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处:马修·巴尼的《堡垒》
2019-09-10翟晶
翟晶
2016年《基质之河》(River of Fundament)[1]的展映余音犹绕,今年夏秋之际,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的新片《堡垒》(Redoubt)又来到北京,和一批金属浇铸的枯树装置、电镀红铜板等作品一道,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
无论何时,马修·巴尼的出现,似乎都注定成为一个现象。他思想的复杂性与深度、他影片的恢宏大气与变化无穷、他对空间的驾驭与对材质的敏感、他将所有素材融汇成一个庞大艺术帝国的能力和对微末之处的细腻处理,皆令其跻身于顶级艺术家之列。也正是因为马修·巴尼,使得“总体艺术”这个概念为人们所接受和熟知,乃至成为当代艺术家们在考虑作品和展览时的重要因素。如今,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像他一样,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作品考虑成一个“总体”,将思考的过程和创作的结果、各种形态的艺术作品放在同一个展览空间中,以图构建出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一、总体艺术
马修·巴尼作品之“总体”,并不仅仅体现在他将多种文本、材质、手法和艺术形态整合于一件作品之中,并将艺术创作与商业运作融汇成一个整体的能力,还体现在他以单一作品来展开各种思想素材和问题意识的能力。这一点,在他艺术生涯的最初阶段几乎就已经很清楚了。而从《悬丝》系列开始,以历史、神话、宗教为基础,来展开对现代世界的思考,就一直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创作路数。也正是在这一套方法论之上,架构起了他作品的复杂性。
比如在新片《堡垒》中,他以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狄安娜(Diana)和猎人阿克泰翁(Actaeon)的故事[2]为基本线索,以现代美国问题为主要的思考路径,通过对神话故事进行移植,而将两条线索整合成一个浑然的整体。
首先,他将人物角色进行了现代改造,带着侍女的狄安娜化身为带着两名同伴的现代女猎手,而阿克泰翁成了由他本人扮演的雕版师,追踪着女猎手并对她的行踪进行记录。其次,故事发生的场景被移植到艾奥瓦州冰雪覆盖的锯齿山脉中。壮阔而严酷的美国风景,是巴尼作品中的“标准镜头”,它清晰地表明巴尼作品的基础是对美国的思考,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国旗等符号进一步确证了这一点,而美国显然又被看作了现代世界的代表。通过对美国问题的思考,巴尼延伸到对现代世界、后工业社会,乃至宇宙本身的思考,这种展开方式,也可以被看作巴尼作品的“标准路径”。第三,在保持基本线索不变的前提下,对故事的内容进行移植。神话文本中被撕裂的阿克泰翁,在这里躲过了一劫,而镜头中反复出现的麋鹿(被瞄准的麋鹿、被撕碎的麋鹿)却替代了他的位置。这种移植使得“雕版师”这个人物拥有了双重性,同时也形成了某种缝隙。从这里开始,人物关系、故事的展开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挪移,让我们看到:巴尼对神话的挪用是敞开的,他会在这些缝隙之处插入其他背景、文本和线索,从而改变整个故事的气质和走向。第四,由此,美国的背景进入叙事,并汇入神话线索之中,如艾奥瓦州有关狼群放归的政治争论、“美国堡垒”的政治主张与实践、印第安原住民舞蹈所引发的对美国历史渊源的思考等。随之,巴尼又将线索进一步扩张,引入了人类生存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影片中,动物的动作、死亡、报复行动,天体的运作,皆由剧中人的舞蹈动作来加以复现和强化,而狩猎女神狄安娜的形象和故事,为此充当了天然的背景。
于是我们看到,复杂的线索汇合到了一处,不仅将短短数百年的美国历史联结到欧洲文化之源(希腊罗马文化),赋予美国历史深度,也将历史、政治、生存、环境、宇宙等主题整合成一个整体,其处理手法之圆融,呈现方式之大气,镜头之高级,皆令人叹服。
平心而论,与之前的《基质之河》相比,《堡垒》是一部相对单纯的影片,其策略、线索、背景、呈现方式、人物关系皆比较简单,母题也相对明确。不过很显然,从展览的角度来看,两者都使用了一些在巴尼的创作中相对稳定的手法。比如,将影片中所涉及的道具进行转化、扩展,使之成为独立的藝术作品,并以这些作品和影片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展览,从而使展览更为立体和整体,再借助出版、衍生品等,使作品和展览延伸到商业领域,进一步扩大影响、提升价值。这一整套的运作,显示出巴尼不但拥有极高的艺术才能,其商业头脑也是一流的。所不同的只是:《基质之河》以歌剧为主要表现形式,充满了悲剧的张力,极富冲击力的音效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堡垒》的主体却是无声的舞蹈动作,配合着影片展开的音乐,使寂静显得更为内敛和深沉。在这无声之处,展开了命运的反思。
二、炼金术士
在巴尼的创作思想中,“转化”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
熟悉巴尼作品的人都知道,在他创作的较早阶段,他最喜欢的母题是凡士林,而凡士林是一种充满“转化”能量的物质:它是一种工业制品,也是愈合伤口的良药,它与人类体液的高度相似,更使之成为某种生命物质。将冰冷的工业(社会)与充满温度和矛盾的人类生存整合到一起,拥有了某种炼金术般的魔力。至于《基质之河》,从根本上就是一个关于转化的故事,以令人眩晕的复杂性,将对后工业时代美国的思考,与对人类命运、宗教、历史、文明的思考,熔炼成了一个晦涩而又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而在这个故事中,凡士林已经被更为明显的符号“黄金”所取代,更彰显了他作品的炼金术底色。
在《堡垒》中,一个核心意象“电镀红铜板”(也是展览的主体)延续了这个主题。这是巴尼自己发明的一种创作手法:先将图像雕刻在表面覆盖沥青的红铜板上,然后将铜板浸入酸性电镀铜溶液,并通以电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图像的线条周围就会聚集起金属颗粒,从而形成作品。很显然,这种创作方式像极了古代的炼金术,而由于电镀的过程本身充满了各种变数和可能,使得操作者只能设置其条件而无法控制其结果。因此,操作者便像炼金术士一样,总是期待着某种偶然性的出现。在影片中,这一层相似性更由电镀师书架上的《炼金术士手册》等书籍进一步予以了确证。
当然,对于巴尼来说,炼金术与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并不止于母题、手法的层面,而更多的是在思考的层次发生关联。炼金术的本质是转化,将平凡的物质转化为贵重黄金的过程,所涉及的不只是物理上的变形,还有思维、人性乃至生命的转化。在巴尼的创作中,人类社会的本质也是转化:历史与当下之间,所存在的关系并不是平行、递进、循环或者相似,而是转化。这就意味着:狄安娜神话和美国故事之间,人类社会与自然宇宙之间,并不是挪用线索、历史联结、彼此呼应的关系,而是一种穿越时空的互相转化,使得各自的命运在彼此身上复现,这种复现也不是复制或者挪移,而是仿佛两者从来都是一体,既十分不同又互相重叠、不可分割。
通过转化,巴尼的作品进入了更深的层次,本已复杂的叙事线索,更通过这种突然间的挤压,显得尤为难解。摆满展厅空间的电镀红铜板和被山火烧焦又被金属灌注的枯树,似乎成了一个炼金术士的实验室,所转化的对象不只有金属、作品,还有人们的意识和命运。
在中国,马修·巴尼的影响之大是毋庸多言的。从2000年《悬丝(4)》在上海双年展上展出开始,这位复杂的艺术家就一直吸引着中国的艺术家和观众。尽管从主题、手法、思想资源乃至商业思路来看,巴尼都是极为美国化的,但这丝毫也不妨碍中国艺术家不断地效法他。其中比较典型的,如陈天灼、陆扬的创作,他们使用历史、宗教、神话资源乃至表演的方式,都像极了巴尼。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开始将自己的创作考虑成一个整体,希望通过各种艺术介质、形态和手法,来收获一种“总体艺术”的效果。只不过,巴尼的创作所达到的复杂性和深入程度,似乎從未有人做到过;而巴尼那种典型的美国式思维是否真的适合中国的创作环境,他的创作手法究竟在何种维度上可以被借鉴,似乎也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
注释:
[1]“River of Fundament”在北京展映时被译为“重生之河”,笔者曾在拙文《永不回头的基质之河》中对此进行过辨析,也对这件作品进行过剖析。
[2]在神话中,阿克泰翁偶然撞见了沐浴的狄安娜和她的侍女,被愤怒的狄安娜变成雄鹿,最后被猎犬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