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
2019-09-10周涛
周涛
这时我才发现,我骑了一匹极其愚蠢的马。一路走了20多公里,它都轻快而平稳。眼看着河对岸的酒厂就要到了,它却在河邊突然显示出劣根性:不敢过河。
尽管这河水并不深,顶多淹到它的腿根。在冬日的阳光下,河水清澈平缓地流着,波光柔和地闪动,而宽度不过十几米。但是它却怕得要死。仿佛面前横陈的不是一条可爱的小河,而是一道死亡的界线或无底的深渊。
无奈之下,只得朝离得最近的一座毡房走去,商量先把马留在这里,我步行去办完事再来骑走。
一掀开毡帐我就暗暗叫苦,里面只有一位哈萨克族老太太卧在床上,似有重病。她抬起眼皮,目光像风沙天的昏黄落日,没有神采;而那身躯枯瘦衰老,连站起来也很困难似的。看样子,她至少有80岁。可是既然进了门,总不好扭头便走,我只好打着手势告知我的困难和请求,虽然觉得等于白说。
她听懂了——其实是看懂了。摆摆手,让我把她从床上搀起来,又让我扶她到外边去。到了河边,她又示意让我把她扶上马。她连路都走不稳,瘦弱得连躺着都叫人看着累,竟然“狂妄”地要替我骑马过河,我无论怎样钦佩哈萨克人的马上功夫,也不能相信她这种可笑的打算。
可是当我把她扶上马背后,我就全信了。她瘦小的身躯刚刚落鞍,马的脊背竟猛然往下一沉,仿佛骑上来一个壮汉,原来的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顽劣劲儿全不见了。它当然还是不想过河,使劲儿想扭回头,可是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控制住了它,它欲转不能。于是它“嗒嗒”地跃进河中,水花劈开,在它胸前分别朝两边溅射。铁蹄踏过河底的卵石发出沉重有力的声响,它勇猛地一用力,最后一步跃上河岸,湿漉漉地站定。
我把老太太扶下马,又把她从独木桥上扶回对岸,然后在她的视线里牵马挥手告别(我不敢当着她的面上马)。她很弱,在河对岸吃力地站着,久久地目送着我。
此事发生在1972年冬天的巩乃斯草原,而天山,就在老人的身后矗立着,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