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魏晋人的纯美往事

高丽娜 文琪

谈起魏晋人，人们首先想到的关键词为“魏晋风度”“魏晋精神”或“魏晋情怀”。有人说，大汉是敦实厚重式的，三国是慷慨悲歌式的，大唐是盛大开放式的，两宋是清丽婉约式的，而魏晋则是率性洒脱和玄远放旷式的。给予魏晋人以极高评价的有两人——宗白华先生和鲁迅先生。宗先生对于魏晋人的酷爱、钦慕与向往是十分明显的。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篇中，他感喟：“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他在《美学散步》里如此评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说，曹丕的那个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语气里的认可与褒奖十分明显。

1000多年过去了，回首再看，魏晋人的往事里仍放射出一束纯美的人性之光，这束光芒烛照着后代仰望它的目光。因为，在这个时代里，“人”被发现了。在对它的深思与探索中，世界也被照亮了。但，魏晋也是一个最受争议的时代。

笔者认为，《世说新语》中魏晋人的往事里呈现出了以下几方面的美。

往事之一：简约与放诞交织的清谈之美

明代的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里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淡，真致不穷。”回首魏晋人的往事，直到今天，我们透过字面，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言谈简约玄淡，行为放诞，将人的至情至性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崇尚清谈，同时也是一批将简约与放诞交织的清谈之美发挥得最为和谐的人。

山阳县，就是现在的河南修武，是当时的洛阳之北的河内郡，“竹林七贤”就隐居在这里。他们的主要活动地在嵇康庄园的一片竹林旁边。嵇康有傲骨，有思想，爱好是打铁和演奏古琴，是其中最主要的一位代表人物。《三国志·王粲传》中说嵇康“尚气任侠”，王隐的《晋书》中说：“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是豪俊皆随康入狱。”在他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说，“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可见是个有影响力的思想家。“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最终被司马昭所杀，《广陵散》也随之失传。阮籍狂傲，喜欢喝酒，是个诗人，也爱谈玄学，没有公开和司马集团作对，但也因“纵情背礼败俗”，差点儿被杀。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立意隐晦，但他的悲伤情怀在这几句诗里展现得一览无余：“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刘伶放旷，是个酒鬼，被称为“醉侯”。放诞到曾说出“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的酒后豪言。意思是说，我把天地当房子，把房屋当裤子，诸位为什么跑到我裤子里来呢？他后来和喜欢喝酒的率真音乐家阮咸不知所终。向秀通透，留下了《庄子注》。王戎聪慧，和薄情寡义的山涛成了西晋重臣。

他们的言行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论《世说新语》时所言的：“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

往事之二：独具人文个性的精神之美

兰亭集会，是独具人文个性的人物内心精神向自然的迁移。这一天，名士们身着宽松飘逸的衣服，列坐于曲折清澈的溪流畔，等待荷叶轻托酒杯流到自己的跟前，现场作诗。写不出来的，就要罚酒。把二十六人现场写出的三十七首诗汇为《兰亭集》后，酒酣之际的王羲之挥毫写下了千古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当时的场景在史书中留下了这样简洁而独具人文个性的精神之美：“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乐广的忧伤。乐广是南阳人，少时家貧，善清淡。对于西晋末年成立的“八达”（以“竹林七贤”为偶像，喜欢裸聚）看不惯。一个酷夏的午后，乐广去胡毋辅家串门时，看到王澄、胡毋辅等“八达”又在裸聚，他批评过他们后，来到寂静的洛水之畔，乐广望着青天碧水和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三国，忧伤的情绪仿佛渐渐升腾起来的水雾一样弥漫在他的心间。

河南新蔡人毕茂曾留下这样的话：“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飘在酒池中，便足了此一生。”看看，这完全是一个吃货的架势嘛！善待美食美酒，享受快意人生，热爱这薄凉的世界。

无论魏晋人往事中的曲水流觞、写不出诗后的罚酒、面对洛水的忧伤和真实热爱生活的活法，都呈现在那个独特朝代里，一个个独具个性的人，他们身上流露出的精神之美。

往事之三：发现内向的心灵自由之美

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在他的《美的历程》中言：“《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人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倒是手执拂尘，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的智慧和品格。”

南宋词人辛弃疾的名篇《水龙吟》里有这样几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讲得就是张季鹰和他的“莼鲈之思”：萧萧秋天，在洛阳为官的张翰想起了苏州的菰菜（就是水生的茭白），还有太湖里的莼菜和鲈鱼，留下了一句潇洒的“人生在世贵在适意，何必受数千里外的官宦之累？”辞官归隐，他的背影里，隐藏着魏晋人发现自然之美和内心向往的心灵自由之美的双重影子。

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之子。因性情外向放诞，被称为东晋第一人。弃官后归隐会稽。“雪夜访戴”的故事完美地演绎和诠释了魏晋人行事的风貌。《王子猷雪夜访戴》选自《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你看，雪夜，失眠，酌酒，赏月，咏诗，访友。全是文人的做派。王子猷在一个雪夜醒来，突然想见老朋友戴安道，便连夜乘舟前往。小船行了一个晚上，天亮时到达朋友的门前，他却又掉头回去了。但王子猷有自己的说法：“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一个“兴”字，显示了以子猷为代表的魏晋人追求生命姿态的自由、唯美和丰盈。当年，他暂居别人家空宅，便令人种竹，声称“何可一日无此君”。东晋的这一个雪夜，照亮了东晋人的放诞，也照亮了魏晋人往事中那些发现内心向往的心灵自由之美。它们相互交织，在魏晋的天空织就了一张自由之网。

往事之四：追求快意人生的自然之美

名士孙绰也参加了著名的“兰亭盛会”，他感慨地说：“明山秀水，可化心中郁结。”在秀美的山水之间，魏晋人追求快意人生的自然之美。只有在自然的大美面前，他们才会将快意人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魏晋人畏惧早亡，渴盼长生，于是，他们炼丹服药，酣畅痛饮，纵谈老庄，清谈玄学，在纵情享乐的同时又满怀向玄哲的探究，这种无为而无不为的魏晋风度，也要求容貌上的俊美朗逸。用自然之物的美态来形容人的容貌之美，是魏晋人审美的趣味和习惯。你看，“濯濯如春月柳”“谡谡如劲松下风”“双眸闪闪若岩下电”“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若登山临下，幽然深远”……这些带有夸张的比喻，无论是“春月柳”、“松下风”“岩下电”，还是“日月入怀”，都带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式的美。潘安少时到洛阳郊外游玩，每次都会被姑娘们手拉手围起来，嘴里可能还会喊：“小鲜肉！小鲜肉！”“嵇叔夜之为人也，宕宕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对人物风貌的夸张形容和品评，前提就是漂亮的外在风貌和内在高超的人格。魏晋人的往事里，快意人生的追求和用自然之美物的比拟，将那些美好的人物，送到了我们的眼前，令人不禁神往。

往事之五：演绎非常境界的宣言之美

炼丹药、饮醇酒、美姿容，论道谈玄、山水美景……这些都成了衬托魏晋人往事必要的装饰和光环。

顾荣是苏州人，吴亡后，他和许多东吴旧臣的子弟一起北上洛阳当“洛漂”。他和那个弃官归家的张翰是好朋友。一起吃烧烤时，顾荣看到烤串的小伙儿流着口水，就把手中的烤串给了小伙儿吃，然后自言自语：“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意思是，哪有成天烤串的人却不知烤串味道的道理呢？后来，官场险恶，他弃官回南方，一路上危难重重，总有一人出来保护他。这人就是当年吃上烤串的小伙儿！你看，一个烤串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无论是顾荣，还是烤串的小伙儿，他们共同演绎了一段特殊境界的宣言之美。

从历史绝响般闪现的“竹林七贤”到名士雅集清谈生命的“兰亭盛会”，魏晋人将人性的率真、言行的洒脱、智慧的玄远和人格的至美，完整地呈现在后人的面前：他们是一批在心灵史上高情远逸的人，他们神色自若的背影，让后人仰望他们深情的目光里满是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