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水和女人

刘艳茹

我把那一次迁徙，想象成草原上的蒙古包对水丰草美的又一次追逐。但真实绝对不是这样的云淡风轻。据史料记载，周的始祖后稷被尧封于邰城。后稷后面是不窋，不窋时代，周人迁徙到戎狄之间。公刘时为了发展农业又迁至自然环境优异的豳。

古公亶父时，为避免西北戎狄部落的滋扰，周人再次从豳地迁都至歧阳周原（岐山脚下、渭水河畔、关中平原）。那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迁徙。姬姓氏族二千乘，循漆水逾梁山来到岐山下。其间的跋涉，包含着拖家带口的沉重以及对未来遥不可及的把握。那些人停下脚步的时候，自然以一种完美无缺的姿态呈现在他们眼前：平原一碧万顷，北边有起伏的山峦（岐山），南边有滚滚东流的河水（渭河），西侧东侧亦有两条翻腾着雪白浪花的河流在绿草甸子上迤逦前行（汧河、漆水河）。河水的声音近乎天籁，占卜师头戴艳丽的翎羽虔诚叩拜，一切一切都在上苍温柔的把控之下，他们驻扎了下来。将周原划分邑落，开发沃野，营建城郭，发展农业。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繁荣。河道分割着平原，穹庐与植被都被水滋养。

当姬姓祖先选择了周原，意味着祖先和水结下深厚的缘分。渭河、汧河、漆水河，水势汤汤，清流涤荡。周人在渭河边兴盛，周王室的都城，就建在渭河支流沣河的一岸。其分封的十五个地区：周南、召南、邶、墉、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都在黄河的支流或支流的支流间分布。

住在黄河两侧的先民开始吟唱，《诗经》中最美的文字就诞生在这里。

一

翻开《诗经》的第一页，一首《关雎》，成为爱情诗的始祖。一个女子的身影，开始在绵延千年的诗句中若隐若现，一个男子的辗转反侧，成为后世众多求而不得的焦灼写照，而诗中一片水域的清澈，则让这段爱情，永远荡漾在一片明媚的水光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关雎》中的女主角想象成一个宫装女子，头上插着凤钗，手拿一柄宫扇，眉目婉约、姿态娴雅地站在一丛芭蕉前，她的侍女，则伶俐乖巧地站在她的一侧。后来，再读《诗经》，《关雎》中的女主角在我心里又成了一个民间的女子，同样的眉目婉约，只是布衣荆钗，手挽蔑篮，轻盈地做着各种活计。而关于诗中的女主角，有研究者认为，指的是太姒，周文王的夫人。《关雎》中的爱情，描述的也是周文王和太姒之间的爱情。历史上，周朝三位开国先君的夫人被称为“三太”，即：太姜、太任和太姒。其中太姒最为贤惠，据说，她具备世间所有女性的贤淑大德，辅佐夫君，教子治家，振兴朝纲，堪称闺中楷模。

在先民的心中，爱情无疑是美好的，《关雎》为这段爱情，营造了一幅唯美的画面：女孩出场的背景清澈美好，水中的沙洲上绿树婆娑，雎鸟长着鲜艳的翎毛在清水中并行，荇菜碧绿，金黄的花朵星星般闪耀在其间。在这幅缤纷的自然美景中，最美的当然是关雎女孩窈窕的身影，弯腰采着荇菜，劳动让她的美散发出久远的魅力。

二

读《诗经》中的淇水，不能不提到一位美丽的女人——卫国君主卫懿公的妹妹，后嫁于许国穆公，人称许穆夫人。

未出嫁的許穆夫人作为一方君主的妹妹，无疑生活无忧，被父母宠爱，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美丽少女。当时，淇水贯穿卫国境内。一条河，给普通百姓带来的，是浣洗，是灌溉，是饮用。一条河，给贵族少女带来的，应该有更加高大上的娱乐吧？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淇水，想到许穆夫人，总会让我想起少女时候的李清照，想起她的那篇《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一个贵族少女的闲暇时光活脱脱地展现于眼前，年轻的许穆夫人也恰似这般吧？

远嫁许国后，许穆夫人思念卫国，写下《泉水》和《竹竿》。据说，按照当时的礼制，卫女嫁与诸侯的，父母逝世是不能归宁省亲的。换句话说，姑娘一出嫁就意味着永别父母永别故国了。这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探春远嫁，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虽凤冠霞帔，但心内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前方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并不知道，自己熟悉热爱的地方却越来越远，一身如寄，当真是看四周白茫茫一片，此身此心竟不知归属。

将所有的思念诉诸笔端，许穆夫人的《泉水》和《竹竿》，就有了浓浓的化不开的乡愁。《竹竿》诗云：“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泉水》诗云：“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读着这些诗句，我们仿佛能看到淇畔泉水之美，故国家园的一草一木如此美丽动人，童年在水畔的趣事常流连在心里，那些往事成了藏在许穆夫人心灵最柔软最不敢触动的一部分。

三

溱水、洧水，《诗经》年代郑国境内有名的两条河流。

《诗经》郑风中有两首诗提到了溱水和洧水，一首《溱洧》，一首《褰裳》，都关乎爱情。

《溱洧》中的爱情发生在三月三，上巳节，一个古已有之的节日。据史料记载，上巳节的主要内容是“祓除畔浴”。薛汉在《韩诗薛君章句》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此两水（溱水、洧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这是一个庄重带着某些仪式感的节日，春风荡漾，草长花开，上古的人们，抛开俗事，三三两两来到溱水洧水边，那时的水一定清澈得仿若空气，人们撩起清水，洗涤污垢，手持兰草，在水边祈求一年的祥和。

春风、清水、兰草，《溱洧》里的三月三，在几千年后的今天，让我触摸到了清凉、洁净与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一段爱情，惊艳在历史的长河里。

溱河，洧河，春来荡漾绿波。

男男，女女，手拿兰草游乐。

姑娘说：“去看看？”

小伙说：“已去过。”

“请你再去陪陪我！”

洧河那边，真宽敞，真快活。少男，少女，互相调笑戏谑，送一支芍药订约。

仪式感的洗涤祈福之外，不妨碍少男少女表达爱慕之情。郑风里还有一首诗叫《褰裳》，翻译过来就是：

你真爱我想念我，撩衣涉水过溱河。

要是你不想念我，岂无别的好小伙？小子狂妄真恼火！

你若真的喜爱我，撩衣涉水过洧河。

要是你不把我想，岂无别的好小伙？小子狂妄真恼火！

这又是一个大胆率真的女子，带着三千多年前人类童年期的特点，敢把爱坦坦荡荡地袒露在阳光下，面对所爱的男子，她不扭捏，不压制。反倒是诗中的男子，感觉有点放不开，有点呆，有点憨。

今天的河南境内，溱水洧水仍然在流淌。从电脑中查到溱水、洧水的图片，一池浓绿，仿佛凝滞了一样。水，已经不是三千多年前的水了，这样的水不适合洗涤，水已经污浊谁敢在里面洗去污浊，所以三月三上巳节已经成为过去，河岸边也没有野生的兰草和芍药，而少男少女们也很少在河边表达自己的爱情了。

作者系北京市石景山区外语实验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