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说谎的匹诺曹
2019-09-10怪奇塞高
怪奇塞高
一
朱晓喜是个骗子。
从小就是。
其实她真没存心骗人,可说也奇怪,每当她十万火急有事告诉别人时,这件事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因素作用下化为无形。
于是她被认为撒谎。
曾经两个小伙伴一言不合打了起来,看着怪吓人,等哭哭啼啼的朱晓喜慌慌张张撒开脚丫扯来幼儿园老师,两个孩子却早已和好,一把泥巴一把沙玩得正开心。
无论她怎么解释“之前他们还打成一团”,老师也只是敷衍地打着哈哈,眼里全是不耐烦。
又曾经考试成绩出来前,老师夸她得了双百考了第一,她高高兴兴向父母表功,试卷一发却傻眼——两张卷子上都出了错,鲜红的分数被涂改,她既不是双百,更不是第一。
无论她怎么解释“之前老师真这么说的”,父母也只是敷衍地打着哈哈,眼里全是不信任。一次一次总是这样,她渐渐从百般辩解到欲哭无泪到完全麻木,天长日久,终于变成个所有人眼中可笑的骗子。
孩子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很直接——朱晓喜被欺负了。
一次又一次,转学一次,换一拨同学,再被欺负一次。
父母操碎心之余,彼此的厌恶终于发展到极致——撕裂的婚姻中他们都认为朱晓喜更像对方,同时坚拒抚养权。
她打点简单的行李去了乡下姥姥家,可姥姥不同意她在高考在即前转学,她万分不情愿地回到原校,这比转学更糟很多倍——朱晓喜从校门到教室收获无数冷眼,然后才发现原本位于最偏僻角落紧贴垃圾桶的座位,居然已被陌生人堂而皇之抢占。
“其实我不是很想坐前面,虽然我矮,但比较喜欢没老师盯着。”
一脸雀斑的男生脸红地挠着后脑勺:“你不介意跟我换个座位吧?那可是听讲的风水宝地,很适合你们女生安静地学习。”
换座位?和坐在气味难闻的垃圾桶旁边的她?
什么情况?
她苦恼半天没明白过来,这才意识到早该发现的问题:“先别说位置,你谁啊?”
——这就是朱晓喜和周冬冬的初见。
二
朱晓喜果然还是没有得到好座位。
班主任对两人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非常震怒,结果是周冬冬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朱晓喜垃圾桶边的御座,朱晓喜调到了他旁边。
——还是很靠后,但至少不再挨着垃圾桶了,改为挨着周冬冬。
很难说是好还是不好,朱晓喜反正不在乎。
但周冬冬显然很在乎,他甚至高兴到请朱晓喜喝可乐。
班级舆论哗然。
——周冬冬这白痴,不是自绝于人民吗?等着瞧!
连朱晓喜都瞪大眼睛:“……你说真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不知道你是谁。不是刚刚才告诉你,我昨天才转来啊。”
周冬冬很无所谓的美式耸肩:“不过请你喝可乐是说真的。”
朱晓喜虽然孤僻,但还是觉得对不明情况的转学生应该有所规劝:“稍微看看气氛吧?你这样接近我,会被大家讨厌的。”
她想如果周冬冬够聪明的话,就能意识到这举动的危险,却没想到又收获第二个美式耸肩:
“有什么关系。不是刚刚才告诉你,我昨天才转来啊。”
朱晓喜终于还是接受了周冬冬的邀请。
报应来得很快,大家很轻易就得到了同仇敌忾的机会。
就在当天,校方摊派下来件棘手又无趣的活计:五十周年校庆临近,需要编纂手册。
在往常如果不出意外,此事必定会推给朱晓喜——但意外出现了。
“让周冬冬来负责吧?这可是转学生深入了解我校传统,融入集体的好机会。”班长向老师推荐人选时如此建议。
老师扫视全班,无人反对——高考在即,没谁有多余精力处理这种琐事,只要不是自己便都无所谓。
“那就这样决定。”
朱晓喜心中也无甚波澜,虽有一丝对转学生的同情,更多却是逃过一劫的庆幸。
——谁不希望离麻烦越远越好呢?
直到校方的处理意见批回来为止。
“由转学生进行实践,加强融入集体是个好主意。不过考虑到工作的重要性,还是应由对学校更了解的同学进行辅助支持。”
“那就朱晓喜吧?大家都没异议吧?”班长一边提议一边微笑,“毕竟之前都是她的工作……没谁比她更有‘经验’了。”
就如意料中的一致通过。
朱晓喜咬着嘴唇。
无从改变的东西,只有忍耐。
放学铃响,学生们陆续离去,只有她还僵硬地待在教室,直到被身边的少年从焦躁失神中拍醒。
“反正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索性还是去喝个可乐先?”
冰凉冒泡的液体从喉咙中滚落下去的时候她几乎有些恍惚:上一次喝可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吸管里不知不觉传来干涸的“咯吱”声,不经意间她竟然就这么把一杯可乐喝光了。
“乖乖,这可是大杯的诶……你还挺能喝的。”
面对周冬冬惊讶的目光,朱晓喜忽然觉得有些羞赧,继而立刻又猛地回过神变成了之前不苟言笑的样子。
然而脸上还是有点儿发烧,热辣辣的。
——见鬼,怎么会感到“羞赧”?这记忆可比上一次喝可乐还久远得多了。
明知道不能这样接受别人的好意。
沉渣泛起,她的心脏骤然一痛。
三
小学三年級朱晓喜经历了一次转学,曾在新集体中短暂有个朋友,她无比珍视这份珍贵的友谊,尽力满足着友人的希望,尽力去做一个“好朋友”。
她渐渐变得开朗一些了,也会笑和更频繁开口和唯一的朋友说话,那段幸福时日里,她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改变。
然而随着接连几次“谎言”,朱晓喜又一次变成众矢之的,对此她其实并无所谓——又不是第一次,只要“他”还对自己和以前一样就可以。
但“他”也被欺负被孤立,因为被孤立而被父母责骂,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他”变得沉默寡言,朱晓喜的心紧紧揪住,拼命逗“他”开心,“他”也真的坚持了很久,久到朱晓喜几乎觉得等来了一生的转机,即将被救赎。
可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正心情低落,而朱晓喜路过老师办公室时正好被叫进去整理即将公布的三好学生奖状,看到“他”的名字时,朱晓喜心中巨震。
怀揣着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的秘密,她心中兴奋得噗通直跳,有多想让“他”脸上的霉运一扫而空啊。
但她又很害怕,她知道自己是“骗子”。所以她一直忍耐,等着奖状由老师当面公布。
或许是满心雀跃实在太明显,最后连“他”都看出不对劲,可无论“他”怎么问,朱晓喜都死命摇头,就是不肯说。
“啊!我知道了,是三好学生!你被评上啦?嗨呀真厉害!”“他”终于一拍巴掌,恍然大悟似的猜出眉目——虽不中亦不远。
朱晓喜一愣,情急之下终于没刹住口:“不是我,是你呀!”
“啊?真的?!”
“他”惊喜莫名,而朱晓喜死死捂着嘴巴,绝望得要哭。
千万别变成想象中最坏的情况呀!
放学前老师拿来奖状,“他”脑袋扬得老高,让之前欺负二人的同学都不屑。
“得意个什么劲儿?以为能有你!切!”窃笑好像吱吱叫的小老鼠此起彼伏,“他”得意地和朱晓喜交换眼神:“哼!你们等着瞧!”
朱晓喜却深埋脑袋,死也不敢看他。
一个个名字念出来,喜笑颜开的学生们上前接过奖状,可“他”等啊等啊,迟迟没听到自己。
他原本高昂的头越垂越低,窃笑声却越来越刺耳。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人,老师展开奖状:“朱晓喜。”
窃笑瞬间高涨为哄笑,老师满脸茫然,忽然有人“砰”地锤了桌子。
朱晓喜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一直低垂躲闪的脑袋刚好对上“他”的目光,那混杂太多愤怒、委屈、绝望,甚至仇恨的眼神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被生气的老师请出教室罚站,背起书包头也不回。
整个世界都被强行压抑的嘲弄填满,“他”成为了同学们的笑柄,而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第二天开始,“他”和朱晓喜形同陌路,可即便不再和朱晓喜做朋友,“他”仍然不断被欺负。
之后怎样,朱晓喜也不知道。
——与之前之后的无数次一样,她又转学了。
四
朱晓喜发现,周冬冬确实是个对本校一无所知的转学生,确实不爱坐在前面听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学无术——至少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不学无术。少年认真起来的时候,原本有些滑稽的侧脸竟也出乎意料的迷人。
直到周冬冬不怀好意轻咳一声,她才发现少年已经查完一年份大事记,五颜六色的书签夹在书里像忘了开屏的孔雀,而自己手中这本才翻到五月份。
朱晓喜连忙低头,竭尽全力隐藏脸上因惊讶和羞赧而浮起的红晕——这可不是心动啊,明明还算是个好学生的自己,怎么会被转校生悄无声息拉下那么多进度?!
少女拼命逼自己专注专注更专注,但她没空去在意的时候,少年已悄悄从属于朱晓喜的一厚摞资料里搬走一半放到自己身前。
朱曉喜揉揉酸涩的眼圈,好不容易才合上校史,她忽然对少年有了些许好奇。五根白生生的手指,忽的在周冬冬眼前晃晃:“其实你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吧?有什么必要这样认真?”
周冬冬伸个懒腰,忽然笑起来,一脸促狭:“确实是无谓的时间——不过有时候,难道不想给那些欺负你的人一点儿下马威么?凭什么这种麻烦就一定要丢给我们?索性就出乎意料地出个风头,坏事变好事,保管下次他们恶作剧之前,得小心掂量掂量。”
朱晓喜从未动过这脑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好像哽住的蛤蟆。
虽然是枯燥的工作,但在周冬冬的陪伴下,朱晓喜竟然渐渐从中找到了点儿乐趣。两人在压抑的校史馆中寻找着合适的资料,时不时的竟能会心地笑出声。
对绝大多数愁眉苦脸被抓差的学生而言,这俩脑子被驴踢过的家伙太过格格不入——这种倒霉事,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来自嫉妒与不忿的恶意再一次弥漫开来,阴谋的气息悄然酝酿。
校庆准备期不知不觉间已然过半,朱晓喜和周冬冬的组合在全部班级中成绩突出,阶段性成果展示亮眼夺目,连校长都不禁在通报中夸奖了好几句。班主任也觉与有荣焉,对这两个本来当做是问题的学生也客气不少——但“大家”,却不然。
翌晨。
欢快的上课铃声中,朱晓喜呆站门口,嗫嚅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座位上一片狼藉,此前分门别类整理好的简报、照片、彩图——所有凝聚这近一月来心血的东西,都仿佛纷扬的雪片般飘落满地——然而所有人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似的,他们谈笑,走动,毫不留情地践踏着地上这些本该规整的资料,就好像它们不过是果皮纸屑。
她缓缓地、一步步靠过去,一声不吭蹲下身,颤抖着收捡起它们。
有的照片已满是脚印泥灰,有的在水泥地上磨损出惨白痕迹,有的干脆破裂得无从拯救。
总而言之,这儿好像刚刚刮起过一场剧烈的台风,而且影响范围精确地控制在她和周冬冬的座位。
更奇妙的是,这阵风竟还能把深藏于抽屉里的资料特意翻卷而出,再捣成一团乱麻。
大约是昨天扫除忘了关窗户吧?可你也不该把这些贵重东西就摆桌上啊,一晚过去肯定被吹得乱七八糟了嘛。
熙攘人声渐渐低落,朱晓喜的身躯却僵硬仿佛木偶。
她没把整理好的资料放在桌上,它们每天都珍而重之地被安放在抽屉中,昨天也一样。
因为这额外的校庆工作而作为班上最后走的人,朱晓喜每次出教室前都会关好门窗,已经养成习惯。
哪会有什么“吹了一晚的风”?
事不关己的人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事有关己的则互相挤眉弄眼,会心一笑——让她自己去收拾残局吧,耻辱和笑话才是她本应享有的待遇。
饱含恶意的窃笑哪怕在上课后仍不曾停止,仿佛背景音一般自然。朱晓喜仿佛缺氧般眩晕,然而还没给她更多痛苦的余裕,嘈切错杂的低语赫然凝固,继而消失无形。
砰。
五
老师的书都吓得从手上掉下,踩着高跟鞋一个趔趄,差点儿不雅的歪倒——教室门口一身狼狈疾驰而来的少年,猛地一拳锤在了门上。
“你们闹够了没有?!”
整个教室都噤若寒蝉,朱晓喜很惊讶——虽然知道在上课时迟到不对,砸门就更加不对,可却微妙的怦然心动扬眉吐气,脸上早就麻木到痉挛的肌肉好像突然柔软,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给我出去罚站!”
周冬冬头也不回,朱晓喜却还愣了一下。
“愣什么愣,你也一起!”
她这才紧跟几步走出教室,明明是被惩罚,心情却异乎寻常的畅快。
走廊的空气好清新,她看着周冬冬,发现男孩也正看着她。
“逃课吧。”又是周冬冬先开口,好莱坞情景喜剧风的美式耸肩。
“——有什么关系?一看就又被欺负了吧?反正人也得罪了,门也砸了,罚也挨了,你还有什么在乎的?”
朱晓喜想了想,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在乎的了啊——说起来她不一向都麻木不仁,早就一切都不在意了吗?
“好,逃课去!”
悄悄低下头,从窗户底下偷偷摸摸溜过走廊,接着蹬蹬蹬跑下楼梯,不再被窗玻璃阻挡的阳光暖融融地在少年少女身影上镀一层镶金的边,朱晓喜恍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出笼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在碧蓝晴空里,自由恣睢,快乐地想要喊出声——真是奇怪,为什么原来饱受压抑时,竟从未有过这样“转念一想”的念头呢?
吃冰激凌,逛游乐场,玩碰碰车,坐摩天轮——凡是能找到的都尽情去尝试,凡是能尝试的都尽情去享受。朱晓喜胸膛中不知积蓄了多少年的怨愤喷薄而出,畅快得连呼吸都舒爽无比。
华灯初上,少男少女并肩站在摩天轮的入口前,空气中渐渐带上了夜幕的寒意。朱晓喜累了好久,背上汗津津的,忽然也冷起来。
快乐的时候固然很快乐,消散的时候却也很彻底。
但她还是非常感谢周冬冬。
“毕竟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连一场快乐的梦都没机会去做。现在想想还是稍微不太甘心。”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我好不习惯啊。”少年仍故作轻松,但面孔仍然不争气燥热起来。幸亏路灯的光明亮又刺眼,谁也看不出。
“不过梦迟早要醒来,趁着还未到那时候,咱们再玩一次如何?”
突发奇想,少年指着已经被彩灯与霓虹妆点一新的摩天轮,它中间复杂的衍架上,粉红的心型光晕闪烁——颇艳俗却也颇浪漫。
少年觉得自己的要求说不定会被回绝,但是朱晓喜说,好啊,我们再玩一次。
萧疏夜幕下,安静得只有两个人的摩天轮。
六
黑夜里的城市褪尽了白日浮躁的喧嚣,虽然还是光灿灿亮晶晶的,却好像独行夜路的人害怕寂寞便点起灯笼,但朱晓喜觉得自己没这么可怜——至少在此刻,她身边有少年。
你可以算作朋友了吧?
她这么问他,然后他的表情瞬间僵硬,马上又要习惯性美式耸肩前却被朱晓喜压住肩膀。
周冬冬决计要扳回一城,把球踢回对方脚下:“你说呢?”
“算。”朱晓喜没犹豫,“我觉得,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
“哈!那不是当然的?”虽然听起来是不情愿的口气,但他实在是很高兴。从陌生人前进到朋友,没花太久,比他预想中快得多。太好了。
“咔哒”。
可兴奋还未曾持续一秒,狭小的空间已被黑暗笼罩。头顶的小灯熄灭了。
不仅如此,衍架上的心形黯淡了,连原本缓缓转动着的摩天轮本身,也在应急结构的紧急制动下,闭锁得一动不动。
——他们就这么被关在了摩天轮里。
“运气不太好啊,我说。”
周冬冬的脸略苍白了一瞬,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满不在乎地开起玩笑。
“是不是上帝在憐悯我们啊?咱们俩这场梦,说不定能做的比想象中长久不少。”
但是朱晓喜却一直深埋着脑袋,微微颤抖着,不吭声。
“喂,你怎么啦?”
“没事,就一点儿恐高。”少女虚弱地说,但其实还有更隐秘的话,她开不了口。
又错了么?一语成谶了么?自己这个该死的“骗子”。
——“好啊,我们再玩一次。”她曾说。再一次的,她骗了人。
他们只玩了“半次”,便被意外打断。
周冬冬和朱晓喜聊起天来,除了等待救援别无他法,但在这之前至少要让少女的恐惧从“高度”上转移。
“不如说点从前的事。”他提议。
于是朱晓喜就说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朱晓喜就意识到自己不被父母喜爱。尚且年幼的她无法理解为何别人的父母对待孩子都像心肝宝贝,可自己的爸妈看她就好像过期不能吃,扔掉又可惜的发霉蛋糕。
就因为自己总是被冤枉么?可她真的从没刻意去骗人。
每到这个时候,只有在家带她的姥姥会慈爱地摸摸少女软软的头发,告诉她并不是因为她的错。
“是他们太笨了。晓喜以后不要和他们一样,要当个聪明的孩子。”姥姥说,然后朱晓喜就记下来,点头说:“好”。所以她要当个聪明的孩子,特别懂事特别让大人放心的那种。
她每次对姥姥说的话总是挑拣所能联想到的一切好事,每当这时姥姥的表情就会变得高兴又有点复杂。她会夸朱晓喜是好孩子,但没和外孙女在一起时又常常唉声叹气。
终于有一天,林晓喜无意中在学校瞥见姥姥一反常态地和老师激烈争论着,远远的听不真切,但要明白终究不难。姥姥坚持朱晓喜是好孩子,从来不骗人。
朱晓喜恍然,姥姥心里其实明白自己在默默忍受什么,姥姥从不相信她是“骗子”。
目睹那场争执以后,朱晓喜确实就很少再被喊“骗子”——如非必要,她压根免开尊口。
正说到此间,朱晓喜不由叹息。
姥姥要是知道自己在学校这么胆大包天,竟然翘课一天大玩特玩,虽不会指责自己,但也一定不怎么欣慰。
父母离婚,母亲又不知跑去哪里,就好像自己只能依靠姥姥一样,姥姥也只能依靠自己。
朱晓喜心底一阵苦涩。
明天就得好好向老师道歉做检查了——她可不希望事情闹大,打扰姥姥越来越不好的身体。
便在这时,脚下忽然一震。头顶的小灯幽幽亮起,摩天轮的电力恢复正常了。
“其实也没失灵一会儿嘛。”
这时候就轮到周冬冬兀自梗着脖子逞强了:“我早就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朱晓喜笑笑不说话,心中却很清楚。
——谁说周冬冬没什么可担心的?至少刚才对自己轻微的恐高眩晕,他就很担心。
伸个懒腰收拾心情之间,摩天轮已缓缓停下。少年少女站起身,相视一笑打开门。
——就如之前约好的,该是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了。
七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梦境终结的台阶,而是蛮横无理闪耀不停的镁光灯。
横七竖八被采访者们丢过来的问题密集到让他们无法招架,诸如“对本次事故有何看法?”“是否想要追究园方责任?”“停在空中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对本次救援人员解决问题的效率感想如何?”,等等等等,两个孩子意识到不妙这才夺路而逃,但已经迟了,他们的模样早就牢牢记录在了相机的内存卡里。
——毕竟,这次遭遇摩天轮故障的乘客,统共就只有他们两人。
虽然在分道扬镳各回各家的路上就有不详的预感,但这件事最终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发酵还是出乎朱晓喜的意料。
次日一早,在朱晓喜低垂著脑袋请求老师原谅时,得到的只有一声冷笑。
“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别告诉家长?哈!你俩这回可给学校长脸了!我做不了这个主,等教导主任吧。”
然而教导主任的回答也如出一辙,事情最终捅到了校长办公室。
——真是能想象到的最坏结果了。
推开门的时候朱晓喜心底如此哀叹,然而或许是心烦意乱的缘故,竟不经意间冲口而出。
一语成谶,比最坏还要坏的结果,于是纷至沓来。
其一,是处分。与她所希望的“原谅”南辕北辙,可这也怪不了校方。
逃课的少男少女在摩天轮里被各路媒体堵个正着,本市内新闻密度铺天盖地,母校重点高中管理规范的风评毁于一旦。到了这地步,哪还能轻轻放过这两只出头鸟?
可我们至少还为校庆做了很多工作,就当做是将功补过——朱晓喜还想挽回,校长却更加勃然大怒。
“还好意思提校庆?!你们也知道马上要校庆,还给学校张罗这幺蛾子?成心嫌脸丢的不够么?!学校不缺你们这俩捣乱分子的活儿,把现有的资料移交,另外找人做就是!”
“不必再说了,你留校察看!至于这个刚转学来的周冬冬……”校长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二人出去,“再议。”
其二,是亲情。
翘课,疯玩……都被姥姥知道了。
如果只是生气倒还好了,如果只是大骂一番倒也好了,朱晓喜提心吊胆的回家——狭小逼仄的出租房空空荡荡,连人影都没有。
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满溢而出,渐渐地蔓延开来,充塞起整个房间,压得她自己都喘不过气。
仿佛赐予她宣判,手机适时响起。姥姥住院了。
其三是什么?朱晓喜已经顾不得了。
摔门而出,她直奔医院。
八
侥天之幸,姥姥的病不重。只不过是年纪大了又操劳,骤然听闻自己干下的“光荣事迹”,一时气血上头于是晕眩,被来探望的邻居发现并及时送医后并无大碍。
可无大碍不代表无碍,姥姥的脸颊还是显而易见地凹陷下去,浮着一层灰败的气息。
她握着姥姥的手,明明在笑着安慰,眼角怎么就不争气的肿胀酸涩。
姥姥笑起来,抚摸着她的脑袋。头发和老人干涩的手掌摩擦着,温温热热。
姥姥其实没病,就是一时头晕才摔倒。都怪邻居,多什么事非要来医院呢!
然后她擦了擦少女的眼角,行啦,回家去了,哭个什么劲儿?不嫌晦气啊!
朱晓喜也笑起来,可脸上湿漉漉的,还挂着没擦干的眼泪呢。又哭又笑,挺丑的。
第二天恰好是休息日,朱晓喜索性睡在医院里,陪姥姥说话解闷的同时,她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她是不能也不该有朋友的,她要回到原来压抑却平静的生活中去,不想任何其他东西。
新的一周开始了。
姥姥已经出院回家休养,朱晓喜边走在上学路上边在心底酝酿。狠狠把脚尖前的石子踢得远远,她在犹豫个什么劲儿?然而石子滚着滚着,却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朱晓喜一怔,还没等她上前组织语言,周冬冬已经一反常态地背过身朝教室走去,步履沉重。
明明还没告诉他要绝交呀,怎么回事?
一进教室,答案便揭晓。
因为姥姥的身体不适,她几乎忘记此前遭受的种种困苦中,还漏了一个“第三条”。
——对转学生周冬冬“再议”的结果出来了。
校方结合该生近期行为,经过重新考虑后,决定不接受他的转学申请。
“嗡”的一下,朱晓喜脑子炸了。
她浑然忘了之前痛下的决心,急急火火地戳着少年的手背:“喂,这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周冬冬显而易见的没精打采,苦笑道:“我要走啦。”
她清楚的記得,摩天轮上,自己亲口对少年说:“——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
已经不知是第几回……又骗人了。
——他们将告别,又如何“一直做朋友”?
九
周冬冬还可以在这里待一周。
这一个星期里他的学籍会被转走到其他愿意接受他的学校,当然了,其实他不来上课也可以——又不在这儿参加考试,校方才不在乎呢。
但他还是每天来和朱晓喜作伴。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无论要不要和周冬冬绝交,剩下的时间也就只有一周罢了。
转眼间,周六了。
校庆就在今日,然而已是一场和两人无关的喧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达官显贵出入尊荣,
原已接近完成的图片资料由班长堂而皇之接手,只不过略作整理便上交校方——即便如此班长仍然得到“校庆最突出贡献学生”的荣誉,志得意满的出尽风头。
如果不出意外,周冬冬这个转学生将由此扬眉吐气,朱晓喜这个被孤立群嘲的倒霉鬼应该会受到荣誉的鼓舞,变得更开朗才是。
然而周六对极少数人而言,却有比校庆重要得多的意义——周冬冬留在本校的最后一天。
再怎么不喜欢这个才来不久便不干好事的学生,老师还是在形式上召开了一场短暂的欢送会,干巴巴的客套话后,该是大家给即将离开的同学留个纪念品的时候了。
于是教室被一片讽刺般的沉默笼罩,没人起身,甚至连场面话都不屑一顾。老师皱眉,目视班长示意带头,于是班长举手起立了。
“老师,我肚子疼得受不了了,先去趟卫生间。”也不等老师批准,便堂而皇之地踱出教室。并没给老师发怒的间隙,几十只手臂此起彼伏的举起。
“老师我也肚子痛。”
“还有我。”
“我我我!”
“我先去厕所!”
稀里哗啦,学生们走了个一干二净,教室里只剩一脸尴尬的老师,泰然自若的周冬冬,还有紧咬嘴唇的朱晓喜。
“老师,是不是可以直接跳到我发表感言的环节了?”周冬冬走上讲台,好像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所受的羞辱。
“岂有此理!这帮臭小子!都给我回来!”脸上着实挂不住的老师在怒骂声中摔门而去,偌大的教室刹那间居然又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我们俩了。”直到周冬冬开口。
“嗯。”朱晓喜点头。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话应该和这个即将说再见的朋友讲呢?
周冬冬忽然抓着教鞭,在黑板上一敲,吓得朱晓喜打了个激灵。
朱晓喜同学,不要走神!今天之后,就要转学离开的我——周冬冬,现在要发表临别寄语啦。
哈?可是大家都还没回来呢。
朱晓喜下意识地想质疑,但立刻就意识到了。
多明显啊!周冬冬的临别寄语,明明只愿给自己一个人。
于是她狠狠摇头,把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统统赶出去,拼命鼓掌,不顾“啪啪”的掌声有多单调,也不顾手掌早已拍得充血红肿。
欢迎!
一边鼓掌,一边大声欢呼着,就仿佛要让唯一的朋友明白,就算他只有朱晓喜一个人,能得到的感激与热情也不会比整个班级差。
十
其实,我原本是不叫周冬冬的。
朱晓喜没想到,少年的第一句话就如此突兀。
爸妈离婚之前,我跟的老爸姓。那时候我叫迟隽。
迟隽?!
少女愣在当下。这个名字她已经默默埋在心底多少年了?
无数过往的记忆忽然从深渊中浮现,走马灯,转啊转,终于定格在了幼小的三年级。
迟隽。
那不正是“他”的名字吗?
原以为周冬冬的到来,不过是一场名为快乐的梦境,直到此刻朱晓喜才蓦然发觉,原来这场梦远不止这么简单。
兜兜转转,聚散离合,曾经念兹在兹的少年长大变了模样,纵使相逢应不识,可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身边。
真是好一场大梦啊,原来已延续多年,朱晓喜以为在当时便既告一段落,可真的深究柔软的心底,她却惊讶的发现,直到此刻竟仍未醒。
当年的朱晓喜黯然转学后,周冬冬终于从老师的闲聊中得知了真相。
尽管他可以把责任推脱到临时变卦,用成绩更好的朱晓喜替代自己的老师头上,但扪心自问,自己亲手断绝的这份友谊,难道仅仅就因为这一件小事么?
年纪越大他便越明白,当然不可能了。
只不过是要和朱晓喜当朋友,就会被大家讨厌,被孤立而已。
但朱晓喜是那么努力地在和自己做朋友,这女孩从来没有亏欠自己。
迟隽,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悔恨的火焰烧灼着少年的内心,忽忽许多年过去,却总也忘不掉。
——不止忘不掉,反而还记得越来越清晰,每一幅画面都无数次在睡梦中重现,逼真得的仿佛又一次身临其境。
成长路上,他也经历过许多事,家庭变故,改名,转学,成长。时光与风尘改变了少年模样,但他始终还在脑海隐秘的深处保留着那份复杂的感情——些些的愧疚,又些些的喜欢。
对当年那名叫朱晓喜的女孩。
世界很大又很小,很陌生却又总在莫名的点滴里熟悉。
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茫茫人海中,漫漫人生里,两条渐行渐远的路,竟然会重又有交集。
或许是因为地球终究是圆的?南辕北辙,可跨过赤道绕世界一周,便又交错着,重逢了。
他怎么会知道在这个新转来的陌生班级中,竟然会有个和当年的女孩同名同姓的孩子呢?
直到苦苦守在那女孩的座位边,等来了那张虽已长大,却仍久违了的脸庞,他才恍然明白。
偶然女神笑着对自己,做了个毫无恶意的恶作剧。
他一眼就能斷定了。
被大家所厌弃,孤僻又离群,甚至还被叫做“骗子”。
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朱晓喜吗?
虽然她已经认不出改名换姓了的自己,但如今的周冬冬,也就是从前的迟隽,早已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次,绝不会再让她伤心。
要和她再做一次朋友,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十一
一定要发表感言的话,周冬冬清清嗓子:那我也只有一句话。
朱晓喜,别自己骗自己了,你算什么骗子?
从来就不是!最多不过是个沉不住气的笨蛋罢了。
连偶然和意外都可以归罪到自己头上,你可也真是圣母的够了!真要有这么大本事,你咋不试着祝“世界和平”啊?
要我跟你赌多少瓶可乐?明天开始第三次世界大战?
少年还在那里抑扬顿挫的抒情,教室外面却渐渐熙攘。
是老师终于连吼带骂地抓回了一群讨厌鬼吧?两个人的独角戏就快落幕。
还有什么屁话,快点!
朱晓喜沉默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催促。
够了,她听了这么多,已经足够了。
没想到竟能在如此漫长的时光后,与他重逢,并解开当年的心结。
她心里很乱,糟烂得好像一窝漫无头绪的草,可不管怎么样,还是真的真的很开心啊。
就快了,就快了。
放下心头大石的周冬冬,挠了挠后脑勺,这才终于恍然大悟似地击掌。
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朱晓喜笑问。
前阵子坏蛋们不是在黑板上乱画么?就正中间,搞的暧昧的那个伞底下,不是画了俩人还写了字吗?
嗯。
朱晓喜点头。还记着呢,她忘不了。
一个自然就是我朱晓喜了,另一个就是你咯?然后你不甘心?或者害臊?然后就和他们打起架?
朱晓喜嘻嘻哈哈的补充,哦对,还打输了。
什么呀,不是!
周冬冬哼了一声,心想要真写的是我,害臊固然有点儿,却也不至于打得那么拼命了——说不定,还会有点儿不足为人道的小窃喜。
那写的啥?朱晓喜这还真没想到,有点好奇了。
那帮家伙,写的竟然是“这会是哪个笨蛋?”
看到这种话,叫少年怎么能不生气?
是说只有笨蛋才会喜欢朱晓喜?
还是朱晓喜是笨蛋,所以在身边的肯定也是笨蛋?
自然,他是希望那个人是自己的——然而却被觉得,自己连笨蛋都不如?
真是太荒谬了,怎么能原谅呢!
这一架,当然非打不可。
老师好不容易押着大群坏小子回教室时,大伙儿却惊讶地看着,少年和少女在讲台上慌张的分开,两张脸都红到脖子根儿,耳朵尖儿。
“你们俩搞什么啊?”已经有点儿心力交瘁的老师,疑惑不解。
但她不会再得到答案了,周冬冬已经回座位,抄起书包挎在背上:
老师啊,其实校方早就说过我上不上学也无所谓吧?你瞧,大家其实也都不那么情愿欢送我不是吗?那么就此别过了。
可是——
还可是什么?少年敏捷地钻出门去,一边走一边舒展着悠长的懒腰,潇洒而惬意。
——我所有的留恋,都已经好好地传达到,再没遗憾了啊。
少年边离去,边挥手,却不回头。
我们,回见。
朱晓喜脸上热辣辣的,指尖轻抚着湿润的嘴唇,怔怔地望了许久,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挥起手臂,就算明知少年已经远去,听不到,也看不见。
回见!
老师和同学们都愣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少女,竟在人前中气十足地喊出如此直白洪亮而毫无畏惧的声音。
十二
短暂的重逢后,少年又一次彻底从少女生命中离去了。
和初次一样,这回消失,又是很多年。
但这次,朱晓喜不再遗憾,更不再迷惘。
就算被厌弃着也好,被嘲笑着也好,她才不在乎这些。
少年已经告诉她,只要怀抱希望,人生总能走上正轨。
剩下的,无非默默地努力而已。
高考考得不错,这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她成绩一直很好。
大学四年,仍然会磕磕绊绊地碰上无法解释的倒霉事,也无非笑笑就过了。
毕业,工作,忙碌而充实的生活。
大家都长大了吧?都不再是孩子了吧?
于是不再有人欺负她。
渐渐的,也终于再没人介意她无心的话语魔咒。
再也没人觉得,朱晓喜是“骗子”。
时隔半生,曾经孤僻的少女终于喘着大气,脱下了这副沉重的囚衣。
这一切,可总算是尘埃落定。
朱晓喜心想。
想着想着,自然便也越来越思念起当年的友人。
不知道现在的他,在哪里,过得怎样?
她想,是否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呢?
——在空旷的教室里,夕阳的余晖下,谁都不知道的属于两个人的约定。
又是忙碌而普通的一日。
清冷月光下的回家路,结束了一日的疲惫,朱晓喜仰望着遥远的星空,忽的心有所感。
“我猜,回过头,就能看到你。”
她在心底默念。
于是蓦然回首。
美式耸肩,映入眼帘。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转。
久违了啊。
是。
又环游世界一圈才终于回来么?这次带来什么样的梦?
不是带来,只是继续曾经中断的那份而已。
是么?那也欢迎。
嗯。
走近,相拥。
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