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出
2019-09-10臧北
臧北
21世纪刚开头的那几年,我因为心里苦闷,就从江南去了岭南,住在可利江边。那地方在自治区首府的西郊,离城市不远,却完全是农村的景象。在南下之前,我拜托朋友帮我找一个幽僻一点的住处,风景要好,又不能过分地遠离人烟。朋友就从当地的一个农民那里,给我租赁了这间位于农舍二楼的小屋。与可利江只隔一条马路,拉开东边的窗帘,目光越过少有车行的柏油路,甚至看得见江面上粼粼的波纹,而从北面的窗子里,则能看到远处一路青山迤逦。
主人家有四口人,最小的刚上小学,即使休息日也全都是早出晚归,晚上全家人回来,除了那条看家护院的老狗会哼哼几声外,也很少听到有什么响动。我曾好奇,却没有询问的兴致,我很满意这种毫无打扰的生活,如果因为一时的好奇而打破了这宁静,那就太蠢了。我也已经再三告诫了朋友,如无必要,请勿来访。
有一段时间,我并没有工作,白天无所事事就出去闲逛或待在屋子里看书,书看得厌了,就拿了凳子,坐在窗前看江水。有时从下午两三点钟一直看到暮色四合,朦胧的夜雾从江面上升起来,一群群麻雀呼啦啦投入窗外的树林里,叽叽喳喳的争吵声中带着归巢后的兴奋。有时候还可以看见苍鹭在江上悄无声息地飞行。与麻雀相比,它们飞行的姿态极其优雅,有一种举重若轻的绅士风度和犬儒哲学家的慵懒气质。我这里说的犬儒,当然不是今天充斥于我们身边的市侩和乡愿,而是那些热爱阳光远远大于王权的人。
每天傍晚是我心情最为低沉的时候。吃完晚饭,我通常要在江边散步一到两个小时。路边黝黑的蓁莽里冷不丁就会蹿出一条小蛇或者蜥蜴挡住我的去路,昂着头好奇地瞪我一眼,又在透着微光的夜色里哧溜一下钻到了别的地方去。我在江边走着,看着黑色的江水,听着小虫子伴奏着波浪汹涌的吟唱。上弦月还没出来,现在是遥远的恒星和行星统治着天宇。然而我已经知道了,这并不是它们现在发出的光,而是来自数万、数十万,甚至是数千万年之前,那时候地球上还没有人类。我陡然觉得孤单起来。
我绕道去超市买了啤酒。我的酒量并不好,也非瘾君子,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快点入睡,而不至于失眠,或者整夜翻来覆去写几行哼哼唧唧自怨自艾的句子。但是那天晚上,当我回到住处时,我发现我的朋友正在门口等我,同来的还有一位在夜色中看不清面目的陌生人。
“我们来你这里看日出。”朋友说。
看日出?我心下疑惑,但又不知道如何拒绝。我的确曾经跟朋友提起过,我有好几次坐在窗前看着橙红色蛋黄一样的清晨的太阳挣脱了黑暗,你还能看到它从地平线上蹦出来时像刚打进碗里的蛋黄那样带着弹性的跳动呢。我朝陌生人点点头,把他们让进屋。
我很少主动去改变生活的轨迹,我信奉量子力学宣称的,宇宙中的任何一个事件,无论多么微小,都必然会让整个宇宙发生改变。我不喜欢让整个宇宙承受我的心血来潮所导致的任何后果。当然,我也并非顽固不化,我偶尔乐于接受某些改变和突发事件,哪怕只是灵感一闪——也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面貌呢。
当我摸索着打开电灯,我发现那个陌生人已经坐在了窗前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正出神地盯着窗外,仿佛可以看穿漆黑一样。而我的朋友正把他拎着的水果和啤酒放在桌子上,还有一小袋油爆花生米,以及两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熟透了的木瓜。野生的木瓜树在这里随处可见,我知道离我的住处不足一百步,江边上就有一棵,只有两米多高,又矮又瘦,当它嘟嘟噜噜从头到脚刚刚挂满了青涩果实的时候我专程去看过几次,还曾担心它会被它疯狂生育出的儿女们拖累死。我没见过别处的木瓜树,但这里的木瓜树坚韧得让你发怵。
这是木瓜树的子宫,跟女人的子宫没什么两样,我感到抱歉,就像意识到自己竟然背负了一桩吃人的罪行。我并没真的吃过什么人,因此并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心情,尽管在梦里我吃过好几次,味道并不好,而且每次醒来都觉得喉咙里有一股怪味儿。
但是我的朋友说,女人们已经没有子宫了,她们身体里的宫殿已经不再神圣,被许多人进进出出之后,它就只是个炕房和孵化器。但我知道它之所以神圣,不在于有多少人进出,而在于那是灵魂受洗和轮回之地。
陌生人没有说话,依然盯着窗外,仿佛能够看见地球的另一面。如果能看见北美洲的话,或许真的能赶上正在地平线上挣扎的太阳。
为了对他们表示欢迎,我举起浅蓝(或许是浅绿)的啤酒瓶,用长长的脖颈跟朋友碰了碰,又侧过身子跟陌生人碰了碰,三个瓶颈发出了两声(也许是四声)清脆的尖叫。天已经黑透了,黑色越积越浓,有一些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挤进来,与灯光进行着悄无声息的战斗,它们或许还处在冷兵器时代。
很长时间我们都不说话,如果有谁想打破沉默,就用啤酒瓶长长的脖颈相互碰一下,发出一声(也许是两声)脆响。油爆花生米吃光了,但酒喝得很慢,他们也都不是酒鬼,尽管是在深夜喝酒,但都不是,从他们喝酒的姿势我看得出来,还有一丝遮遮掩掩的痛苦。这鬼地方没茶(其实是我没钱买茶),而这么漫长的夜晚总得喝点什么吧?
我让他们稍等,然后摸索着走下楼梯,推开院门。狗没有叫,真是条好狗。在黑暗中我的视力变得出奇地好,繁复的星空如此简明清晰,如同刚刚被水洗过,一条闪耀着星光的长河向着西南方无声流淌。我知道,这本来应该是两万多年前,我们的祖先站在山洞前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景象,现在,我分享了他们那个时代的光芒。夜色并不均匀,当我平视远方,有的地方视力只能推进十步不到,就撞上了柔软的黑色的帷幔,有的地方只是一层黑纱,只有厄俄斯的双手才能揭开的哀悼的黑纱。站在荒无一人的夜色里,我深吸了一口稍微有些清凉的空气,舒展了一下四肢。
我从门后摸出一把柴刀。可利江边上还有几棵芭蕉树,如同卖排箫的手艺人,拇指大小的一挂挂沉重的芭蕉把它的腰都压弯了。它们成熟了,可惜没人光顾。我砍下了最底下的两串。我觉得有些无趣。深夜的可利江挺好,只有风和夜鸟会叫上两声,连小虫子也都睡着了,水流声就显得异常清晰起来,听得久了,你好像自然就能分辨出山溪汇入处的淙淙声和水流冲刷岸边洞穴的汩汩声。从我的左手边江水流过来,哗啦啦啦响,仿佛很快活,在我的右手边不远处的石梁那里有两米左右的落差,就像我们小时候,发一声喊,捏了鼻子就跳了下去。江水倾泻而下的轰鸣声在白天隐没不闻,只有到了深夜,万物都疲倦了,它才重新站出来,替这沉默的世界发声。
我坐在厚厚的草地上,露水从牛仔裤蓝色纤维的缝隙里渗进来,我听着江水在河床上欢快地打滚,还有浪花在水面上奔跑的细碎的脚步声,以及水泡的破灭声。我突然想抽支烟,尽管抽了这么多年烟,我还是没上瘾,有时候想抽它仅仅是因为我想变成一缕青烟,或者一个袅袅升起的烟圈,一个翻滚着的但却自由自在的烟圈,我只要自己挥一挥手就随时可以消散。但是现在已经是深夜,至少子夜一点钟,附近没有通宵营业的便利店。我听着江水,忍受着变成一缕青烟和烟圈的欲望,有时候水声小一点温柔一点,有时候却突然放开嗓门,有时候又像结核病人一样发出带着撕裂的脆响的咳嗽声,它还会模仿狗的狺狺狂吠声。它们似乎都听从风的指令。
我想起有一次我坐在另一条河边。那是好多年前,我还对这大地上的河流一无所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按倒在河坡的草地上,然后他们就开始厮打起来。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尖叫和诅咒,那个女人扇了男人的耳光,那个男人则揪着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往草地上撞,再后来,他们累了,就趴在一起一动也不动了,像两条死狗。那时候我不懂人类的情感为什么要用如此粗野的方式呈现。直到成年以后,有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们的情感一点儿都不美好。我们的头顶只有星空,而我们的心里一片荒芜。
我还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独自站在河边,在依然被玫瑰色的余晖照亮的西天,当时上弦月和群星还遮蔽在天光下,我却突然发现,七颗熊熊燃烧着的亮星正安静地高悬在刚刚沉落的夕阳的上方。瞬间,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我盯着它们,不敢眨眼,脑袋因为恐惧而发胀,我知道如果我繼续盯着它们,我的灵魂就将追随它们而去。我想,或许这是幻觉,但我再也无法抗拒越来越巨大的恐惧,我跑回家里,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人看见过那七颗燃烧的星辰。
我把芭蕉扛在肩上。上楼的时候,我再次转过身看了一眼这么好的夜色。我常常在推开家门的时候,会这样站在弥漫着透明的雾气的温柔的夜色里,心中充满了厌倦和犹豫,但终究我的懦弱的天性会在这场灵魂的争辩中占据上风。我已经习惯了不再叹气。我推开门,他们正扭打在一起,两个啤酒瓶倒在地上,洒出的啤酒像醉汉吐着雪白的泡沫,桌子上散落着一包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熏青豆,那是江南的物产。
我把椅子往旁边拉了拉,尽量离远点。这时间太难熬了。但陌生人站起来,抓住一支尚未打开的啤酒瓶的细长的脖颈,猛地向朋友的头上砸去,接着又把锋利的只剩下了长长脖颈的啤酒瓶戳在了朋友那张茫然的流淌着啤酒甜香和血水的脸上。有那么一刻,温热的血的甜腥味盖住了啤酒芬芳的香味,还有那么一刻,一缕缕啤酒的香味又从重重血腥中突围出来,因而显得更加香醇,让人瞬间在眼前就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大麦田,麦穗饱满,麦芒森森,麦浪翻滚。我拿来干毛巾和红药水,找来一片创可贴。我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知道这于事无补。朋友闭上眼,从椅子上滑下来,躺在地板上,像一条垂死的蛇,嘶嘶地大口喘着气。
陌生人推开窗,夜色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我感到一阵伤心。这将是包裹着我的朋友的最后的夜色了。
“我们只是来这里看日出。”陌生人说,带着些微羞涩和歉疚。
我点点头,抓了一把涌进来的夜色,我发现它明显淡了,黑色已经变灰,这表明天快亮了,不过还要经历一段最黑的黑暗。我看了下表,凌晨四点一刻。我感到一阵眩晕。
“再坚持一会儿吧,很快就要日出了。”
“不,我太困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个猛子扎进被窝里,我把毯子在胸前抱得死死的,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漂木,很快就淹没在了黑暗的漩涡里。那是我迄今最为香甜的一次睡眠,以至于我梦见了日出:就像一个疯女人从她的子宫里,猛地拽出一个带着血腥的胎儿。随即,它冉冉升起。我们三个人站在窗前因为目睹了一次无与伦比的壮丽的日出而泪流满面,像三个终于享受到了热烈掌声和喝彩的小丑在舞台上相拥而泣。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