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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与独处

2019-09-10管郁达

画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荒野纽约公路

管郁达

十月就快过去了,这里仍然没有一丝秋意。太阳照样升起,树叶也是绿的。但支气管炎引发的剧烈咳嗽告诉我,秋天真的来了。

躺在医院打吊针,刷朋友圈,跳出一则老友何工即将在上海举办展览的消息。展览的名字叫“格格不入”,大概是从萨义德那本同名回忆录借用的吧?这是一个关于背井去乡和流离漂泊的故事。深入荒野,流放在路上,由此导致的身份的割裂、多重与流动,对于艺术家这样的个人主义者来说实际上并非坏事。萨义德曾言:在哪里都不要有太多“家”的感觉。所以,“在路上”最终成了我们这种人主动的选择。而此时,疾病却选择了我。病房里只有我一人,安静得像睡眠。我睡不着,在手机上翻出了前几年的一些“美国往事”。

首先,因为何工,我曾有过两次驾车横穿美国的经历,都不是我开车。我不会开车,我坐车,看风景、拍照、睡觉,顺便给开车的人说点提神的段子。

第二次驾车横穿美国是在2015年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和冬冬。爽爽说,要我带她去见识下美国,日本比美国好玩,东西也好吃,否则她想不出为什么非要跑去美国读书,所以此行多少有点游学考察的意思。第一次则是何工带我去的,纯粹就是一路狂奔,像是公路大盗,走了15天,何工在新墨西哥州因疲劳驾驶差点丧命。那是2010年的冬天,走的是著名的66号公路。先飞到纽约,从纽约开车到洛杉矶,再从洛杉矶到旧金山,沿着太平洋海岸最美的1号公路。

我不会开车,所以常拿喝酒来搪塞朋友。其实,喝酒我也不行,雷声大雨点小,白酒二两就倒了。勉强说,我算个不错的谈话伙伴,旅途漫漫,有我在,大家不觉得沉闷和寂寞。所以,到了纽约,在曼哈顿苏荷韩湘宁家一次爬梯上遇到老嬉皮士、大侠张北海先生,我们一起喝酒。他说:荒野才是美国的真实面目,纽约是它的心脏,但是是人工的。纽约不是美国,是世界。

2015年的夏天,何工从洛杉矶带我们游完优胜美地之后,在旧金山把车扔给了冬冬,说:不要回头,一直往北,再往东,走91号公路,过芝加哥,下去就是纽约;再往北,就是波士顿。不要回头!

现在我才想起来,我们当年走91号公路经过的蒙大拿、怀俄明、南达科他、明尼苏达这些地方,都是人迹罕至、地老天荒的荒野,每天开六七百公里都见不到人烟,沿途只有牛屁哄哄的屠宰场。莱昂纳多拍的电影《荒野猎人》,外景找的就是这些地方。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中,求生是唯一的本能,这点人与动物相比并不占尽上风。 所以惠特曼的《野草集》是关于荒野的文化意象和想象,他用“野草”重塑了美国文化的精神。这一点,法国人托克维尔在其《论美国的民主》中也有细心的观察。再后来,鲍德里亚游美国,观想多于观察,浪漫多于实证,将美国臆造为欧洲失而复得的乌托邦。这是另一种文本的解读的语言游戏了。

我与何工把横穿美国看成是一种带有英雄主义意味的浪漫行为,在爽爽她们看来纯属意淫和自嗨。她在微博中调侃我们:“我们开车走上1号公路,活得像个混球,却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他妈牛逼哄哄的是个嬉皮士。什么垮掉的一代?你只是个垮掉的病弱啊,朋友。”也许,爽爽他们说得有道理,我们去看这些壮观的东西,是为了用赞美的方式证明我们现在的生活确实没有意义。旅行的意义正在于旅途和行走本身,所以,我把“在路上”视为一个寻求意义的命题,贯穿每个人生命的始终。何工和我,也许会用一生的时间去验证这个命题,直到老毬啦走不动为止。

荒野的美与纽约这样的人造奇迹不同,它是一种天地大美。在黃石公园,不仅人迹罕至,动物也隐匿于黑暗幽深之中,只有上帝创造日月星辰、山水草木的原始样貌,犹如远离尘埃的孤独星球。在美洲大陆的北边,有一个夜晚,我体验到了一种“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叠加的纯美意境。那是一种有如贝九中拥抱天下一家、世界大同的狂喜。顺便说一下,我喜欢村上春树纯粹是因为他那本书的名字。

不吃不喝,没有音乐,一路往东狂奔,终于到了芝加哥。见到街道上涌动的鲜活人流,黑人、白人,还有中国人,我的眼泪不禁掉落地上。我想到了格什温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和我们那种在喧闹拥挤中渴求温暖的人性。在中国,特别是那些我们自幼生活的小城镇,人与人每天挨得好紧啊,每天都在醉生梦死和吃吃喝喝中度过。我与何工之所以热爱旅行,或许是因为渴望逃离这种猪一样温暖的生活,历经磨砺,待流浪归来的时候变得有勇气重新拥抱这种生活吧。我不知道。少年时代的经历告诉我,山外有山,行走就像是动物的本能,是生活中一种重要的学习能力和经验。

独处又是另一种本能和学习能力。去年在纽约待了一个冬天,天寒地冻,冰雪锁城,让我想起八年前第一次随何工来纽约的那个夜晚,住中央公园附近,深夜跑到哥大夜游、找酒喝。这次我们住在东村,每天散步、读书、写作,逛博物馆、美术馆,听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有时也给爽爽做顿饭。最远,去了趟新泽西的普林斯顿。突然觉得,纽约这个人造奇迹的“哥谭”(Gotham)[1]之城,之所以吸引了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猎奇者的足迹,其奥秘并非只有喧闹与繁华,它还是非常人性和温暖的。冬日的纽约又冷又酷,还是让我看到了许多有温度和态度的展览,包括若干有趣、好玩的人,所以非常适合像我这样成天跑来跑去的人歇脚、暂住、隐居,独处一段时光。独处中你的孤独是有尊严的,世界也并没有因为你独自一人而消失,而是像蜘蛛一样在孤独的中心重新编织起一张你与世界联系的巨网。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说:“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所以我相信,尽管何工喜欢开车,却非迷信旅游、观光和荒野的公路狂徒。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自己的房间中度过的,只是偶尔“在路上”而已。

流放者的归来就是出发,每一次旅行都是生命的重新开始。聂鲁达说: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系住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绑在一起

我喜欢海员式的爱情

接个热吻就匆匆离去

我要走

我心里难受

可我心里总是很难受

我想,诗人这里说的并不只是爱情,还有独处的人之间即将远行的惜别。

注:

[1]Gotham在英语中有“愚人村”的意思,1807年,美国短篇小说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在自己创办的文学杂志《大杂烩》(Salmagundi)某期中,用这个名字讽刺纽约市的文化与政治,“哥谭”自此成为纽约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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