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之争背后:奋斗与生活只能二选一?
2019-09-10李晨赫宁迪
李晨赫 宁迪
近来,“996”(早9点到晚9点,每周工作6天)的讨论席卷舆论场,从吐槽的员工到互联网巨头,甚至科学家、学者,一场关于“奋斗”和“生活”、“工作”与“健康”的讨论,引发了不同的共鸣。
强制“996”人人喊打
在接近一年“996”后,强文豪辞去了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搜索引擎优化)总监的工作,去了一家“965”(早9点到晚6点,每周工作5天)公司。虽然现在的工作内容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他却感觉“和天堂一样”。
强文豪26岁,曾经近一年的工作让他胖了几十斤,并在痛风中苦不堪言。 这一年的工作也让他见了“世面”:“996”不算什么,还有“9-12-6(早9点到晚12点,一周工作6天)”“9-12-7(早9点到凌晨,一周工作7天)”的。而作为管理层,他的体会更深。从给一线员工加工作量,到砍掉加班福利,直到取消加班费,强文豪曾经想尽办法安抚团队情绪,却始终避不开这个现实:“996”从可选项,变成唯一项。终于,员工主动离职,从几百人出走到只剩几十人。强文豪心力交瘁。
和强文豪不同,秦佐(化名)是“996”坚定的反对者。作为一家世界500 强外资公司的高级软件开发专家,过去3年里,秦佐一直享受着8小时弹性工作制的“优惠”,没有加过班。
在知乎上,他和其他人一起探讨“996”工作制,劳动者权利意识更加觉醒,这让他觉得一直以来的努力有了价值。秦佐说,编程作为脑力劳动的一种,产出和劳动时间不呈绝对线性关系。在8小时工作中注意力高度集中,产出就会足够有竞争力。以他的经验看,高强度劳动后,脑子会非常混沌。强行工作产生的bug(电脑程序中,一些未被发现的漏洞),只会让你用多出几倍的时间来修复。
秦佐说,再早些年,“996”“狼性精神”都被冠上奋斗之名,老板和员工拍手叫好。而现在,不少人一片喊打。“从舆论上看,所谓‘996’已经没了生存的土壤,这是一个看得见的进步,这个进步离不开我们每个劳动者的呐喊。”
陈大佑(化名)是一家创投公司的职场新人。他自嘲道,在北京工作的人是没什么生活的。每天和创业者打交道的他,早已习惯了他们近乎7×24小时的工作状态,365天日日如此。他和许多在这个行业的年轻人一样,很难分清生活和工作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吃完晚饭去加班是常有的事,就连周末约个早午餐,也会想着能不能顺便约个创业者谈工作。
不过,在陈大佑看来,对行业来说,如果一个人足够热爱,就要接受它的“行规”。不论是“996”,还是别的什么。否则,就算不上真的喜欢,也可能这个人真的不是这些企业主要找的人。
加班的“度”在哪儿
近日,脉脉职言上一条关于搜狗公司的匿名爆料,使得搜狗公司CEO王小川坐不住了。爆料称,搜狗开始统计加班时长裁员,身边同事因此“磨洋工”,坐满11小时。对此,王小川表示,公司没有这样的要求,即便有,这样磨时间的员工对自己和公司都不负责任。
无独有偶,媒体近日爆出,硅谷初创公司Revolut的CEO Nikolay Storon-sky在内部邮件中,除了直白地说“完不成KPI(关键业绩指标)奖金可能泡汤”,还提出,一些产品经理和团队领导落后进程,周末也不加班追上。这样的人“如果表现不如预期,将在审查后不经通知被辞退”。
这样的行为越来越公开,并以企业文化之名,吸引着持有同样价值观的求职者。针对国内关于“996”的讨论,劳动关系学院法学院院长姜颖表示不认可这种“企业文化”。她告诉记者,《劳动法》旨在保护和平衡劳动者和企业的权益,期望做到既保护劳动者身心健康,也避免过劳导致劳动事故。
姜颖说,劳动者权益保护是与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程度同步的。中国尚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但《劳动法》对劳动者权益的保护程度比较高。企业良性生产经营,也是对劳动者权益的保护。在企业经营遇到困难时,至少要守住法律的底线。姜颖指出,目前法律不禁止加班,只要经过一定程序、在一定限度内的加班是被允许的。
《劳动法》第三十六条规定: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1995年国务院174号令修改为:平均每周不超过四十小时)。第四十一条规定: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
“企业文化首先要守住法治原则。”姜颖说,任何现代国家中的现代企业都必须在法治的基础上形成企业文化;同时,这种企业文化要能得到员工的认同,进而凝聚员工。对照这两条标准,姜颖反观要求所谓“996”的企业精神,发现这并不能称为企业文化。“如果一些企业从自身利益出发,单方面要求职工实行‘996’,这是违反《劳动法》的。严格意义上讲,这不应当成为企业文化。”
彭翔十分留心“996”的舆论走向。他创办的成都万事屋是一家初創企业。在他看来,初创公司不得不采取“996”的方式,否则和大公司比,不仅在市场占有率上有差距,连工作时间上都有差距。
彭翔认为,“996”可能是管理的一种手段。“举个例子,当公司以前的团队无法上升了,又舍不得放弃它,那只能进行部分裁员。‘996’完美解决了这样的问题——既做到了软裁员,又让留下的员工(的超时工作)补充了被裁掉的人的工作时间。”
在强文豪看来,一些互联网公司采取“996”工作制,是在没有更好的提升效率方案时的妥协。员工就算跳槽,也很可能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但凡从事的工种是加班可以带来效益的,都会‘被加班’。希望不加班,只能换行业。”
生活本来的滋味
“高强度加班使中年危机成为每个职场人的必然。”在秦佐看来,在加班的一万条危害中,这比对家庭生活的剥夺和健康的伤害,更为严重。
“中年危机的本质在于,人日益下降的精力和高强度劳动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秦佐发现,年龄的增长是如此残酷,即便企业克服年龄歧视给你工作,只要高强度加班存在,“哪怕你不要命,你也干不了”。每个职场中年人最终都会被踢出最顶端的劳动市场——无论管理,还是技术。在秦佐眼中,这是中年职场人难以跳出的陷阱。
要避免中年陷阱,人只能从青年时就起步。在这一点上,强文豪也支持“996”。他说,如果没有加班制度,程序员起薪不一定会这么高。对于年轻人来说,在没有资历、没有背景也没有能力的情况下,身体就是最大的资本。适当“996”,可能给有朝一日跳槽去理想的工作,储备更多底气。
李思维(化名)在沈阳做iOS开发工程师。他没经历过“996”,一方面,在沈阳,“996”的IT公司不是大多数;另一方面,他入职前都会和HR(人力资源)直言,能接受适当加班,但需要加班报酬,也不接受无条件加班。
李思维直言,自己没有什么太远大的理想抱负,没想过这辈子能赚多少钱。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职业,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很多人根本不懂劳动法,也根本不知道生活本该是什么样子,已经被企业家以‘奋斗“企业文化’等形式洗脑了。”李思维提出疑问:“如果不对‘996’加以抵制,等将来全民‘996’的时候,谁又知道生活本来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