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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在这世上

2019-09-10余玦

广西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外公母亲

余玦

→ 余 玦 1995年生,并无值得赘述的发表经历。写一点,是一点。

一双竭力镇定的手,拘谨,发白。在地铁晚高峰的潮水中,他左右茫然地看着,最后眼睛朝下,定在某个陌生人的脚面,不动了。窗外疾驰而来,一秒,两秒,轰隆打闪的灯光。铁轨向黑暗呼啸的噪音,茫茫盖住了拥挤人声。车厢里亮得刺眼,我被人群推到他面前。

灰扑扑的鸭舌帽,两鬓斑雪沉沉,揉皱的一张旧报纸似的脸。离得那么近。他一声不吭,视线钉在地上。我不认识他。但那一霎,我愣在时空里,当我望向他,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一个,奇迹。

他不在这里,他已经不在这里,无数次我对自己说。在街头,地下甬道或巷子路旁,我忽然愣住,胸口酸胀难忍,像有泪水在爬。因为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现,可能只是一个姿势,稍纵即逝的眼神,深蓝、灰黑的长大衣或旧外套,甚至脸转过来的幅度,微微佝偻走动的样子。就在那一秒的恍惚与一秒的凝神之间,在看一眼与再看一眼的战栗里,我好似认出了什么。

那些被我错认的人,都流露着显而易见的贫穷、顺从,像一抹不易察觉的灰色阴影,从明亮的缝隙里悄然溜过。他们老了,越来越老,皮肤松弛,行动松弛,甚至连投向世界的目光,都变得缓慢。生命像一盆再也洗不干净的水,浑浊,倒影模糊。那满是风霜的水面上,唯独留有一双眼睛,别无所求、平静地睁着,显露出最后的忍耐。

他们像极了我的外公。

起先是一双手,然后,是月亮。戏文里的那句念白,“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我记得,我总是记得。人间天上,无有苍凉甚此月。而就在这二十字间,怯怯,戚戚,反反复复,又悲又喜,我如此失魂落魄,千万遍。活着是不是就像这样?一回回求死不得,一次次死而复生,直到在夜里闷头走着,走到漆黑的地方,突然地,猛抬头,看到月亮。看到月下模糊风动,似站着一个人。我看了又看,心头痛楚难言,生怕自己是看错了。

在乡下,后半夜的月亮挂得很低,树梢没入深蓝色的夜空,枝杈间有风。菜园里到处是虫鸣。万物窸窣之际,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刺啦一响,我从瞌睡中惊醒,紧张地四下环顾。是在外公家,盖在屋后菜园里的厕所,土坯墙三面透风,尿臊味混合着泥土的阴潮气向空中弥漫,背后的柴堆黢黑静寂。仰着头,我提心吊胆的,仿佛梁顶上随时会掉下一只蜘蛛或者蜈蚣,正掉进我的后颈里。猛然一缩的同时,感到小腿一阵酸麻,这时候,我终于叫出声,公,你在哪?

手电筒的光应声一晃,光线飞快从老屋的墙上划到厕所前方的石板上。外公在咳嗽,声音里藏着笑意。回答说,我在。我探出头朝外看,那个白背心的瘦削背影,微微佝偻,立在悄静的乡间月色里。他另一只手指间夹着烟,烟蒂不时忽闪。

那是将近十五年前的故乡夜晚,外公陪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每回都是他走在前面,木门嘎吱被推开时拖长的声调,跨过菜园低矮的篱栏,脚趾没入露水的清凉。年岁增长,当生命中的丧失感愈发强烈,我离那个夜晚,离外公越来越近。

永不褪色的場景,黑夜中流动的静谧,感官温柔触启着万物隐秘的末梢,我的恐惧瞬间消散。闭眼之际,恍惚光阴倒流,重又涌动的黑暗如同母腹中的羊水,将我无声裹浸。如果,我再放任自己沉浸得更深、更深一点,直到潜入那幽寂、微颤的黑暗底部,抵达那漫长的一瞬间——当我探出头去,嗅到空中那缕失而复得的香烟气味。

该如何讲述一段永不会再来的时光?

暖黯干燥的土坯房,翠滴滴的菜园,乌青的天。满脚泥泞地爬上邻人的墙头摘玫瑰,抱回一捧,光脚种在后院里,那是春天。还有夏日凌晨的土灶,拨旺柴火,火光映亮了外公的眉须和屋檐上的雨水。在秋天,拿碗底米粒蹲在后院喂小鸡,黄绒绒一团叽喳蜂拥着往脚边跑,声音又尖又嫩地弹跳而起,钻进落霞的天色里。到雪皑皑盖住墙头,听到有脚步过路的动静,沿墙根越跑越快,夹杂嘎嘎弹弓似的笑,不一会,墙头冒出圆滚滚的几只脑袋,冒着白气。隔堵墙相互打暗号,快出来抽一局方块!谁能把对方的牌翻过面来,谁就赢。

坐在门槛吃晚饭的黄昏。光线弥漫着粗糙的肉感,照在脸上、身上,像外公手掌厚茧的温度。只能放出四五个频道的黑白电视机,电视剧的普通话和地方频道的方言,全是嗞啦——刺啦声,早该下场的人影久久不散。蚊帐里吱呀缓转的小电风扇,我还记得它的扇叶转好慢。房间里唯一的小木窗很高,永远透着一方窄小的蓝。外公到厨房烧饭,小碗菜,小锅饭,慢慢端到电视跟前。我趴在桌上也不开灯,借着八档社会新闻的亮光夹菜。吃过饭,将碗筷推开,只露出头在蚊帐外,看雪花画质里的言情剧。而外公只用耳朵听,坐在身后,轻摇竹扇,为我驱赶蚊子。

从房里跨出一道槛,外头就是堂屋,仅容下一方桌,一只粗陶水缸,两条毛竹长凳。水缸没日没夜响着水滴声,渴了就拿瓢舀着喝。水很凉,却极甜。

我常站在堂屋抬头往上看,用木板隔做的顶舱里,一副红木棺材不知放了多少年。我在棺材下进出,在棺材下吃饭、游戏、吵闹不休。

有一年,外公带我坐车去邻镇探望琼表姐。表姐大我一岁,在外公身边养到十二三岁才被家人接走,从小我们两个便形影不离。车窗外大片竹林。鲜翠欲滴,犹如梦幻。就在那年,春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外公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走路去看表姐。距离表姐的小镇路程约十公里。外公与我半夜出发,荒郊野外空气暖和。经过好些村落,一两盏昏黄灯泡晃呀晃,路旁的流浪狗不凶也不吠,会摇着尾巴跟着走上一段路。到天刚蒙蒙亮时,我们便已走到。

那是2005年的事。就在外公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我常梦见自己在赶路。梦中,我偶尔停下,在黑暗中张望,长时间地等待,期盼奇迹再度发生。旧日年代的风景重又回到眼前,它不曾给我带来新的事物。有些情感本身即是过时的。快十年了,而我从未前进过半步。

2016年冬月初五,夜晚鼎沸,涮肉喝酒,与同事们聚餐毕,从火锅店走出,在路旁等车。大哥的电话突然而至,哭声扑撞,一时震麻了我的耳膜,他的声音撕扯、破碎,反复在说,对不起妹妹,对不起。外公快不行了,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你开视频,看他最后一眼吧。

我听到自己说,等我,等等我。之后挂断电话,五脏翻涌,我扶着身前最近的那棵树蹲下身。我想呕出在适才热烈快乐气氛中吃下的每一粒肉渣,想吐出胃里的每一滴酒。而一低头,身上的火锅香味累累如罪,我闻着自己想吐。

夜车疾行,返回公司,我把自己反锁在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打开视频。哥哥痛哭、肿胀的脸孔,在一闪而过后便移向了床榻。榻上,外公的头发被剃光,瘦得形销骨立,他躺在白炽灯下费力呼气。哥哥哭喊着我的小名,声嘶力竭,公,梦来看你了,你看看她。那一霎,我如被雷击,浑身发抖,与此同时,我喉咙里却像突然涌现了一条河。我一遍遍轻唤、轻诉,公,公,我来了。我以一种自己从未发出过的声调,凄楚、撕裂、悔憾与绝望至极。哥哥跪倒在床前,因我的哭诉不禁放声大恸。

后来,当我回忆起那晚我的声音,蓦然惊觉为什么它来得如此陌生,却又自然如血肉天成,因为那声音不属于我,而是来自我的母亲。

是在童年及至成人之际的漫漫岁月里,在风雨晦暗的家庭生活中,我无数次隔着墙,贴着门,听见母亲在黑暗中哀哭。仅有几次,她面对我,家中少不更事的幼女,她难以抑忍的痛苦溃堤而出,变成了喉咙里、胸膛里、甚至幽深腹内的一腔苦曲。她用接近原始荒野中古歌谣般的音调,唤着我的乳名,凄诉着她一生为人的苦楚。那声音像洞穴深处的冷泉,流进我心底,成为我骨血的一部分。

当与外公诀别之时,那泉涌倏然复苏——我在不自觉中模仿着、替代着我的母亲,与她尘土满面的父亲,做最后的哀告与长挽。

时间崩陷。初五晚上十点四十七分,在哥哥最后扑向外公身体的刹那,我号啕尖叫,一头撞在墙上,只觉地转天旋。我无法原谅,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与外公诀别。那世上最长又最短的五分钟里,他茫然瞪视某处,眼神却难以聚焦,挺在枕上剧烈战栗,像极力想挣脱,又似大愿未了。直至突然断气,视频里放大凝固的那张脸,是死亦不曾合眼。

残忍至极,如刀锥心,这遥隔千里的临终一面。混乱中,哥哥哭到失声,手机跌落在地,画面骤然崩溃。仿佛过曝的噩梦异形,而死亡穿透一切扭曲的面目,直直插进我的眼内。

在痛苦猛然冲垮意志极限的瞬间,我唯剩下本能,而这本能在摸索、呼唤着我的母亲。我需要母亲。这个时刻,谁会摧肝裂胆如我。唯有我的母亲。从未教过我喊疼的母亲,多年来陷在生活的淤泥中,哑然失声的母亲。

外公一生无后,母亲是他唯一的养女。在外公四十岁那年,外婆抛家而去,音信全无。是在十多年后,外公才辗转从旁人口中得知,他的妻子在几百里外的陌生村庄又做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妻。

外公穷,一间土坯屋,绕屋一畦菜地,院后一方鸡圈,是身家全部。生于1938年八月初二的外公,在公社时期,于村生产队任过队长。后因族中侄辈犯错秉公执法没有包庇,遭到报复,被举报下台。此后半生,外公曾有一段时日辗转在几个工地看大门,因脾性耿硬而仓促收场。再之后,他回到那间门扇吱嘎、光线浑浊的老屋内,仅靠低保金与儿孙的孝敬钱独自過活。

同为父祖,我爷爷有七个儿女,晚年安逸且胖,当街走过,路人皆会因他红光满面的体面富态而艳羡生畏。而外公枯瘦矮小,这辈子连病都不敢生,把一沓零钱放在贴身衣兜里,精打细算度日。但对我、对哥哥及家中小辈,外公惜之如命,但凡谁有难处,他都愿倾尽所有。

我是外公膝下儿孙中最小的一个,每每路上碰到,他总会亲热地把我拉到一旁,笑着从内兜里掏钱,一沓里多是十块、二十,五十也不过几张。他抽出一张五块或十块,温柔地朝还是小学生的我示意。那时,我一星期的零花钱也才三块。我想要却心里疼,本能地摇头摆手,外公立刻便攥紧我,嘴里急切安慰道,有钱,我有钱,你拿着。就这样把钱塞进我手心里。

而对爷爷,平生一事难忘。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回放学路上,想吃零食,却奈何口袋空空,在市集人潮中迎面看到爷爷走来,我两眼放光,蹦跳着上前央告,两块钱,只要两块钱。话刚出口,爷爷的表情顿时严峻起来,只见他用眼角扫了一圈旁人,重又盯住我,眼里半点笑意也无。同样是从外衣内袋里往外掏,掏出的是一沓大红钞,翻捡一看,最小的也是十块,他便重新把一沓放回去,开始翻裤袋、衣袋,终于摸到了两张一元,慢吞吞地递给我。我怯怯地接过钱,脸涨得通红,掉头就跑。

2012年,我将远赴东北求学。升学宴上,外公来了。我想这一走路途遥远,从此聚少离多,便一定要给外公拍张照留在手机里。那时候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张照片记刻下的,却是外公一生中最后的喜悦与宁和。

倚着门廊,双手插兜,戴着靛蓝鸭舌帽,身着黑色大衣,慈颜笑展的外公,很快,在接连不断的悲剧中,步入了生命中最凄怆无声的倒计时。在最后的一千四百多天里,他先是失去了毕生唯一的居所,而后是摔坏了一条腿。及至神志萎缩,被确诊为老年痴呆之后,他的自由也被剥夺干净。到后期病症加重,出现大小便失禁,他苦苦撑持的尊严,于一夜之间崩塌。而这雪崩般的噩运,发生不过是在一年内。从此,外公不会笑,不会哭,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疼痛与衰老的折磨。至死,方休。

在我的大学生活将逾半年的时候,家中传来消息,连夜暴雨压垮了外公的老屋。虽然母亲很快另买两间平房,重新安置了外公,以为生活就此恢复如常,却不料外公性情大变,开始不断离家出走。

保安、金牛、黄石、武汉、鄂州。外公执意去往的那几座城市,其中鄂州是我二哥的所在地;在保安和金牛,有外公的两位远房表亲;而黄石和武汉,则是琼表姐打过工、曾短暂落脚的地方。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几个去处。那本抄有电话和地址的小簿子,泛黄老旧,被他贴身携带几十年。

年老失屋,外公精神遭受重创,新的平房虽背楼靠街,更为便利,他在里面却一刻也不愿多待。勉力支撑着愤怒和悲哀,外公奋勇地离家、上路,循着记忆中的目的地。他什么也不肯对母亲说,只咬牙沉默,独自抵抗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在此之前,外公从未想过,七十三岁这年,他会迁进一处气味刺鼻、陌生的平房里。而经此一遭,他的身边不但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就连曾经可以发呆,供他自说自话的鸡圈、菜园,也全成泡影。

他该向谁去指认、控诉那堵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墙。墙壁森严、冷酷、牢笼般围困着他的风烛残年。

后来有一年,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孤身在火车上,我望见窗外陕北黄梁上耸立的窑洞,看见破败的土房建在高坡上,大红春联破破烂烂辨不清字。我贴着窗玻璃眼里全是热泪。一咬牙我就听到梁上黑风呼呼地刮,听见那将垮的窑洞里走出一个灰暗的人影,他老了,倚门站着,听到那人的脚步溅起一层细土,就这么轻轻回响在高坡上,一仰头天上全是斗大的星子。

那在别人躲之不及的贫穷、寒碜,对我而言,却是最贴心贴肉的亲热。多少回梦里,我快乐地往外公家走,小路泥泞,门梁土味,却挡不住昏黄灯下一碗炒豌豆的扑鼻香。外公往灶下添把柴,端出一盘豆腐、一碗青菜。老旧方桌前,我拉着外公让他快点坐,埋头扒饭,却吃进一口冰凉,抬头一看,原来是屋顶在漏水。这时候才听到满世界雨声大作。而转眼,屋内空无人影,外公不见了。

我腾地站起身。从我喉咙里,突然飘出万千雨点,苦与涩。摧肝裂胆的苦涩。我放声大叫,公,你在哪​?

雨点擂响了满山的松、竹、樟,如看不见的鼓点生死以之。像奔突于一场无望的祈祷中,我在冰凉雨幕中踉跄前行。直到离开老屋很远了,从后方突然传来轰然巨响,似世界一角崩塌。继而,四野死寂。惊寒交织之际,天地间滂沱不止,我掉头往外公家的方向跑。

今生还剩多少时间供我穿过这场雨?

无数次,我从睡梦中惊醒,泪水湿透。我想,我的外公不是在出走,而是在越狱。他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家,所以他便拼力想到这苍茫世间,寻一点暖,一点爱,哪怕只是一点,对他而言,也是疗伤的药。但,这一次,现实伤他太深了。甚至外公自己都没想到,一辈子刚倔耿硬的他,却终究没能挺过这一关。或者说,他强撑了大半生,意志早已透支,这一回气力耗尽,他面临的,是彻底的幻灭。

在所有人都未能察觉的时候,外公的神智慢慢糊涂了。从忘掉一个电话号码,到丢失联系簿,再到忘记回家的路。于是,外公开始频繁走失。

母亲开始频繁接到邻近城镇的派出所电话,通知她去领人。印象中,母亲每次打来的长途里,都是压抑的哭腔,告诉我外公又失踪了。这样周而复始的失踪持续大半年后,在某一天戛然终止。那天,外公横穿一处郊野石桥,因失足坠地摔断了腿。当地村民报案,是哥哥接到警察通知,驱车百里把他抬了回来。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通电话,母亲不再哭,她的声音疲惫、轻弱到了极点,她说这样也好,你外公再也不能跑了,我也再不用满世界去找他。

我曾试图恨过。我恨母亲,恨她任由外公拖着那条腿,躺在那间可憎的平房里,没日没夜地哀哼叫痛。我恨父亲,恨他多年与外公脾性不合,亲者如同陌路。我恨两个哥哥,恨他们失意无用,在困顿中甚至多次需要外公的血汗救济,到穷途末路时,却无一人有能力送外公就医。

揪出一个人来恨,比独自背负惨痛的现实要容易得多。在离家千里的无数深夜,我睁眼躺卧在黑暗中,心却在酷火油锅中煎。我听到,我清楚地听到外公的声音,嘶哑、衰弱。他在喊疼,他在一遍一遍地喊疼!

教我怎么不恨?十多年来,爷爷住在我家,由我父母服侍左右,事事随心所欲。而外公在罹患老年痴呆后,却被送进了福利院。爷爷小病不断,病痛甚至已成了他特有的统治手段,他以此来索取子女的归顺与关注。而我的外公,唯有一条永远也无人问津的坏腿。

后面,因在福利院期间又发生了几次走失,于是在父母首肯下,在外公所住的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另单设了一道挂锁的铁栅门。从此,外公活动的范围就被彻底限制在了那个满是尿臊和阴霉味道的小套间里。

我心有执念。十年、十五年、往后二十年,乃至余生。在许多次荒远苍凉的陌生旅程中,我一个人走南闯北,决绝穿过黄昏而去,走至无可回头处,天地静寂,或万物凶猛,我不自觉地感到心内苍茫一响,继而盲人般急切地伸手摸索——我要找,找那条月光永不生锈的荒路,唯有它,才能帶我穿越人世,去到光亮、无忧的世界,找到外公。

那场雨声,别人听不见,它却在我的命里没日没夜地崩溃,牵扯着血肉生疼。纵然时光轮转、物事改换,那一点宿命的呼唤不可更移,无关境遇,却是骨子里最后的微末之念。这辈子或许我还将面对很多不得不放手的时刻,但再不会有这样一个时刻,让我陷入这般无穷无尽的憾恨里。我想要阻止一场雨,我要从雨中夺回的,不单是外公的房子,那是他的命。

我的外公命不该如此。

那剥皮抽骨的雨声,以及雨中的面孔和家园痕迹。十年、十五年、往后二十年,乃至余生。我要拼死地、毫无解脱地,任由它们把我紧紧攥住。是啊,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好,日暮穷途也罢,这是我最后的不得不执。

就在外公生命的最后一年,冥冥中我似有预感,多次梦到他。每回醒来,仓皇四顾,泪如雨下。我难免不去想啊,如若爷爷百年,他儿孙满堂,必有一场风光隆重的葬礼。而我的外公,到他去时,何人来为他抬棺,谁来为他举幡,阴阳死别路上又有几声恸哭悲号,来送他上路,他的葬礼上能有几桌席。我母亲劳苦半生,为她父亲心力交瘁,又有几人来执握我母亲的手,慎重告诉她孝已尽到,无须自责!

我知道母亲。她一生是个伤心人。被外公抱养后的童年,母亲长期忍受外婆的虐待。即便年过五十后,每每忆及童年,母亲仍会不禁流露出满目恓惶。她自称“命如蝼蚁”,在外婆的棍棒下,时时会有被“踩死”或“捏碎”的性命之忧。挣扎成人,可谓大难不死。

往事不堪回首,但往事总萦绕心头。对我讲起从前时,母亲关起门来,低着头哭。她捋起衣摆,把眼睛擦了又擦,却仍有流不尽的泪。她不愿儿伤心,但身为人子,我又岂敢忘。母亲所讲的,不光如在耳边,更是历历在目。

一个小女孩的十二岁,她面对一板车柴火,以及一条三百米的长坡,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因她的养母手执火钳叱令说,如若这一车柴拖不回家,人也不必回来了。可怜这女孩,小小贫瘦身躯,咬着牙低着头,豁出了命,肩膊被绳勒出血,一步行一步,竟奇迹般完成了此事。

还是这个小女孩。在九岁时的深秋,因受不了养母深夜的毒打,夺门而逃。连丢在门槛外的一只鞋她都不敢回头捡,光脚狂奔近十余公里山路,最后,遍体鳞伤地倒在亲生父母门下,哀求庇护。

母亲十八岁嫁给父亲,按她的话讲,奋力逃出狼窝,却不承想,是跳进了又一个虎穴。父亲排行老四,上有三兄,下有四妹,爷爷是村中元老之一,大家族甚有体面。一个孤女过了门,是是非非面前,她有功或无过,仍是低人一等。汉语中有“含辛茹苦”,含与茹,是没有牙根的动词,至柔、至软。但含的、茹的,舌尖之间,全是辛苦。这样的汉语,是从血泪里历练得来,而这却是我母亲的前半生。

多年来,母亲逆来顺受,暗淡苦忍。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倚靠,便是外公。那是她此生辛酸、孤弱的来处。而外公贫穷孤苦,无力承受母亲的投告,反倒是母亲咬紧牙关,因挂念老父,强自撑过了那些艰难岁月。

我知道啊,我知道外公痴呆后的四年,母亲是怎样的身心俱疲。她一个人往返于福利院、教育局食堂,还有家里。她有三份工要打,照顾外公,伺候家中的爷爷以及膝下年仅几岁的小孙女,帮我父亲分担一半食堂后厨的工作。而这甚至还不包括饲喂家养的一头猪、十几只鸡和数十只鹅。

随着外公丧失自理能力,母亲更加绝望与劳碌。在无休止的悲哀与琐碎之间,她夹缝求生,难见天日。

很多次,母亲在电话里低声问我,人为什么偏要为人?

她一字一句说:“我只求早死。”

我知道啊,我知道外公只要多活一天,就会多折磨母亲一天。可我常有一恸,如若外公走了,我的母亲从此便成了孤儿。她一生所受的苦太多,太多。其中一半来自婚姻,不可告至亲,另有一半泥沙俱下的生活,又无亲朋可诉。唯剩下一位老父,可供她一哭。

而这,或许正是外公心底泣血的挂碍,即便在失智痴老以后,他自始至终,坚持认得的,只有母亲一人。到逝别之际,他犹有大愿未了,不敢瞑目,人人都说,那是外公放不下母亲,他苦命的女儿啊。

外公逝后第二天,我乘最早班飞机,回乡奔丧。外公的遗体从福利院,被搬到母亲为他买的平房里,就地设灵堂,停灵三天。那三天里,亲旧吊唁,俗礼缠身,从早到晚,我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母亲连哭的时间都挤不出。

三天里,从早到晚,我坐在外公脚边,非有例外,则寸步不离。换上了干净白衬衫的外公,脸蒙黄纸,躺在窄长的木板床上。一张白布幔将他与灵堂,与上香、寒暄、谈笑的人们隔开。外头人世喧哗,我坐在里头,守着外公。

外公白背心、白衬衫穿了一辈子,这一回,他躺在我眼前,而他身上穿的那件,我甚至不敢凑近摸一摸,闻一闻。因为外公的衬衫,平生从未熨得这样直挺,一丝褶皱也无。穿堂风把布幔扬起,香案上灰烬纷纷。小时候我在堂屋跌倒,滚爬,外公总会笑着拉起我,替我拍净一身尘土。我看到一粒一粒香灰落在外公的白衬衫上。我站起身,却不敢上去帮他拂一拂,拍一拍。

我怕。

我怕碰了死和冷以后,在日后的回忆与梦境里,我再也无法摆脱这刺骨的寒凉。它不再是一种往逝的温度,而将成为挥之不去的底色。甚至于,今后当我去写,去爱,努力去幸福的时候,在所有动心起念的潮水退去后,我将什么也不会记得,却唯独不能忘记的,就是那股沁入骨髓的冰冷。

冬日严寒,平房正对着大路,小孩从门前跑过,追逐猫或狗。老人们说,人死以后,上山之前,魂魄不散。我在灵堂每晚待到半夜,直至父母催促,才肯起身。回家路上,我不住回头张望,心底默默说,外公你跟着我。

尘世路上,万家灯火。外公,你不要认错回家的路。 ​​​​

有时,我缩在椅上,靠墙打盹,就看见菜园里冬瓜熟了。埋在丝秧底,一两朵淡黄开花的脸,忽隐忽灭。遍地草蚁,菜叶卷曲、碧油一片,晴天白日动静纷杂,我还小,在菜垄间蹦跳,看外公弯腰松土、施肥,阳光铺在他后背。外公一头钻进一人高的秧架,把靠墙处的木梯扛出来,我和琼表姐围着梯子欢呼,爬墙咯!走动热闹之处,蟋蟀一跳不见。在我们身后,人间陈旧,四处是亲人的脚步声。

不光是那三天,在之后的三年里,我常常分不清所见是梦还是真。六十五岁的外公,七十岁的外公,他死时已七十八。在他七十四岁这年,手插旧大衣口袋,外公一声不响出了门。我跟在他身后,穿过小镇,想赶在他抵达郊野之前,化身成那座供他过路的石桥。不为别的,只为保住我外公的那条腿。那年,正因他从桥上掉下,从此右腿永远地伸不直了。

黄泉路上会否多出三寸泥,来抬高那一侧倾斜的哭声?我无数次地想,想了又想,梦里梦外,筋疲力尽。那副红木棺材,从老屋的木板艙,移到冬日松林泥下,中间廿载光阴已逝。上山那天,母亲恸嘶欲绝,手叩棺木,风雪直落。于茫茫人群中,只是朝空中虚无地握了一握,我的膝盖却突然地血肉模糊。长路人间,我一跪三叩,最后一次送别外公。

外公逝后第三年,我终于有勇气与母亲谈起外公。

自大学起,我便长年离家在外。很多个声色褪尽的晦暗时刻,于屏息之际,我忽然撞见了母亲的后背。仿佛永远等着这一刻,待我意念触发光线转弱,她静静回过头,向我温柔一瞥,继而消失。她不过出现短短一瞬,而那之后空间骤然粉碎,生活再不能够抓住我。

一次又一次地,在树梢低处,汽笛起伏的间隙,亲者骤然爆发的恨意,情感失控的呜咽,甚至命运的分岔里,一次又一次,我被推向我的母亲,她那属于黄昏时分的后背与黑亮的眼睛,如此年轻。有时候我会想,这辈子我或将永不会再被人如斯珍爱,但还好有我的母亲,她将永在我身旁。

而这,便是外公赐予我的真正奇迹。

母亲书读得不多,但说话常常使我肃然,一句两句话,搁在心头一二十年,仍养护我。森森世态,莽莽人事,从未出离过母亲那几句道理。她常说的三句话,“条条路,条条蛇,都咬人脚”“一株草也有露水养”“自在不为人,为人不自在”。其身外之身,情外之情,唯有深深忖度,才知道字字间有多少常人难以体味之处。

每每​母亲独自遇到难处,痛喊儿的名字,痛哭一场,之后,擦干眼泪,从不忘安慰我,说:“人要自己替自己转圜。”转是变换人生视角,从针尖上再找出路。她语气枯瘦,近乎微弱,一味往土里深扎的温柔,但就像太阳洗透的一盆水,把我的痛苦和幸福全然包裹。

而这,是令我感觉外公还活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启示。

在那通拨往故乡、拨向母亲的电话里,我在诉说中几度哽咽。电话那头,母亲的呼吸轻不可闻。说着说着,岁月倒转,我重又回到那条阴凉悠长的小路。童年的母亲与童年的我,都曾踏上这条路,满心欢喜地走向外公身边。彼时的光线、痕迹与声音,在远远一阵风起中,重被淘洗得一尘不染。

在泪水涌出之际,我的喉咙里,母亲的声音再度复苏。而在母亲的声音里,沧海桑田,犹如大梦初醒,我终于找到了外公。

于此,那条不息的河流无声交汇。无穷时间中,我们从未如此靠近。纵是生死,也再难将我们分离。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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