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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

2019-09-10李梅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0期
关键词:花束花枝花瓶

李梅

一个平常的日子,我经过郊区的玫瑰园,顺便采回了一些玫瑰。总是无法拒绝花朵的香气,我猜想母亲也会是这样。我挑选出其中的二三十枝来,打算送给母亲。

很少送花给母亲,那种过于鲜艳的仪式感,让我觉得和父母一生的操劳不相宜,这在我的心里,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虽然我曾试图弥补,但也会考虑到两代人对精神的需求有所不同。还好这天并不是什么节日,送花只是作为平常日子的一种装点,这让我觉得并不是很刻意。

父亲从客厅里走出来开门。我送花去的时候,母亲不在家里,去超市买菜去了。父亲看到我手里抱着的包裹着尚未修剪的花束,便问这是些啥呢,我愣了有半分钟的样子,才说这是一些玫瑰花之类。我意识到,我不能够轻松地扬一扬手里的这些花,如同平日里拎来的蔬菜和营养品。

我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告诉父亲,我为啥买了这些花,这些花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花有些什么实际的用处;我也不能和他说花的无用之用,不属于物质的部分。对于我们,花是恨不得常常更换的新鲜与心情,但这对于我的父母,兴许是奢侈的、浪费的。

想来母亲这一生,并没有收到过什么花束,除了我们偶尔送给她的几枝野花。我们可能一起去山里折几枝桃花,地里掐几朵棉花,山野间扯一些野花。她偶尔从忙碌的田间抬起头,并不走过来欣赏,这也许是平常的陪伴,是庄稼的好友。一个女人的一生里怎么能没有玫瑰的芳香呢?无论年轻还是衰老,这深情芬芳的花朵,总是那样地令人心仪。

玫瑰花?父亲看看我,迟疑了一下,果然又问我:“这花是从哪里弄来的?弄它来做啥呢?”花从哪里来的,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至于弄它来做什么,我心里知道,并不想说。或者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可以成为问题的问题。

曾送过精美的花束给长辈,给朋友,也给自己,知道一些花语,也可以顺口说出一些祝福或者祝愿的好听话,根据此时和彼时的心情。但这不适宜我们此刻借用和探讨。我好像是做了什么并不恰當的事情,一种美丽的不适宜,也就不正面一一作答。长大后离开父母,和同事朋友过上了另一种生活,有花香的点缀,有雅集的欢乐,父母仍然在原处。

平日里,我会收到一些祝福的花束,或者在日常里插上几枝鲜花,一切都不需要特别强调,我们通过一些花朵、书籍、影视、音乐会、旅行,试图抵达生活之外的远方,但对这于今天这些花朵的抵达,我却不能够得心应手。如果是食物,我觉得新颖好吃,就可以买给他们分享,比如蛋糕,比如水果,父亲会开心地尝一尝味道,然后满意地说几句话,或者是些营养品,他们抱怨两句,说“这么贵,太贵了”等,然后不再做声。

一束花的出现,怎样做到自然而然,又恰切地表达我想增添他们平寂而操劳的一生里的色泽?甚至在过于实用和需要盘算的生活里,母亲有没有渴望过一丝花香的到来?我不知道他们的诗意和远方在哪,也不知道父亲是否觉得母亲真的需要这些。

父亲转身就到他的生活里去了,仿佛带花而入的我,是个不相干的人,此时我们同处一所房子,但有着明显的生活区分,代际也就在此时分明起来。

父亲背向我手里的花束,继续他开门之前忙的那些事,寻找、挪移、归纳,而后他熟悉而自然地转悠,如同他是地上的庄稼,我是天上的飞鸟。我抱着那束花,像个陌生人,或者父亲根本就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我自顾自地打量着,不知该去哪里找一个空间打理它们。

我来到阳台上,想要先把这些花修剪一下。取出其中的一朵来,在手里转个圈再嗅一下,然后观察该怎样剪掉那些多余或者并不鲜活的枝叶,再倾斜着去除一些根部,将包裹花朵的丝网去掉,轻轻掰去外面受伤的花瓣,一朵花就恢复了神采。

修剪的工作并不容易,那些花枝上,有或大或小很是密集的刺,为了插花时不会扎手,也需要做些处理。我便叫父亲来帮我,说,“您来帮我修剪一下这些花吧?”他没有听到,我又喊了一声。父亲在餐厅里,他说:“好,我先吃点东西。”距离晚饭还有一些时间,他兴许是累了,也饿了,要先垫一下肚子。也许此时,对于劳累的父亲来说,比起一些充饥的食物,这些美丽的花朵,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但他很快就来到了阳台上。他束手无策。我请他帮忙找一个花瓶,清洗一下,装上一些水。父亲听到我的话,像是接收到指令一般,这才像一个孩子一样从阳台又折回室内,母亲如果在家,自然也是这样,对于我们需要帮忙的一些小召唤,他们总是显得年轻有活力。

过了一会儿,他果然捧来了一个水晶花瓶,里面有几枝枯萎的富贵竹,水有些浑浊了,他整个抱了进来,显然地,父亲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枯萎的花。我对他说,把枯萎的花扔掉,把花瓶洗干净了,再装上一些清水。他默默地照做了。

接着他就坐了下来,在我的对面。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光线里有几丝柔黄,像任何一个平常而晴朗的下午,但又觉得不同,临近的黄昏,有着温柔的光晕。父亲随手捡起一枝玫瑰,然后照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去掉那些多余的枝叶,然后修剪上面的那些刺。平日里健谈的父亲,像个安静的学徒工。

“这花上的刺真多,”我问他,“你能够看得清楚吗?”他说能,但又说也不是很清楚。父亲并不直接把他修剪过的花枝,直接放到盛好干净水的花瓶里;那盛水的花瓶里,已经有了四枝玫瑰,是我刚刚修剪好放进去的。父亲将自己修剪的花单独地放在一边,好像在等待我对他的修剪进行检验。

我拿起他修剪过的花枝,仔细来看,上面有不少的刺没有修剪到,包括一些突出的大刺。父亲的眼睛是弱了。

父亲在不久前患了一场眼疾,他的右眼视力大幅下降,不,好像是左眼。虽然我亲自陪他做了这场手术,但父亲患眼疾的这只眼睛,到底是左眼和右眼,我总是记得混淆。他举起一枝玫瑰花,他看花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主眼明显用力了许多。

老去的父亲渐渐变得平和,他渐渐地稀释自己年轻时候的苦楚,慢慢削去了自己身上的某个刺,尽量不去扎着谁的手,没有一种语言可以比小心翼翼更能够诠释老去。

父亲应该没有送过母亲一束玫瑰花,包括母亲手上的戒指,也是儿子儿媳买来的,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玫瑰的花语是爱情,我想问一下,但又觉得没有幽默感而作罢,兴许他是知道的,即使这种经验来自间接。那样相扶相持的一生,那样操持操劳的一生,粗糙的手指经历农具和庄稼,就够辛苦的了。

不仅如此,我们也并不能通过一枝玫瑰抵达关于爱情的对话,如同父亲总是通过母亲来打探儿女的情感着落,他从不亲口说出那些关切的字眼。这是我们和父亲在时空里生成的距离感,即使后来的这些年,他离开乡村来到城市,也并没有丝毫的影响和改变。

我们之间还隔着三十年岁月的艰辛。我们今生也没有和父亲做成朋友,我们的对话可能关于善恶、关于价值、关于明天,但不会关于一些幽微的部分。除此,我们有着不同的童年,不同的少年,不同的求学经历和生活方式。

我说不出这些玫瑰的意义。兴许他们根本就觉得这是浪费,如同谈到旅游,他们总是会说,到哪那里旅行?我哪里也不去,还不是找罪受,在家里最舒服。说不出这些花朵的意义,如同和他们谈到庄稼,我说不出那些庄稼的播种与收获,习性与季节。

父亲的一生里曾挤进来无数的绿植和花草,数也数不清,如果是我们一起走进乡野,他能说出那些植物花草的名字,我却感到生疏。但比起那些花草,秧田和麦田才是父亲的心中的花圃,他半生围绕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虔诚地如同佛前的念珠者,祈祷用双手植种希望,给我们未来一些出路。

他一生唯独没有侍弄过的,是这些眼前带刺的玫瑰。这令他感到生疏。谈起这妖娆的花枝,父亲如同语塞,甚至羞涩,不像他说起二十四节气,说起他高高隆起的稻谷,说起那些生长在木段之上的菌菇。

时常想弥补父母这一生的遗憾:由于时代不同,也因为物质的匮乏,他们享有的太少。我愿意竭尽所能,从一场旅行到一场电影,从一场晚会到一件款式新颖的衣服,甚至也包括一个手串、一束玫瑰。

我自以为是地觉得他们需要这些,这不仅仅是物质改善的部分,似乎也包含了我对他们经历的艰苦而又平淡的一生的嗟叹,我想人这一辈子,总是需要获得内心的满足才能不枉这一生,包括物质之外的精神享受。

无端地想起这些,天色渐晚。父亲从小凳上站起来,舒活了一下筋骨,又缓慢地坐下去。修剪去的枝叶和花瓣散落一地,一层一层地增加,而我和父亲就那样说着这个叶子、那个花瓣,言语不多,但也不觉得稀疏和散落。

记忆之中,无论是年少,还是后来的我们,都没有这样的一个黄昏,让人感觉如此平和,他从壮年冷峻走向平寂,我从青春拘谨走向成熟,他用他艰辛劳作后粗大的指节,我用翻動书页敲击键盘的指节,梳理着同一束玫瑰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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