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即归家
2019-09-10杨琼
杨琼
现时代的诗与思都禀有一种天命或责任:引领人们归家。
——余虹
一
侯晓明小时候因为艺术启蒙而爱上了水彩,大学读的是中国画专业,毕业后不久又从事长达25年的动画电影场景的制作,这种西方与中国、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文化熏陶、接受与剥离,不仅拓展了他的知识视野,也革新了他的绘画观念,从而为他的艺术创作打下了扎实的思想基础。尽管一直到2013年,侯晓明先生一直在从事动画电影场景的制作工作,并取得不俗成绩;然而,在生命的存在中,以物质的获得甚或满足来替代精神的感受,似乎是一种盲目的自欺欺人的表现——对于一个虔诚地痴迷于绘画的艺术家来说尤其如此。由于无法时刻与自己心爱的水彩世界亲密接触,关于继续还是放弃的问题,侯晓明先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纠结中。
2013年,他终于斩断了这条苦苦思索的链条——他辞职了,他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这么轻松愉快过,尽管在以往的工作中,他也能抽闲涂抹几笔来满足一下心灵的“欲望”,但拘谨地调节自己的情绪与真诚地投入到灵魂的呼唤中,其感受可以说是天壤之别——现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画了。
相对油画和中国画而言,水彩似乎是一种不太受人青睐、不太引人注目的“小画种”罢了。甚至,侯晓明先生的启蒙老师就曾告诫他:水彩画是个小画种,画水彩是没有出路的。但这一“告诫”似乎没有起到震慑作用,进而让他知难退缩,因为,侯晓明先生已经在心中筑起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水彩之梦。这种基于理想而不是生活的选择是虔诚的,这份虔诚对于从事艺术创作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优势。说他是为理想而艺术也行,为艺术而艺术也罢,其实都是艺术家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艺术不能被物质所遮蔽,而是向精神世界敞开。
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的创作或多或少会带上某种自传性,甚至有些艺术家在创作时纯然就是由着性情来,而不太在意艺术秩序和社会秩序。他们在创作时不仅是对自然的回应,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回应。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生活毫无意义。”什么样的生活才值得过,值得我们去珍惜?或许我们能从侯晓明先生的艺术生涯中体会到它的意义。
二
中国艺术精神说到底就是一种诗化的哲学精神。
水,在中国文化里有着极其丰富而深刻的涵义。它变化莫测却生生不息,它纯粹素朴却富于象征。在中国人的意识里,控制了水,把握了它的属性,就能让生命在不可预知中被眷顾,进而让个体的生存获得存在的意义,比如大禹治水,治水就是治国,治国就是给老百姓以生命财产以安全感。
尽管水彩画是一种外来画种,但它和中国画却有着诸多相似的地方,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用“水”。如果绘画者把握了用水的度,水彩画也能像中国画一样呈现出干、湿、浓、淡,以及透明与非透明等多种效果,同时亦能保持西洋画固有的光影、明暗、透视等特性。侯晓明先生曾经历过系统的中国画训练,对水的研究和理解要较之直接从西洋画入手画水彩的画家有着更深一层的体悟。这俨然是他的优势,也使他的水彩作品具有了更多中国艺术精神的特征。另一方面,多年动画电影场景的制作经验,使他在对作品的光影的感受、分析、处理上要比传统的水彩画家丰富得多,从而在处理画面时更有个性。
水,有时舒缓呢喃,如悠扬小调;有时湍急高亢,如金属摇滚;有时澎湃坠落,如交响曲一般跌宕回旋,感人心肺……
侯晓明先生善画风景,他的作品就是舒缓呢喃的悠扬小调,当然,有时也夹杂着激情飞扬,但不是毫无节制地呐喊,而是情绪的抒写,理性的张扬。侯晓明先生说,他希望他的作品不只是被画家艺术家品读,而是可以被更多热爱大自然的读者来欣赏;他希望他的作品向人们传递一种轻松的、愉悦的、美好的信息。这一点酷似马蒂斯,马蒂斯曾感慨:在这样一个疯狂的社会里,希望读者在自己的作品面前能让心灵获得安宁和静谧。这是一个艺术家最为纯洁的美好的愿望,这个愿望俨然成为支撑艺术家创作的精神思路。
在一定程度上,侯晓明先生重拾、回归少年时代(甚至大学毕业之后)的追梦之途,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已经失去了做梦(即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到绘画当中去)的事实,这种事实所带来的是一种精神状态的焦虑感。侯晓明先生的放弃与重新选择,与其说是改变工作方式,毋宁说是心灵对梦想的回应。换句话说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在精神寻找的方向上,艺术(实现水彩之梦)就是在寻找“回家”的路,艺术实现了他“归家”的愿望。从而完成了“调节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间的冲突和张力,并消除了他内心生活的障碍,维持身与心、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健康均衡关系,培养和滋养健全完满的人性”这样一个精神生态过程。
三
1986年,侯晓明先生的水彩作品《路漫漫》在众多参选作品中脱颖而出,并入选全国水彩·粉展,那年他26岁。遗憾的是,得志与失落往往是一对孪生姐妹,由于种种原因,侯晓明先生不得不孤身一人南下深圳开始人生新的旅程。绘画与他若即若离。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个画家,需要每天与色彩打交道,偶尔地作画慰藉心灵与淋漓尽致地挥洒总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有人说,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并一直工作着是幸福的。侯晓明先生是不幸的但也是幸福的,前者因为他的放弃,后者因为他的回归。如果说读书时代他在寻找甚或出发,毕业后的20多年里是在途中——甚至是“误入歧途”——那么,2013年他“归家”了。
这一年,侯晓明先生创作了不少作品,如《折而不屈》《坝上秋色》《坝上草原》等,这些作品中有透明水彩,也有不透明水彩,如《壩上草原》就用了不透明画法。在这幅作品中,画家善于用色彩来结构画面,以白色颜料来调配明度彩度的变化,使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透明水彩所没有的质感与重量感,劲拔中不失隽秀,特别是画家所表现的舒卷的云层和沉稳的大地。当然,就技法等基础性的问题而言,这些作品都可以说是非常优秀的,但有时候解读作品,我们无需没完没了地纠缠在技法问题上。一个人,如果专心用十年甚至更多时间去做一件事,你认为他在技術上会有问题吗?这让我想起来了卖油翁的故事。先摘录如下,以证所言: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欧阳修《归田录》卷一)
这个寓言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任何技能都可以通过长期训练而达到熟能生巧之境——不管是康肃公的“善射”还是老翁的“善油”,都不过是“手熟”罢了——绘画亦然。因此,掌握技能并非难事,但要在艺术作品中传达信息,彰显情绪,表现思想,靠的不仅仅是技巧,而是艺术家的涵养。
侯晓明先生于2011年创作的两幅《自画像》,多少能窥见艺术家内心的一些秘密。两幅作品都是非常写实的,标志性的胡子绕着厚实的嘴唇和下巴走了一圈,有点顾恺之画裴则叔“额上添三毛”的味道。其中《自画像》(一)追求画面的体积感和厚重感,而《自画像》(二)表现的是一种随意和洒脱,这可以从各自的眼神中窥见这种趣味。在前一幅画中,艺术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神深邃而凝重,似乎表现的就是当时他所处的一种精神状态;后者却完全相反,眼神中不经意的一瞥,甚至带有些许轻佻的味道,把艺术家真诚单纯的本性暴露无遗。这是两幅非常成功的自画像。
四
侯晓明先生曾长期生活在北京,这是一个无比喧闐烦嚣的国际大都市,它似乎与纯朴清宁的大自然没有多大干系,它甚至就是大自然的对立面——高楼霓虹、车水马龙、雾霾沙尘——欲望的忙碌与焦虑。当然,“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无疑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境界。我不敢说侯晓明先生已经达到这样的境界,但是我从他的作品中看到这种精神追求。
《仰口渔港》是一幅充满了浓郁水墨味道的作品。构图、设色、表现手法、表达方式等都比较纯粹,从画面到意境与中国水墨毫无二致,正因为如此,这幅作品能给人以“简而不空”的感受,这正是得益于画家扎实的国画功底。画面以纸的底色为背景,雾色苍茫,空旷而神秘,犹如水墨画中的留白,填补了作品的思想空间,给读者以无尽的想象。一艘船静静地泊在岸边,安详而自在,只有久经风霜者才能获得如此之境界。而那几根绳索就像无时无刻不在维系着人性之间、人性与物性之间的神秘纽带。整幅作品的画面是平静的,但却给读者带来连绵不断的思绪。
如果说画品如人品,画格是一个人内心世界之态度的体现的话,那么,侯晓明先生应该是一个热情、安详、内敛、诗意的艺术家。在他的笔下,即便是生活在荒漠中的胡杨树,千百年来,孤独而顽强地傲然自立于天地间,亦能彰显其苍凉的诗意——正如《傲骨千载》(封二)所表现的那样。
我在前面提到过,侯晓明先生的创作就是他“归家”的一种体验,他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对象就是他所要“归”的“家”。《雨中崂山》中那种中国画里特有的山水韵味,《崂山海岸》上孤单但并不让人觉得孤独的农家,《故乡的冬天》里那清静安详的村庄,《夕阳》下那单纯却令人心旷神怡的山野……这些不正是侯晓明先生的作品里静谧的呼唤吗?这不正是艺术所要传递给读者的信息吗?这不正是艺术所要表达的精神内涵吗?什么是艺术问题?艺术问题就是:艺术不是表现什么,而是成就了什么。
德国哲学家谢林在他的名著《艺术哲学》中曾无不伤感地指出:“现代世界开始于把自身从自然中分裂出来的时候。因为他不再拥有一个家园,无论如何他摆脱不了被遗弃的感觉。”在现代化的世界中,在高度全球化的今天,在诱惑与逃避之间,我们茫然失措,似乎失去了一个“重心”——这种失重感正是人们感觉无“家”可归的原因之所在。
一个现代人,想要逃避环境的选择或束缚,已经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不可能要求人人都住到大山里、乡村中去。事实上,住到大山里、乡村中去的人未必就是亲近自然者,这年头,赶时髦找“回归”的人不计其数,其本质如何只能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来概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经济已经脱离了人的控制,自成一种力量,反过来控制人的行为与生活,让人为之而奔波,除了生存还是生存,生活已经生存化,甚至‘享受生活’都已不知不觉成为一种经济动作——至少也以经济为基础,它们只是现代经济产业中的一环。处在经济浪潮中的现代人已经不知生命生活为何物,或者已经无暇顾及这一问题,一切都以‘活着’——在‘活得更好’的旗号下——为目标”。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归家”显得必要而紧迫。
家,是一种象征,艺术创作就是在寻找“归家”的“路”。“归家”就是回到原初,是一种本性的回归,是一种追求精神超越的方式。艺术乃是一种创建,艺术家“创建了那持存的东西”,并“诗意地栖居”。我相信,这才是侯晓明先生“回归”的目的。故此,可以肯定,侯晓明先生的艺术不仅是理想的艺术,更是疗伤的艺术。在艺术中,他实现了“归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