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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三章

2019-09-10冉正万

南风·中旬 2019年12期
关键词:巴别资本

冉正万

布吉的冷与热

在布吉,最让人流连的地方是甘坑小镇,甘坑小镇最能留住人的地方是状元府。状元府原本在江西婺源,为雍正年间状元刘选的府第。2013年,广东人斥巨资迁到了深圳龙岗区布吉镇。状元府在婺源倍受冷落,连平常的维修都难以为继,在日晒雨淋中越来越狼狈。从婺源迁到甘坑,像弃妇重新获得爱情,绰约风姿引人注目。没被风雨摧折,大幸。有了新主人的精心呵护,从局部到整体,无不美轮美奂。

这当然是资本的力量,但谁又能否定这就是文化的魅力。

资本既让人敬畏,也让人恐慌。在时下的中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资本的放縱和霸道,还有残酷和虚伪。只是在广东,在深圳,它因为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更加让人唏嘘感慨不已。

在这里,你可以说,眼里的一切既是资本堆出来的,又是人自然而然的选择。人们逐水草而居,为的是利,逐资本而聚,同样为的是利。在这里,资本的热最大限度地开发着人创新欲望和能力。在这里,资本让人敬畏也让人敬重,如果没有它神奇的力量,这里将仍然是一片闷热的田野和寂寥的乡村。仅仅十余年时间,资本在这里,最基本的单位就改变了,以前是百万千万,现在是亿,千万和百万成了零头。三联水晶玉石街,一个街道办事处众多产业中的一条玉石商业街,一年的产值就是42亿元。这还是最近两年经济不景气的数据,向好时远不止这个数。

中国的老建筑大多是木质结构。木质结构与自然最和谐,也最需要与人融为一体。没有人休养生息的木瓦房的朽坏速度是惊人的,因为除了风雨,还有小动物和微生物,还有肉眼看不见的腐败气息。所以木质建筑的兴衰同时也是其主人的兴衰。人对它有多少依恋,它对人就有多少依恋。人对它的爱越多,它越能在宁静中散发精彩。据记载,当年刘选殿试夺魁,乡绅引以为荣,纷纷捐资,商贾策应,状元府立地而生。那么,状元府不是一个人的,它是众人的寄予和敬仰,包含了人们对学而优则仕的理解。

状元府当年就体现了资本的力量,没有商贾的慷慨,它有可能无法建成,即便建成,也不会如此精美和壮观。足见资本一直与人类社会相生相伴,须臾不曾远离。如果远离,一定是非正常社会,比如记忆犹新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说资本是万恶之源,正好反证了人的无恶不作。资本本无善恶分别,人才有善恶我执。

如今,状元府安静地坐落甘坑,呵护它的人更多了,新主人物理上的维护自不待言,喜爱它的人带来的人味对它同样是很好的保护。就如每个房间,必须全都有人进出,它才是饱满的、祥和的。

在甘坑,我还看到当地人对旧厂房的改造,当年机器的轰鸣不见了,呈现出来的是带着传统的古意。特地建来“配相”的甘坑火车站也别有情趣,假火车站后面有真火车经过,让人弄不清真假。

我看到了资本的热带给甘坑的活力,也看到了文化的冷给本地注入的安宁。正是二者相宜得彰,才让人悠悠忘返。

或许,正是感觉到了资本热情的威力,他们才特别注意文化的冷静。正是见识了资本的建设性和破坏性,才对文化的绵长和丰富倍加看重。资本是强大的,文化同样强大。它们并存一地,才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这片热土不再是由资本堆砌出的热点,而是由文化呈现出稳重和稳健的看点。

除了状元府还有南香楼、炮楼和甘坑古井。南香楼也是从别处搬来的。原本是闽南富庶人家的豪宅,120年前建造。南香楼之香特指书香。是原主人读书、藏书的地方。因此也称别居,称书斋。整栋建筑采用实木,通过卯榫结构,不用一枚铁钉。通风和采光效果也呈现了深厚的闽南和客家之风。当年建造源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南来鹏城,源于深圳人对文化的渴望。当然,其本身承载的建筑之美也是南迁的原因。

炮楼是当地原有的,也有百余年历史。远远看去,像昨天才被烟火熏过,好像战争离我们并不遥远。与其功能倒也般配。当年为了自卫,防备土匪侵扰,它尽到了守门将军的责任。“文革”和后来大开发没被拆掉非常幸运。现在成了景点,老建筑重新焕发出生机则是惊喜。据说,1938年,曾生(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交通部长,1955年授少将军衔)担任惠宝纵队司令,与日军作战中中弹受伤,在此养伤。炮楼墙体厚实,用糯米和沙石筑就,比砖石砌成更有韧性,抵挡当时的枪弹绰绰有余。2013年,炮楼被深圳市政府列为不可移动的文物。这似乎有点搞笑,状元府和南香楼可以从江西、闽南搬来,炮楼却不允许动。炮楼这样的建筑当然是不能动的,因为它不是孤立的一栋建筑,还与炮楼后面的院子有关,与门前的小溪有关,与炮楼脚下的土地有关。这不是有了钱就霸道,而是懂得历史文化的珍贵。这是甘坑的热,与心肠有关。

以甘坑作地名,与一口古井有关。坑,是一口井。岭南不缺水,几十年前,溪流湖泊遍地。传说有彭姓人在自家院子掘井,一般挖到五六尺深就见水,彭姓主人挖了丈余还不见水,大家都劝他不要挖了,要么去甘坑河取水,要么换个地方挖,彭姓主人不理会,继续挖,锲而不舍,终于挖出甘甜冰爽的清水。用这水酿酒,做豆腐,味道极佳。水,不仅是财富的象征,还是财富本身。现在,这口井还能用,但已经没人用了。

古建筑、古井因为穿越历史而冷峻,资本因为对现实的干预而炽热。布吉的现状在中国并不特殊,只是更加突出。我试图去描述它,却又感觉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因为一切还在蓬勃生长,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重建巴别塔

巴别塔也叫巴贝塔、巴比伦塔、通天塔。传说以前没有彩虹,洪水之灾平息后,上帝决定把彩虹放在云彩中,以此与大地上的众生立约,保证洪水不再泛滥,不再毁坏一切。但诺亚的子孙越来越多,只好向东迁移。他们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觉得不能把子孙的前途寄托在彩虹上,于是用土烧砖,以石漆当灰泥,准备建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为的是“传扬我们的名,以免我们分散在土地上”。此举惊动了上帝,上帝不喜欢别人怀疑他的誓言,最让他担心的是,如果人类真的建成了宏伟的通天塔,今后还有什么事干不成呢?于是他化身来到人间,变乱人们的口音,让他们彼此言语不通。言语不通,塔再也无法建了,因为根本不知道彼此的用意。

这是《圣经》里的故事。

人类建巴别塔的行动是不是早就停止了呢?在深圳龙岗坂田华为片区,在深圳低碳城,我找到了答案。正是对这两个地方的观察,我突然发现,人类重建巴别塔的行为从未消失。只是,在建的巴别塔不再用砖和灰泥,而是用云计算及其相关产业,用坚持不懈的太空实验。

坂田的项目叫天安云谷,目前有一千多家科技企业和研发机构在此办公。这些企业主要从事云计算、互联网、物联网等新兴产业。加上有强大产业基础的IC设计、软件与信息服务等等。最终将产业研发、配套商业、配套居住和便捷服务融为一体,让空间、金融、物流、住处,像水和電一样给用户随需取用。

仅仅两小时的参观,听介绍,其实什么也没搞清楚,以上这些文字不过是资料介绍。在云雾般的介绍和迷宫般的建筑中,只感到这里的人正改变人类的生活习惯。让人惊叹时,也让人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打破了我仅有的生活经验。

深圳低碳城就参观而言,要有趣得多。建筑物外墙上通过滴灌种植的花草,室内用回收的牛奶盒制作的板材和椅子,还有新型的刨花板材,矿泉水瓶做的天棚装饰。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减少碳排放量,降低温室效应带来的后果。

碳排放是一个严峻的话题。碳排放不仅仅指二氧化碳,还包括生产生活中产生的所有废气排放物。据说,少开一小时电脑,可减少190克碳排放,每天少看一小时电视,可减少130克碳排放。这是把生产电脑电视和用电等等计算进去了的。少开一小时车,则可减少2.2千克碳排放,这主要指的是石油燃烧产生的排放。

低碳城一切都是为了最低限度的排放而设计的。

最有意思的,是今后买房也变了,整栋建筑是框架似的,每套住房则是抽屉似的,可以像抽屉一样拉出来更换。这样一来,拆迁产生的废料就少多了。而拆迁产生的社会问题也不是问题了。大小、开间都不再固定不变。同时还可将此处的“抽屉”搬到别处去。到时候售楼小姐会怎么说呢?“你买下一个抽屉,就是买下一个五星级的家。”她怎么说不重要,她们自然会找到话说。但人类的流动性无疑更大了,家和家族的概念也将被颠覆。这是未来社会必然趋势,不管愿意与否,都会照此生发,走到谁也不知道的那条路上去。

在办公大楼旁边,有一片用旧集装箱改造的房子,中间加上传统的庭院设计,给人的感觉是既现代又有怀旧感。

也许,真正要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最要紧的,还是恬淡的生活习惯。这就需要甘坑那样的功能,让忙碌的人慢下来,让慢下来的人安静下来,让安静下来的人享受生活。

工业园区除了低碳实验,还有太空实验。人们在解决当下的问题时,也没忘记对太空的向往。在一个旧厂房改造区,一栋很不起眼的楼房里,居然隐藏着太空实验室。这是中美合作项目,模拟人类在火星上生活的实验。

这天,有四位志愿者正在太空舱里悠闲地做事。有人在整理植物,有人有测量血压,有人在锻炼身体。外面的人可以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外面的人,绝对密封。他们已经进去16天了,要在里面生活180天才能出来。他们的食物、饮用水、空气只能靠里面的设备解决,外面不允许送任何东西进去,也不允许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为的是制造一个自给自足的封闭环境,如同在火星上一样。从观察窗看进去,他们栽种的西红柿快挂果了,水稻也郁郁葱葱。还种了石斛和生菜。品种看上去还算丰富,可是和自然环境中的植物比起来,品种又少得可怜。不知道他们是否把飞蛾什么的请进去,人类生活的环境,每一种昆虫,包括害虫都是不能少的。还有蚯蚓和蚂蚁,还有我们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万千物种,少得了谁呢?

一间太空舱近20平方米,一共四个,互相连接又互相隔离。四位志愿者是数千人中挑选出来的,三男一女,身体和心理素质都要超级强才能被选上。人生有一段这样的经历实在太奇妙了。祝福他们。

就技术而言,可以让人在太空舱里生活几百天,甚至更长,但离移民到火星上去还有很多事要做,狭窄的空间本身就是问题。太空舱里的志愿者是四位,观察室里的科研人员可有几十位。这是人类孵化出来的巴别塔的底座,早晚有一天,人会坐在上帝面前,亲自聆听他的教诲,接受他的教化。

据说,莲花生大士在讲经时曾发出这样的感叹,真奇妙呀,那时的人坐在家里,对着一面小镜子就知道天下所有的事。手机电脑化后,果然是这样。全世界的人都这样。

只要人类存在,建造巴别塔的行动永远不会结束。这一点,上帝也许始料未及。那么,他会怎么处理孜孜不倦地追求的人呢?也许,这是巴别塔的建造者也想知道的答案。

出林笋子比竹高

笋岗早就没有笋子了,笋子变成一栋栋高楼。看着高楼,你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有成片的竹林。就像在布吉,你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有老虎,居然有地名叫老虎洞。这不由让人想起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恐龙》。小说中,村子里的新新人类谈论着恐龙,还给一个自称恐龙的人取了个绰号叫“丑八怪”。他们谈论的是传说中的恐龙,他们对恐龙既害怕又好奇。其实他们自己就是恐龙,只是形象完全变了,变成了新新人类,变得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恐龙了。

笋子和老虎的隐喻同样如此,如果笋子代表的是深圳的高楼,那么老虎代表的就是资本。与过去不同的是,过去人们害怕老虎,处处防着它,甚至将其除掉而后快。现在,变成人人都想骑到资本老虎的背上,让它载着自己的梦想飞奔。

笋岗的笋子消失之前,并没有一下变成今天的笋岗,期间有好多年,这里是内地与香港之间活禽与牲畜的中转站。在此中转不是为了倒卖,而是火车将牲畜运到此地后,已经好几天了,它们来自中原,来自遥远的北方,瘦若嶙峋奄奄一息,得请村子里的人把它们好好饲养,恢复体重后再重新送到香港。当时的火车要十天半月才能到达笋岗,可以想见牲畜多么可怜,突然来到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陌生的草,还要把自己吃得饱饱的。在笋岗养壮后,大牲畜不用车,直接赶过去就行了,鸡鸭则需要装在笼子里运送。当年水草多么丰茂,能让一火车又一火车的猪牛羊吃饱。村主任说,他小时候放过羊,也放过鸡,把它们直接往林子里赶,过几天再去捉,太多了,没法圈养。

现在的笋岗,房子密密麻麻,大小公司上万家,近年多次上头条的寶能集团总部就坐落在此。在众多的文字中,常把深圳的过去说成是一个小渔村、几条深水沟。这其实是盲人摸象,小渔村和水沟确实有,但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汉代,这里是岭南重要的盐业产区,汉武帝攻打匈奴,军费开支主要靠收盐税,而深圳就是其盐税的主要来源。三国时属吴,曾在南头设“司盐都尉”,并筑“司盐都尉垒”,称“芜城”。唐时属广州都督府,南头设屯门军镇。宋时在香山镇立香山县。明末设新安县,包括今天深圳市和香港。凡此种种,足见深圳并非是一个没有人文底蕴的地方。

在笋岗密集的楼房中间,“元勋旧址”和“天后宫”印证了深圳古老的历史。

“元勋旧址”位于笋岗仓库和广九铁路之间,原名笋岗老围。元勋指的是元末明初岭南人何真。何真于元朝至治元年出生于东莞县员头山村,元末动乱,何真聚众保乡里,后势力渐大,逐渐将其他地方势力吞并。由于收复广州有功,提为广东分省参知政事,后统一岭南。朱元璋改元洪武那年,何真归顺大明王朝。先后出任四川布政使、山西布政使、浙江布政使。

笋岗老围是何真避难时所建,此地远离当时县城,依山面海。老围四角有多层阁楼,阁楼间以寨墙相连,亦寨亦城。城墙为方形,东西长68米,南北宽63米。城内三条纵巷,六条横巷,近150间房屋,自掘井三口。城寨四周还有护城河。小山岗原本无名,何真见遍地竹林,遂取名笋岗,有寓意子孙后代如春笋发达之意。何真在此避难,招收义勇,趁乱起家,仅用十余年就控制了整个岭南。“元勋旧址”悬于大门门楣,是何真四世孙所刻。七百余年过去了,元勋旧址成了深圳市最古老、保留最完整的村寨建筑。

走进老围,只见墙皮斑驳,不少地方已经绽开脱皮。老屋里已经无人居住,只有几个管理人员照看,因此显得破败。估计也和游人稀少有关,来深圳看的是繁华,有多少人对古旧又破落的东西感兴趣呢?

走进老围这天,一阵急雨,把屋顶打得哗啦响,白亮的水线,把老墙老屋衬托得格外漂亮,让人忘记这是深圳,也忘记了附近的高楼,仿佛回到了老家。雨很干净,仿佛不忍再往灰黑色墙皮上涂抹颜色。在一个极度繁华的地方,有这样一处古老而又破败的建筑,也许是最好的点缀,也是满眼繁华之后,放松身心最好的去处。可以像老围一样,把自己放低一点,穿越到历史中去,体味一下历史的风雨,那么,又有什么执着是放不下的呢。

老屋经历了破四旧,经历了“文革”,也经历了轰轰烈烈的深圳经济特区建设,还能依然安静地蛰伏在这里,实在幸运。留了下来,活了下来,其中上演过多少惊险?只知道1998年,火车站改造规划时,把整个笋岗纳入其范围,准备作为铁路修械场。考古和文物鉴定专家彭全民及时给市文物局打报告,才将笋岗老围保留了下来,也将整个笋岗村保留了下来。当时的土地两千元一亩,现在看来便宜得不可思议。土地一旦卖掉,失去的就不仅仅是土地的升值空间,还有无法再现的老围屋。

围屋很落寞,旁边天后宫却很热闹,门口香炉里的纸钱熊熊燃烧,老远就感到一股热浪。人们相信天后能保佑他们,认为老围则没有神力。这样的愚痴处处可见,天后是传说中的神仙,开始是小姑娘,一次次被皇权册封,年纪和辈份也一次次变老变大。何真是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人物,他们反倒不信。这和你我平时感觉身边无伟人不是如出一辙么?

老围不仅仅是一片古老的房屋,它是文化符号,是老竹,有老根,是生长春笋的源头。好好保住它,时间越长,价值越会凸显。不过,当务之急是加紧保护和修缮,不能让它再破败下去了,得让它在高楼中间不至于过分寒酸。其实它本身有一份淡定的高贵,只需要把这份高贵呈现出来就好了,它的精美之处未必是现代人急躁之下所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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