道德的觉醒吗?还有人再无视他们的爱吗?我们可以为“托尔斯泰主义”而顿足,可以为作者的缺乏斗争精神而遗憾,但是谁能说对爱的提倡会有错?谁能说对爱的肯定也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