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放飞金凤凰

上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为了神圣而伟大的事业，五湖四海奔三线。国家大型二类企业----中核集团的821厂就坐落在川北的大山里面。为了三线职工的子弟，荒山坡上建校园，这就是我们的八二一中学。八二一中学，背倚飞凤山，面临白龙江，多美的地名，真是块成龙成凤的风水宝地。

1976年，打倒“四人帮”，1977年拨乱反正，恢复高考。一下子，全国沸腾了，八二一厂沸腾了，千家万户又开始做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梦。改革开放，不仅老师有了动力，而且学生有了奔头，学校的一切工作有了明确的目标。

我在八二一中学共教过八届高三的语文，当过三届班主任，同许多老师一起饱尝了其中的酸甜苦辣。

八二一中学是一所职工子弟学校，凡教过子弟学校的老师都知道这是最令人头痛的一类学校。它的特点是：第一，它的学生来源都是一锅端，没有淘汰挑选的余地；第二，这里的学生手里都有一只准铁饭碗，工人的孩子，到时可以招工或顶替父母的班，干部的孩子，认为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不愁到时找不到好工作；第三，本厂的子弟还普遍存在一种优越感，留在本企业工作，工资、奖金、补贴比较高，经济收入可观，不亚于刚毕业的大学生；第四，子弟学校游离于教育行政管理部门之外，地方上的文教系统既不管我们的人事，也不管我们的业务，致使教学资料严重缺乏，信息特别滞后。

但我们这里也有明显的优势：一是我们的经济实力雄厚，教学设施都是一流的；二是我们的师资队伍整齐，文化素质高，大都来自名牌理工大学或师范院校；三是正如地方上的老师称羡时所说，你们的娃娃是喝牛奶长大的，体质好，工程师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多，智商高。

高考的號角吹响了，老师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可是由于学生的成绩严重的参差不齐，高考的目标实在无法达到，为了因才施教，学校在高中部只得采取分班制，根据学习成绩分为快中慢班。

快慢班一分，对快班的学生是有利了，学校集中了师生的优势兵力，排除了一切干扰。可确实又苦了慢班的老师和学生，慢班的学生，教室里一坐，心都凉了，彼此明白，上大学对于他们来说是望尘莫及的事，因此他们更加的自暴自弃，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

上课迟到早退，随意旷课，不交作业，课堂上还时常演恶作剧，下位、吹口哨、打纸团仗、嗑瓜子、看小人书的五花八门，有的还将蚯蚓、小爬虫、小刺猬等小动物偷偷摸摸带进教室放到抽屉里，不时的拿出来，将胆小的女生吓得哇哇叫，更有甚者还在上课时突然点鞭炮制造惊吓。老师常被这些淘气的孩子气得忍无可忍，有时只有愤然离开讲台，有些新老师为此更是没少流眼泪。至于平时，早恋的、看黄色小说的、破坏公物的、打架斗殴的、砸老师家窗户、堵锁眼的、威胁老师、扬言要报复的还真不少。

因我组一女老师外出治病，我曾在慢班代过一学期的课，有机会尝到了这些滋味。第一堂课纪律不错，可能是因为他们看到我是快班老师，有些新奇感。慢慢的就不行了，我也曾被他们气得中途离开过讲台，过后想想，这是自己无能的表现。

第二天，我微笑着回到了他们中间，往教室中间的一个空位上一坐，我说：“今天先改变一下坐位的形式，我们围成一个圈，老师先讲个故事，谁愿意听，就围拢来。”一下子，大部分人都围了上来，我讲了两个少壮不读书，老大徒伤悲的笑话，然后念了篇笑话百出的作文，大家笑得前合后仰。最后宣布了每人必须参加的五项活动：一是每人准备讲一个故事，要有教育意义；二是每人准备朗读一篇课文，要声情并茂；三是每人准备一次讲演，时间不超过三分钟；四是每人交一篇作文，题目自拟；五是开展一次查字典、听写常用词语比赛。以上重在参与，凡参与者，就得五十分的基本分，其它五十分是水平分。这些措施对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占领他们的课余阵地，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其实慢班的许多孩子也是十分可爱的，只要你少来些压制威胁，多采取一点温柔的征服，尽量和他们打成一片，尊重他们的个性，不随意挖苦讽刺他们，和他们接触多了，他们也非常的友好。老师病了，他们自发的去看望，老师搬家，他们主动去帮忙，在放学路上，见老师提着重物，热情主动接过去，在一次春游中，一个男生非要用自行车带我不可，我怎么推辞都无用。我说，我很重，你带不动。他说，你比我妈轻多了。最令我感动的是，我的母亲在外买菜，只要我的学生遇到，他们都会主动去帮助。既教过快班，又教过慢班的老师几乎都有这样的感慨：“在人际交往，待人处事方面，快班的学生往往远不及慢班的学生那么灵活，那么善解人意。”

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后来厂里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招工要通过考试，按成绩录取，按成绩分配工种，接着还开办了职业高中班、技工学校、电大等，各得其所，慢班学生也有了自己的奔头，从而这一混乱现象得到了基本好转。

再看看，快班的学生和老师们，特别是高三的学生，他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人们常问：“全中国最辛苦的人是谁？”千家万户知道，是高三学生。在学历等级森严的现代社会，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考大学，上名牌重点大学是学生和他们父母的强烈愿望，为高校，为祖国多输送人才是学校老师的职责和荣耀。

中学、高校，家庭，三方面的焦点都集中到学生身上，他们要承受学习、考试、身体、思想诸方面的沉重压力。这种压力确非常人所能忍受。生活上虽个个是家里重点保护对象，但也必需有良好的身体和心理素质才能抗得住长期的紧张和疲劳。作为高三的老师，特别是班主任，不仅要正确无误高效率的传授知识，帮助他们备考，还要努力当好他们的心理医生和朋友，让他们一个个都能轻装上阵。

记得在我的班上曾有那么几位学生至今令我难忘。他们现在都已成材，而且都当上了爸爸或妈妈，当他们来看望我时，我都要回味并讲述起他们的那些小故事，让大家捧腹一乐。

两个大个子男孩，而且都是我校两位老师的孩子，一位叫钟鸣，一位叫陈逾。钟鸣可能由于精神过于紧张，一到考试，不论大考小考，中途都要请假上厕所，就像有的小孩见到水响就要小便一样。同学笑话他，老师关注他，家长也为此着急，不良的习惯，问题严重，若到正式的高考，那该如何是好。一米七五的大个子男生，我只得坚持在每次考试前早早地来到教室，督促他先去卫生间，一面进行安抚，一面发出考试中间不得再请假的指令。经过一学期的调整，终于将他紧张错乱的生物钟纠正过来。

陈逾十七岁左右，逆反心理很强，妈妈说的话就是不听，并反其道而行之。他长时间不洗澡，不理发，平日不随天气增减衣服，因为学习紧张，生活上的事都不愿料理，父母越关心越反感，有时还在家里大吵大闹，搞绝食。家长只得求助班主任，我想了想，既不能让他知道家长告了他的状，也不适合为此煞有介事专门找他谈话。一天我趁上自习在行间巡视的机会，走到他的后面，故意凑近他，然后随意的说：“陈逾，是不是该理个发洗个澡了，好像汗味太重了。”我朝后面的女生看了看，并示意笑了笑，女孩子也跟着笑了。果然第二天来校时变了一个人，又整洁，又精神。

还记得有那么三位女生，现都已做了妈妈，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工程师，有的在国外留学。一位叫刘平珍，是我校有名的短跑运动员，她酷爱体育。她和许多运动场上的朋友都进了慢班，还与慢班的某位男生关系非同一般，也可以说正在热恋，哪怕是下课后的十分钟，两人也得在走廊的一角见一面，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班干部告我，她的家长三番五次的来到学校找我，如何引导这类感情，让她潜心学习，这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曾多次和她推心置腹的谈心，经多方开导之后，她向我保证专心学习。好在不久她随父母的调迁转学去了广东，那场恋爱也就不了了之。十多年后我们在广东相遇，并见到了她的丈夫和孩子。谈到中学时代，她的脸庞掠过一朵朵红晕，只是嫣然一笑，连声说，那时真不懂事，谢谢你，老师！

还有两位女生，一位叫孙艺，一个叫郑云，孙艺身高体胖肤黑，郑云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可有些弱不禁风，两人在形体上形成鲜明的对照。两人学习都不错，性格都属于比较内向自尊心特强的那种。

孙艺忌讳人家说她胖，常为有人谈肥说胖的事与人怄气，据她的家长说，自己在饮食上又毫无节制的能力，巧克力、油炸花生米照吃不误。平日寡言少语，闷闷不乐，夏天不敢穿短袖衫和裙服，许多集体活动都不愿意参加，甚至为今后的学习工作生活都颇有忧心，一个花季少女为自己的形象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终于想起了白居易的《杏园中枣树》，摘抄了两段赠与她：“人言百果中，惟枣凡且鄙。皮皱似龟手，叶小如鼠耳。胡为不自知，生在此园里。———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我附言说，昨夜偶读此诗，耳目一新，倍加欣赏。不知你是否喜欢？不久，她给我回了一信，告知我她很喜欢这首诗，并见她日渐豁达开朗起来。

郑云来自上海，特别爱美，本很苗条还刻意节食，她的妈妈担心女儿的健康，特来找我说：“女儿节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以前很健康，现在骨瘦如柴，体质非常的差，因低血糖曾晕倒过两次，请老师做做她的工作”。这又是一个难题，我知道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减肥是现代的时尚。我只有在健美二字上找她谈心，着重在“健”字上与她做文章。我找来几本女孩子爱看的有关谈健美的杂志和图片，和她一起看，一起欣赏甚么是美的。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我们的共同结论是，太胖有损健康，太瘦也难看，美应建立在健康的基础上，健康才是美丽的。只有具备健康的体魄和良好的心理素质，才能在学习上胜任愉快，才能在高考的战场上打胜仗。最后她坦然的告诉我，是受在上海时的那帮同学的影响，在上海大人小孩都减肥成风，加上奶奶家离学校较远，经常养成了不吃早饭或不回家吃午饭的习惯，并答应我今后一定注意营养，为高考努力加餐饭，让爸爸妈妈放心。

高三的学生们睡半夜起五更，记不完的定义、定理、公式，背不完的课文和政治时事条文，看不完的复习辅导材料，做不完的习题，应接不暇的考试，简直被书海、题海淹得喘不过气来。数理化、语英生、政史地，各门功课齐头并进，老师们各自强调其重要性，各自抢占学生的时间和阵地。高考的指挥棒随时在变化，教学大纲、考试大纲规定的内容越来越繁杂，确实苦了这些正在长身体又天性贪玩的孩子们。

高三学生，大都身心疲惫，不时有病倒的。记得有一年，相继有两个女生病倒，一个患心肌炎，一个患风湿性关节炎，她们住医院达数月之久。应家长要求，学校安排，老师定期到医院给她们补课或进行辅导，也由于她们有着顽强的自学精神，最后都如愿以偿，考上了重点大学。

老师们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累得头昏眼花，即使住医院、打点滴，针头一拔，还得赶到学校去上课。课在医院备，作业、试卷在病床上改。我因血管神经性头痛，曾几次住院，也只得如此。家里的事更是顾不上，晚上都排得满满的，不是加班给学生上课，就是辅导学生上晚自习，总之，一般都是从早上六点半出门，晚上十点才回家。回家后，有时为备课、批改作业还要熬到深夜。多少个夜晚，俯伏案头，阵阵咳嗽，家人心疼发愁。可我们这些老师啊，甘当孺子牛，愿坚守教学园地，奋战高考第一线，耕耘不休。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一份耕耘，就多一份收获。由于全体老师的努力，我校历届高考升学率，在广元地区都名列前茅，赛过地方上的重点中学，在省里都小有名气。山沟里飞出一批批金凤凰，他们纷纷走进了大学或重点名牌大学，或留学五大洲。有美籍华人科学家丁肇中的研究生张力威，定居荷兰的电力博士付艳红等；有脑外科专家、化学家、力学家、内科专家袁越、付玉娥、杨宜谦、荆欣等；有经济学家、教授、司局级、市级领导干部、军官张旭波、张波、鄢萍、杨宜勇、张德山等；有企业家、厂长刘示林、刘苏和，私营业主刘红英等；高级工程师、会计师、高级教师等等更是不计其数，真可谓人才辈出。

还有一类孩子，他们虽然未能通过高考，飞出山沟，但他们也可称得上是龙是凤。他们的思想品质、精神境界更为辉煌，他们曾是激励、鞭策全校师生的榜样。八二一中学，有一批孩子来自大西北军工基地，由于地处偏远，医药保健滞后，其中有七个孩子身患小儿麻痹，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肢体残废，有拄单拐或双拐的，有用左手写字的。他们明知自己上大学无望，但他们学习的积极性一点也不亚于健全的孩子。当时学校建在山坡上，上学要上好大的一个坡，别人一刻钟的路程，他们至少得半小时，不论刮风下雨下雪，他们总是笨鸟先飞，上课从不迟到早退，早自习、晚自习从不落下，他们的学习成绩还总保持优秀。身残志不残，他们最后通过电大、成人高考自学成才，成为厂里的会计、文秘和行政管理干部，工作都很出色，如刘星，张德霞等。

其中有一名男生更为突出，更令人感动，令一方人所敬仰。他从小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当上中学时，生命已濒临死亡边缘，他的嘴唇、耳朵发青发紫，手指甲发白变厚，完全失去了光泽。我们常见到他艰难地行走在上学的路上，背着书包，走走停停，喘气不止。我曾对他家长说：“让他在家休息吧，不要上学了。”他妈妈说：“不行，那样他更没有精神寄托了。我们心疼，但也只得依他。”不久，未能等到高考，他就永遠的离开了他的学校，离开了关爱他的同学和老师，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再也见不到他坚毅顽强的身影了。我曾想深入的采访他的家长和他的同班同学，为他留下一篇纪念的文字，以激励后来的同学们，但只有一闪念而已，由于懒笔，未付诸行动，想到他，常感愧疚。他虽然走了，走时那么青春年少，但他的伟大精神却时时在激励着我们。

为了明天，为了孩子，我们八二一全体老师一代一代不惜呕心沥血，甘当人梯，让更多的金凤凰飞出山外，走向中国，走向世界。

（作者简介：李桃云，四川省广元市821中学退休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