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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污

2019-09-10[加拿大]凯莉·罗布森Yoma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海伦彼得

[加拿大]凯莉·罗布森 Yoma

彼得的法国小保姆正是海伦喜欢的那种类型,娇俏,年轻,就是嘴巴看起来有点儿怪怪的。她羞涩腼腆,沉默寡言,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碍。反正海伦可以一刻不停地自说自话。

“我们这趟旅行可真是糟糕透了。从巴黎到斯特拉斯堡①倒是嘚嘚跑得挺快,但去慕尼黑那段路,用腿走都比坐马车快。还有去萨尔斯堡②那一截!火车都被驴子超过去了!”

说完,海伦就被自己逗乐了。米米在缝得整整齐齐的补丁上打了个结,然后拿起另一只袜子。

这天早上,海伦和布艾仕·兰布雷希特划着一条小船横穿湖面。那小船被他们的行李塞满,不堪重负地摇摇晃晃。也是在这时,海伦第一次看到了小保姆美丽的面容——她正从宅邸最高的窗口之一向下望着他们。即使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海伦依然能看出,她是位美人。

他们一穿过前门,布艾仕就躲进了书房。从巴黎一路走来,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一直隐忍着自己的悲伤。此时,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在为了哥哥的离世而独自哭泣。海伦呢,如果不去厨房和那两个阴郁的仆人一起呆坐着,就得一个人缩在老旧不堪的待客室里。或者,她还可以端着咖啡杯,沿着狭窄的螺旋式楼梯走上去,近距离地看看那位小美人。

过去三个月里,海伦一直住在巴黎的一间阁楼里。这楼梯的高度比那阁楼高不了多少。但台阶实在是太陡了,爬到顶层时,她不住地喘气。不过,这都是值得的。如果说,疗愈一颗破碎的心灵最有效的灵药就是开启一段崭新的青涩恋情,那么海伦怀疑自己的心马上就要被修复了。

“我们经历了一段忧伤的旅程。回到这个度过了童年时光的家,却少了兄弟的欢迎,兰布雷希特先生可真是伤心极了。他不想离开巴黎的。”海伦啜了口已经冷掉的咖啡,“你去過巴黎吗?”

米米依然低着头。真是太羞涩了,甚至都不能回答个简简单单的问题。

彼得坐在地毯上,搭着布艾仕给他带来的印有字母的镀金积木。作为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孤儿,他似乎显得心满意足。不过,在深蓝色丝绒外套的映衬下,他的面色格外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状态。他看起来已经到了可以远离幼儿玩具的年纪——可能是六岁,或者七岁?海伦这样想着。反正就是差不多可以送去上学的年纪。不过说到小孩子,海伦知道些什么呢!不管怎么样,这孩子看起来安安静静,性格温顺,甚至可以说是聪明伶俐,举止得体。他推倒那堆积木时,还会小心地不让它们散落到地毯外面去。

她本应该让他把积木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一下,好知道他的母亲在去世前究竟教了他多少。不过,今天就算了,明天也算了吧。失去母亲,还失去了父亲,给这孩子放个假理所应当。况且,旅途之后,她也累了。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旅程后,她只想放松放松,坐在窗边,欣赏外面的晴日,喝杯咖啡。虽然这里的仆人肯定思想老派,不过想必谁也不会说她什么。

可是,要是他们觉得她是布艾仕的情妇,那肯定会对她挑三拣四。她整个夏天都会待在摩利斯,所以得给他们留下好印象——特别是米米。

“当然,我们分别乘坐不同的车辆。兰布雷希特先生可是位老派而得体的绅士。”海伦憋着笑说道。布艾仕才不是那种人,不过确实对任何女人都无害。“女士们的车厢既舒适又考究,就是跟队列里的其他车一样,慢得很。”

还是没有回应。这个笑话是不怎么好笑,不过海伦认为这位小保姆也不会听过比这更好的。也许,这姑娘有点蠢笨。但又那么可爱。脸蛋若玫瑰,肌肤若白雪,还有那头乌黑的长发。十八九岁的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就是那张嘴,真是可惜了。可能牙齿有什么问题。

海伦换了个坐姿,朝窗外望去。摩利斯是一片狭长的湖泊,紧挨着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脉。那边的山峰如同长在嶙峋不平的下巴上的牙齿一般,直指夏日的晴空,倒映在如镜般的湖面上。正是这种高山景致,吸引着英国的游客们带着画架、折叠椅、铅笔和水彩颜料,越过阿尔卑斯山,慕名而来。

这幢宅邸的景色也同样无与伦比。海伦本就期待会看到一栋宏伟的建筑,但当他们划过湖面时,她惊讶于从伦敦到柏林的一路上,竟然从没在任何一间版画店里摆放的新天鹅堡和旧天鹅堡这些著名风景旁,看到过绘有布艾仕家族宅邸的版画。摩利斯堡如同那些宏伟城堡的微缩版——高大而瘦削。就好像有人把旧天鹅堡最古老的侧翼切了一块下来,插在这片湖泊边一样。虽然只有四层,但由于没有其他建筑作对比,它在湖边显得高耸入云。屋顶线条与更高一点的山峰的轮廓彼此应和,灰色的石墙如浮雕般装饰着杂草丛生的陡峭山坡。没有主楼,也没有尖塔,摩利斯堡其实算不上是一幢城堡。但要是有那么一两个角楼,游客们倒还真会给它冠以“城堡”之名。

不过,不会有游客来赞美这景色的。这里实在是太偏远了。交通闭塞,人烟稀少,也没有客栈或是旅店。海伦坐在四楼儿童房的窗边,从这里向下望去,她能看到这山谷有多么荒芜。湖岸边甚至看不到一间茅草棚或是小木屋。

她从没到过这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冬天的时候,这里肯定会更加孤寂。不过还好,到那时,她早就走了。除非她倒了大霉,否则,最不济回伦敦去。

当她从窗外回过神时,彼得不见了。只剩下挂着铰链的门在来回晃动。

“彼得去哪儿了?”海伦问道。

米米没作声。

“可能,找玩具去了吧?”

米米把头埋得更低,看着她手里的针线。海伦端起咖啡杯走到门口,用德语温柔地呼唤,“彼得,现在回儿童房来吧。”没有回应,她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我猜彼得经常这样,”海伦说道,“跟你躲猫猫,他一定乐在其中。”

米米的双唇颤抖了一下。“是的。”她说。

“那么,过来吧。给我指指他都躲在哪里?”

小保姆没有动。海伦忍住了从米米手里一把抢过那堆劳什子的冲动。

“要是我刚失去双亲,也会想要躲起来。看看会不会有人关心我,来找我。你不帮我找他吗?”海伦粲然一笑,笑容里倾注了她所有的魅力。跟她对那些巴黎女人施展的伎俩比起来,这可以算是倾尽全力了。不过,也没什么效果。米米大概是副石头心肠。

“见鬼去吧。”她用英语低声说道,摔门走出了儿童房。

这根本算不上咒骂。她能用好几种语言说出比这更恶毒的词儿。她最后一任情人就喜欢听她骂粗口。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了。那种生活已经把海伦踢出局了。她在巴黎留下的,只有一屁股债务。

晌午的钟声敲响了。“当当”过后,屋子里寂静无声,连一丝吱吱嘎嘎的响动都没有。没有布艾仕或是仆人们的叹息,没有从阁楼上或楼底下传来的动静。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边,俯视着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石头旋梯,仿佛是看着这栋老宅中空的脊柱一般。旋梯台阶以扇形展开,在百年光阴的磨砺下变得光滑,每一级的中间位置都被踏出了浅浅的凹槽。

“彼得,”她喊道,“请回儿童房来吧!”

无人应答。

“好吧,”她大声说道,“我来找你咯!”

谁会因为一个孩子想玩游戏而责备他呢?况且彼得连玩伴也没有。就这一次,她可以放纵他。而且,如此一来,她也有充足的理由好好地转转这栋宅子。

在逛了两层楼之后,海伦发现,显然那些仆人根本无法胜任这么多家务。那些沉重老旧的家具上满是斑驳的划痕,漆面也剥离了下来;毯子和窗帘破烂不堪,散发着霉味;地毯上蒙着一层厚厚的蜘蛛网,她的每一个脚印周围都卷着一圈被踩断了的蛛网。屋子里的所有物件上都覆盖着一层浅色的尘埃。她感到喉头发紧,舌苔蔓上了一股咸味。整整半小时,她不断地掀看床底,搜寻衣柜衣橱。她感到口渴难忍,像是在沙漠中徘徊了许久一般。

在这种旧式宅邸中,越破旧的家具总会被闲置到越高的楼层。因此,海伦越往下走,就越希望能看到更新、更轻便、更优美的家具,即使它们会跟楼上的一样积满灰尘。在主房間里(这些房间看起来曾是彼得母亲的),情形却依然是那样:暗黑色橡木家具,上头雕刻着繁复的鸟禽、虫鱼和猛兽花纹。这是那种充斥于黑森林狩猎小屋的家具,只不过要粗糙笨重得多,就像是这家族中有位在晚年热衷于木头雕刻的叔祖父,将家里塞满了他的业余手工一样。

尽管如此,如果能够让仆人们好好打扫一番,她或许可以将这里的一间大起居室收为己用,跟在儿童房一样,她也可以在这儿教导彼得。如此一来,她便不用再日日爬上爬下。而且,尽管那房间里的沙发背景墙上盘桓着一条张开大口的蛇,但跟通风良好的儿童房窗边座椅比起来,这里更适合引诱小保姆。

在一张床底,她找到了一根细细的小羊肋骨,上面布满了牙印。这房子里藏了只狗。要跟它交朋友,她可得小心点。

依然没看到彼得的踪迹。或许在沉稳的外表之下,他是个爱闯祸的孩子。要是这样,这个夏天可就不是布艾仕吹嘘的悠闲假日了。她在牡蛎篮酒馆的一个卡座里找到正在猛灌白兰地的布艾仕。五分钟后,他就答应聘请她教授自己的侄子英文,并邀请她一同前往家族宅邸共度夏日。“会很容易的。”他说。布艾仕知道她有多需要钱。他总是这么善良——蒙帕纳斯和皮加勒的男孩子们都知道他有多么慷慨大方。

海伦一边用那根小肋骨敲打着掌心,一边下到第二层。在这里,楼梯渐渐变宽,延伸到门厅,形成一片宽阔宏伟的建筑结构。在门厅靠里的位置,楼梯继续延伸,沿着一条窄道穿过地面。毫无疑问,那里通往地下室。要到那下面去,可要冒点儿风险。

海伦的行李还放在前门,等着被管家提上楼。在门厅稍近的一边,烟草的烟雾从书房里冒了出来,闻上去美妙极了。她已经好几个月抽不起烟了,几乎已经不再渴望烟草的味道,但此时,她却垂涎欲滴。要是过去讨,布艾仕肯定会给她一根烟。不过,算了。她不会去打扰他。这一路上,他一直以勇敢的一面示人,这会儿理所应当享有点儿独自悲伤的时间。

书房对面是间昏暗的会客厅。她走了进去,屏息拉开沉重的绿色窗帘,灰尘四起。屋外,太阳已经高悬在山峰上方,湖面反射着亮光。屋内,尘埃在空气中飘来荡去。阳光照射进来,橡木家具变得浅白,厚重的锦缎装饰品也显得柔和了。墙壁上挂满了狩猎的战利品——装裱好的鹿头、野山羊头,甚至还有两个狼头和一个熊头。它们的玻璃眼珠穿过蜘蛛网直勾勾地俯视着房间,像是因为屋子里的脏乱情形而受到了惊吓似的。

她用手指划过窗台上的灰尘。彼——得——她一笔一画地写着。等她开始教那孩子时,纸笔都能省了,随便什么平的地方都能用来写板书。或许这样一来,那些仆人就会羞愧地好好干活了。

海伦从窗边退回房间,地毯上一个凸起差点儿把她绊倒。两根细小的骨头——一对干燥陈旧而且布满了咬痕的小牛肋排——依偎在绿色地毯的边缘下面。她把它们和小羊骨头一起,塞进了口袋里。之后,她在餐厅的一把椅子下面还发现了一根下颚骨——小小的,应该是烤乳猪的骨头。她也塞进了口袋里。

走到一楼的后面,海伦找到了通往厨房的路。一个老妇人正在桌子上切着胡萝卜,每砍一刀,她满是皱纹的脸颊就跟着颤动一下。除她之外,管家缩在一边喝着咖啡。他比那老厨娘还要老,皮肤上布满了老年斑。他俩一动不动地盯着海伦,看她自顾自地从陶瓷水壶里倒了一杯水。

“彼得可真爱玩游戏,”她用德语说道,“我哪儿都找不到他。”

老厨娘开始对着咖啡壶絮絮叨叨。管家依然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们也没瞧见他,约克小姐。”

“我真没想过在摩利斯的第一个早晨就看到他这么调皮呢!”

“那孩子肯定是和保姆在一起。他总和保姆待在一块儿。”管家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那么肯定呢?他这会儿可没和她待在一块儿。”她掸了掸衣裙上的蜘蛛网,“正如你所见的,我可是把这屋子寻了个遍!”

“那你只好继续找他了,小姐。”管家说

厨娘咬了一口胡萝卜,每嚼一下,两颊就颤动一下。

他俩都跟她对着干。不过这也说得过去。他们都是守旧的乡下人,而她则是一个陌生的英国人,身上还穿着沾满灰尘的脏衣裙。提高嗓门可没办法帮她跟这两位交好。

“能请你帮我把箱子搬到我的房间去吗?”她露出明媚的笑容,“我想把这身风尘仆仆的衣服换下来。”

“好的,小姐。”管家说。

厨娘又开始切胡萝卜。管家又抿了一口咖啡。他们觉得她会就这样罢休了吗?

“还有关于彼得的事儿。”海伦说道。

厨娘的刀滑了一下,胡萝卜散落一地。

“那位法国娘姨会照顾那孩子的。”厨娘的话有些难懂,听上去像是巴伐利亚的某种古老方言,“他可不许上伙房来。”

管家的嘴动了动,薄薄的双唇紧紧抿住,包着污糟的牙齿。

“真的吗?”海伦问管家,“为什么不让他来这儿呢?”

管家伸手按住老厨娘的手,说:“那孩子的幸福现在可全指望你了,小姐。”

海伦在冰冷刺骨的地窖深处找到了彼得。那孩子盘腿坐在一扇深深嵌入岩石的门前。墙上满是冰霜,他呼出的白色气息像一团团烟雾一样。

“你不冷吗?”海伦问道,“回上面来吧。”

“不要,小姐。”那男孩说着,把两根手指插进门的底部,然后放低蜷缩着的身子,把手指往门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头还不住地轻轻晃动。他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中分,金发中间横着一条如蛆般惨白的头缝。

不管他到底在忙些什么,也不管他觉得能从门的那边找到些什么,他看起来专心致志。海伦任他自己玩耍。而她则一边小心地避开拱形天花板的低矮龙骨,一边在地窖里转悠。门对面的墙上,六个跟脑袋差不多大小的锥形壁龛里堆满了酒瓶。她抹掉了几个酒标上的灰尘。法国酒,年份也不长。香槟、波尔多红酒、勃艮第红酒,大概有三百来瓶。够这个夏天喝的了。

地窖里也有一股咸盐的味道。过去应该是用来腐熟和保存肉类的。冰冷空气里的强烈盐味刺激着海伦,令她分泌出许多唾液,淹没了干燥的口腔。现在,她渴望能吃上一口肉,鲜嫩多汁、热乎乎的肉。她的肚子咕咕地抗议起来。也许,她能说服那位厨娘让她探看一下厨房的食品柜。

海伦逛回男孩身边:“来吧,彼得,你也玩够了。米米还在等你呢!”

她手中的烛光摇曳着掠过那扇门,上面有一块用螺栓固定的黄铜铭牌。锈迹斑斑的金属被一层冰霜包裹着。她凑到近前,举起蜡烛。这是块盾牌,上面装饰着狮鹫、鹰和王冠的图样。

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彼得。“要回楼上咯。”他这会儿已经伸直身体,肚子贴地了。“彼得,马上过来哟。”她的语调里有了一丝怒气。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彼得从门缝里拽出了什么东西,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别那样!”她一把揪住彼得的衣领,把他从地窖拖到楼梯上。他向前倾倒,手膝撑地。那东西从他嘴里掉了出来,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弹跳开去。

海伦把它捡了起来,翻过来,放在手心里。那是一小节骨头,细长易断,沾满了唾液。

她瞪着彼得,“真恶心!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彼得抽噎了起来,瘦弱的肩膀在丝绒外套下颤抖着,“妈妈。”

海伦的心被一阵懊悔划过。她把那节骨头抛到一边,把他拥入怀中,抱上楼梯。“好了好了。”她轻轻地拍打彼得颤抖着的瘦弱后背。

从书房冒出来的烟雾已经把门厅熏得乌烟瘴气。她的行李依然堆在前门那里。

海伦放下彼得,让他站好。他有些重,她不可能把他抱到儿童房去。她会累得上气不接不下气的。

海伦捏了捏彼得瘦骨嶙峋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对吧?”他用袖子抹了把鼻子,然后点了点头。“好的,那就别哭了。”

她把行李拎上楼,放到她的房间。然后她拉起男孩儿的手,伸头探到旋梯中空的轴心,大声呼唤米米。

当米米美丽的脸庞出现在旋梯顶层时,海伦把男孩儿赶上了楼。

“好好照顾他,好吗?”海伦说,“今天不会上课了,明天也不会。之后,我们再看情况。”

“是。”米米说。

当布艾仕出来吃晚饭时,他已经醉了。他深棕色胡須旁的双颊猩红得发亮,像是被扇了几巴掌似的。

“信太多了。我哥哥的桌子都快被塞爆了。”布艾仕递了根烟给海伦,“可我看不懂。我对生意一窍不通啊,小姐。”

海伦冲他喷了口烟。“你总这么说,不过你管理起自己的生意可得心应手呢!”

“我得去趟慕尼黑寻求建议。很快就回来,我保证。最多两天。”

“可别去太久。不然你回来的时候,迎接你的就是一间空酒窖和一个怀孕的小保姆了。”

他咯咯笑了起来:“要真那样的话,可就是上帝的意志了。”

海伦张嘴想开个关于家具的玩笑,尽管已经喝了不少酒,她还是及时忍住了。餐厅的椅子格外得糟。每把椅子上面都刻着一条粗大扭曲的海蛇,怒目圆睁,眼上覆盖着贝壳。在海蛇下面,是一对雕刻粗糙的人形,一男一女。他们下面,则刻着一堆堆如拇指般大小的肥硕蛆虫,戳着海伦的后腰。

四周的墙上挂满了肖像画,画中人统统脸朝下盯着桌子。肤色苍白的金发孩子们都有着一张张天真无邪但毫无表情的面庞。俊美的成年男女拥有着和布艾仕一样的棕色头发和健美身躯,都在微笑。而那些年纪稍长的人,看上去却病恹恹的,像是过早就衰老了,灰白皮肤看起来光滑,凌乱的黑色头发披散在一双双呆滞空洞的眼睛周围。

当时钟敲打了七下时,他们的第三瓶波尔多红酒已经只剩下半瓶了。布艾仕斜躺在椅子里。

“该玩一下‘当爸爸’的游戏了,”他大喊道,“米米!过来!”

米米抓着彼得的手,出现在门口。

“现在,米米,”布艾仕用法语含糊不清地说,“彼得表现得怎么样?他还健健康康的吧?”

“是。”米米说。

这女孩说话时,海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啊,她嘴里有些牙齿没了,不过有几颗呢?她假装打了个哈欠,夸张地做了个手势,接着舒畅地叹了口气。

米米努力地克制自己不以哈欠回应,双眼都泪汪汪的了。当她的双唇快闭上时,海伦迅速地瞥了一眼她的嘴。她的门牙都不见了,牙龈被磨得能看到惨白的骨头。她的后牙上箍着金属线,反射出摇曳的烛光。

米米用手捂住了嘴。海伦假装没看见,伸手去够香烟。可怜的女孩儿。没什么比青春美人的伤残更令人神伤的事儿了。

“彼得,来这儿。”布艾仕说。

布艾仕用他粗糙的双手,反复检查彼得的指甲和头皮,接着看了看他的耳朵,最后撬开彼得的嘴,把一根手指伸进去摸他的牙龈。

海伦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父亲以前也这么做。他的手指尝起来是一股灰尘和墨水的味道。

彼得有一颗门牙松动了。

“你要掉了第一颗牙齿咯!”布艾仕说,“疼吗?”

彼得摇了摇头。

布艾仕用指尖摇了摇那颗牙齿。“咱们现在就拔了它吧?干掉它。”

彼得跑向米米,把头埋进她的裙子里。

“哦,别怕,彼得。”布艾仕大笑起来,“我会用绳子把它拴起来,绑在门把手上。一下子就好了。”

彼得紧紧地抓着米米的腰。

“不要?那我们就拿个苹果,然后你就像这样咬一口。”他假装把一个苹果举到嘴边,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这你能做到的,对吗?”

“我不能,叔叔。”彼得的声音从米米身后传来。那女孩背对着墙,正慢慢地朝门口挪动。布艾仕做得有点过头了。

“已经很晚了,兰布雷希特先生。”海伦说,“让那女孩带彼得去睡觉吧。”

“那好吧。牙齿自己会掉的,到时候这个就是你的了。”兰布雷希特先生把一枚银币放到桌上。“约克小姐会先替你保管的。”

米米和那男孩溜出了门。

“我表现得怎么样?”布艾仕问,“我是不是很会说服人?”

“非常会。我差点儿都忘了你从来没有孩子。”

“上帝不让我拥有孩子。”布艾仕耸了耸肩,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的保姆?她叫布鲁娜,对我忠心耿耿的。你肯定会喜欢她。很漂亮。不过,跟米米一样,不怎么说话。不像你。”

“我怎么想就怎么说,谁都阻止不了。”海伦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骨头,放在脏兮兮的桌布上。“举个例子,你的仆人们可都在偷懒呐!”她说。

他又耸了耸肩。“那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年纪都大了。要是能去别的地方,谁想待在这儿呢?”

晚餐过后,他们拿着酒,走出前门,来到宽阔的平台上。群星在夜空中闪烁,远处的群山隐约可见,对面的湖岸蒙着一层薄雾。平台的三侧都有台阶直接铺到水中,就像码头一样。小船在一边,被系在一根铁环上,随波起伏。

这天早上,湖水看上去如宝石般墨蓝,那色彩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布艾仕每划一下,湖水就像是附着在船桨上一样。而在这暗夜之下,湖水又如焦油般漆黑黏稠。远处有一个暗色的物体划破湖面,泛起层层慵懒的涟漪。海伦眯起眼睛。

布艾仕顺着她的目光。“那只是根浮木,没什么。我有个礼物给你。”

他把一个银质香烟盒塞到她手里。这香烟盒曾是她的——三个月前,被她拿去典当换了钱。现在,这盒子里塞着四十根烟,仔仔细细地排列整齐。

她莞尔一笑。“要是我们在牡蛎篮酒馆,我就能穿上紧身裤为你高歌一曲,就像那些年轻男孩子所做的。但你可不希望我坐在你的大腿上,就像我不想待在那里。所以,我只会向你道一句,谢谢。”

“这没什么。你在这儿高兴吗,小姐?”

“当然,这儿很美。不过,这儿都没人欣赏我开的玩笑,我可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久。”

布艾仕大笑起来。“摩利斯很美,但有点儿偏狭。我带你看。”他带海伦走到平台的边上,观看宅邸的侧面。老宅的墙壁直直插入水中,把整栋房屋抬离湖岸。宅子后面,陡峭的山坡延伸至湖面,简直像要把房屋推入水中。

“你不会想掉进去的。这儿很深,而且冷得能把你的呼吸直接从肺里撞出去。”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撑住墙壁。

“我猜,这里以前应该是个要塞,”海伦说,“为中世纪某个巴伐利亚公国守护边境的。”

布艾仕轻拍墙壁,“一个要塞,是的,但不是守護边境,而是——盐。”

“你的家族坐拥盐矿?”海伦问道。怪不得布艾仕这么富有。

“盐矿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国王的大部分财富都归功于摩利斯。这些盐,曾经比黄金更珍贵。我的家族保护着这盐矿。”

布艾仕望向平台边缘。湖水拍打着房屋,在地基上留下一摊污浊的水迹。

“别掉进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冬天这里还安全些。结冰之后,你可以在湖面上滑雪。要是雪都被吹走了,你还可以溜冰。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注意安全。”

她笑了:“你可把我说服了。冬天的时候,我会谨慎地离摩利斯远远儿的。”

“当然了,小姐。”布艾仕勉强笑了笑,“冬天可以去那不勒斯。那里的窗户有你这样的英国女士那么高。或者雅典,如果你愿意的话。世界向我们敞开着,我们是如此富有幸福又自由。”

布艾仕的这股高兴劲儿装得有点过头了。

“你背负的新职责正侵蚀着你,是不是,布艾仕?”她把手从他肘间穿过,轻柔地将他带离湖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把彼得送到学校去吧。在英国,很多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被送去学校了。”

“也许你是对的。夏天过后,如果你觉得他已经准备好了,我会这么做。”

“孩子的事儿,我知道些什么呢?也就比一无所知多那么一点点吧——这我在巴黎就告诉过你了。论起冒充女家庭教师行骗这事儿,你可找不到比我经验更少的了。”

布艾仕轻拍她的手:“你是个女人。天性会被激发出来的。”

“我非常怀疑这点。”海伦把手抽了出来,“不过光一个夏天我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至少,我会教他一点儿英语。”

“那就很好了,小姐。尽你所能吧。”

她咧嘴一笑:“你确定你不是他的爸爸?彼得可喜欢你呢!”

“血缘亲情罢了。”最后一丝暮色褪到山峰后面,布艾仕的情绪也随之黯淡下来。他的目光落在浮木上。“如果你觉得我会燃起做父亲的心,那你就错了。”布艾仕低沉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哀叹。“把我跟一个不是我亲生的孩子绑在一块儿,这是不公平的。对孩子也不公平。他本应该享受来自母亲的爱——全心全意而且奋不顾身。”

“他的母亲怎么了?”

“很诡异。她肿得比这还大。”布艾仕举起双臂,在肚子前画了个大大的圆。“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到底能容下多少婴儿?双胞胎还比较正常,三胞胎也略有耳闻。但就算只生一个,我都无法想象女人是怎么顺利活下来的。你能吗?”

海伦摇了摇头。酒的酸味让她的喉咙深处灼烧得厉害。

“我哥哥的错。他把这么多婴儿塞到他老婆肚子里时,应该更小心点的。”

“我不觉得这事儿是那么干的。”海伦说。

“我们家族就是这么干的。一个就很好了。有了彼得,他们本应该知足,然后就住手。可不,他们还想要更多的孩子。现在,他们俩都跟我的族人一起躺在了地下室里。”

布艾仕盯着宅子的基石。海伦跟他一起望向那里。

“你是说,地窖里面有墓室?地窖里那扇门是通往墓室的?”

他点点头。“最终,我也会去那里。不过最近不会——我还年轻着呐!”他耸了下宽厚的肩膀。“我会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儿。巴黎就能让我轻易地把这些事遗忘。”

一阵寒冷的微风拂过水面。海伦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摩挲着自己的双臂。“那你哥哥呢?”

“他不愿独自苟活,就跟他妻子一同去了。”

“我们进去吧,有些冷了。”

布艾仕摇摇头。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海伦坚持道,拖着他的胳膊,“你真是悲伤透了。”

“别担心我,小姐。”他笑了,“我可不想加入我的家人。我热爱在巴黎的生活,还不想离它而去呢!”

她走到门口,停住了,半边身子在门里,半边在门外。

“你知道米米的嘴是怎么回事儿吗?”她问。

“我听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他说完便回过头,继续望向湖面。

第一缕晨光洒下时,布艾仕就离开了。海伦被猛烈的头疼唤醒,正好从卧室的窗户瞧见他乘坐小船划过湖面。他划得飞快,每一桨都将湖水生生刺破。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像是将全身的肌肉都调动了起来,像是在逃离什么东西。

一阵焦虑穿过她的胸膛。要是她大声喊他,他应该会掉转头,划回来。但窗户是拴上的,陈年的灰尘和沙土将窗栓牢牢地粘在钩子上。她费力折腾了一会儿,放弃了。她的头阵阵地抽痛,嘴里满是沙砾,连眼睛里也像是迷了沙子。她爬回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下面。

下午时分,她终于振作起来,走上儿童房。这时,米米正坐在窗边的座位上,膝上放着针线。那男孩又不见了。

海伦坐到米米身旁的椅子上,“你照顾彼得多久了,米米?”

女孩耸了下肩。

“我猜你刚来的时候,每次彼得藏起来,你都会把这房子搜个底朝天。”

“是的。”米米说。

“但你已经厌倦了。他现在已经长大了,该懂些事儿了。”

米米低下了头。泪水从她脸庞的红晕上滑过,留下长长的泪痕,滴落到衣领上,在她的棉质衣服上洇出暗色痕迹。

海伦渴望用指节擦拭那柔软的脸颊,将那些残余的泪水送到唇中品尝,如同啜饮花蜜一般。不过,不行。在皮加勒醉醺醺的小酒馆里或许可以,但这儿不行。这样做只会吓到这女孩。

她把手掌放在米米的膝头,轻轻地一碰,“待在这儿,我会找到他的。”

海伦发现彼得坐在平台边上,伸直了腿,想要把脚伸到湖水里去。他向后斜倾,手臂撑着保持平衡,慢慢地往边缘挪。

海伦感到胸口被钝击了一下。她咬住自己的腮帮子,好让自己不要喊出来——不然,猛地一喊一定会吓到那孩子。她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准备好如果他掉下去,就跑过去抓住他。男孩转过头看到了她。海伦压低了声音,镇静地说:“过来吧,彼得。”

他没搭理她。海伦慢慢地靠近了平台边缘。

“别待在那里了,好嗎?”

当她能够到的时候,海伦一把抓住男孩儿,把他拖到宅子前面,按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牢牢地抓着男孩儿的手臂,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

“彼得,你不能总这么乱跑,知道吗?这很危险。要是你掉进湖里,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小姐。”男孩儿的脚蹭着地。湖水反射的光芒令他的皮肤显得愈加苍白。

“是,约克小姐。这是你的第一堂英语课。跟我重复一遍:是,约克小姐。”

“是,约克小姐。”他重复道。

“很好。”海伦回应。

彼得把手举到她脸颊边,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把两根手指塞进她的嘴里。

海伦踉跄着向后退,双臂抡了几下。她想要握住门把手,却没抓住。她摔倒了,小腿胫骨撞到了台阶上。

彼得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像个被翻过来的海龟似的抓着大腿,疼得眼泪直流。她侧身滚到一边,把裙子缠到腿上止血。

等到能站起来之后,她抓起彼得的手,步履蹒跚地拽着他上了楼,台阶上留下了一道道血污。米米在上面等着她。海伦把男孩儿推进她怀里,瘫坐在地上,撩起自己的裙子。鲜血沿着她的腿流进鞋子里。她的小腿被撞破了皮,隐约都能看见血肉下包裹着的骨头。她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向后躺倒,眼神飘忽。

米米扶她坐到椅子上,掀起她的裙子。海伦往回缩了缩,但米米的动作很轻,很快,也很温柔。她跑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拿了些纱布和一壶水回来。在米米给她清理伤口的时候,彼得蜷缩在窗边的椅子里。海伦死死地盯着他。他又在哭,但默默无声,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一个词儿——妈妈。

米米把最后一段纱布塞进绷带里,接着捏了捏海伦的膝盖,抬头望着她,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谢谢。”海伦轻声说。

米米微微一笑,双唇咧到磨损了的牙龈两侧,穿在后牙小孔上的金属丝线清晰可见。海伦畏缩了一下。她扶着桌子的边沿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抓着彼得的双肩用力摇晃他。

“够了!”她大喊道,“不准再玩游戏了,也不准自己跑掉!听明白了吗?”

男孩抽噎著。她放低了声音,试着在内心深处寻得一丝平静。“别害怕,彼得。我不生气了。那么你该怎么说?”

“是,约克小姐。”

“非常好。我明白你想念爸爸妈妈。他们去世没多久,但没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会好起来的。”

“不是的,小姐。”那男孩说,“爸爸妈妈好多年前就死了。”

老厨娘和管家敷衍地应答着海伦的提问。他们一边“嗯”“啊”地回答,一边用一种难懂的巴伐利亚方言交谈。显然,他们在说海伦的闲话,就像她不在这儿一样。但为什么不呢?海伦这会儿就像个疯子一样,一瘸一拐地在厨房里绕圈,挥舞着手臂,用她知道的每一种语言冲他们大喊大叫。

海伦深吸了两口气,又试了一次。

“几天前,在巴黎,兰布雷希特先生告诉我,他的哥哥去世了。他得到摩利斯接手这栋宅邸和家族财政,并且照料他的侄子。这些是真的吗?”

“是的,小姐。”管家说。

那么,一切就明朗了。海伦郁结的烦闷稍稍松懈了些。“但彼得刚刚跟我说,他的爸爸妈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是的,小姐。”管家又说。

“你说什么!”海伦恨不得抓着他的喉咙,一直摇晃到他把一切都吐露出来,“怎么可能两个说法都是真的!”

管家用舌头舔了舔他污糟糟的牙齿,“我不能跟兰布雷希特先生对着干,跟他侄子也不行。”

她没了法子,蹒跚地走到儿童房。米米和彼得站在地毯中央,等着她。

“彼得,去玩你的积木。我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能看到它们已经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好了。”她指了指积木。“A——B——C——”

他跪到地毯上,开始堆积木,此时此刻,他看上去顺从温驯。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用一把椅子卡住门把手,把他俩都关在了房间里。然后,她又跛着脚下楼,走到书房。门锁着,但她猛地一撞,门开了。

书桌久没人用过了,书架上积满灰尘,抽屉里除了几根沾水笔、几瓶干掉的墨水和一把形状像两条大海蛇纠缠在一起的银质拆信刀之外,别无他物。“信太多了,可我看不懂。”布艾仕曾这么说。难道他把所有东西都带到慕尼黑去了?

这说不通啊。布艾仕为什么要骗她呢?他知道她陷入了怎样的困境,没有朋友再借钱给她,没有东西再能拿去典当。她甚至会跟着他到世界的尽头。她没有别的出路。

海伦点了根烟,深吸一口,热烘烘的烟雾直达她的肺部。待香烟燃到指节处时,她明白了,这一切不怪别人,全是她自己的错。她就是这样,总想着开下一个玩笑,却不会好好听别人说话。布艾仕说过他的哥哥死了,但没说是最近才去世的。他说过彼得的母亲在春天去世,但没说是今年春天。那都是她自己猜的,不是吗?

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明白。

“墓室的钥匙。”海伦把手伸向管家,掌心向上,“请把钥匙给我。”

“我没有,小姐。”

“你当然有,你是管家。不然谁有?”

他敞开外套,把所有口袋掏了个遍。“我只有这个。”一只怀表,拴在表链那头的表盖上刻着一只蓝白相间的邪恶眼睛。“你也应该有这么一个,小姐。这能保你安全。”

海伦在宅子里搜罗了一堆钥匙,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下地窖的楼梯。她一嗅到空气中的咸味,嘴里就涌出唾液。她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上,一把一把地试着钥匙。没有能打开墓室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门上,可沉重的铁门纹丝不动。她从钥匙孔里窥探过去。只有一片漆黑。

她蹲下身子,把手指塞到门缝下面。一阵轻柔的微风从那下面吹来,扬起她的头发。这风带着香气,闻起来美味可口,还有股海盐味。就像你面前摆着一块上好的小牛肉,它在烧得灼热的白炭上迅速烤出焦化层后,被一把锋利的餐刀切开,片片红肉上还带着血丝时的味道。

她的手指蹭到了什么东西。海伦用力把手往门缝里塞,指尖够到了那东西,把它拉了出来。是一节小小的脊椎骨,还没有她的指尖大。海伦把它举到烛火边上,在手掌里翻看。棕色的骨头上有干掉的血迹,脊椎中空的位置堵塞着白色的晶体。她用指甲挑了一点儿,是盐。

门下面还有些别的什么—— 一颗被褐红色血迹覆盖的牙齿,牙根处还挂着点儿被冻得卷曲的肉。

海伦一瘸一拐地上楼。她用来抵住儿童房房门的那把椅子卡得太紧了,把它移开时,椅子腿在地板上留下了两道新的痕迹。

彼得在门口等着她。米米蜷缩在窗边的椅子上。

“这是你的吗?”海伦给彼得看那颗牙齿。

“不是,小姐。”他张开嘴,那颗松动的牙齿还有一丝连在牙龈上。

“那这是从哪儿来的?”

他眨巴眼睛望着她,眼神清澈无邪。“不知道,小姐。我不知道。”

尽管他不算矮,但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个大一点儿的婴儿。他的嗓音十分甜美,发德语中的元音时,有点儿孩子气的含混,听上去可爱极了。

“你知道墓穴的钥匙在哪儿吗?”

“不知道,小姐。”

“那你去过墓穴里面吗?”

“没有,小姐。”

他只是个孩子,对时间毫无概念的孩子。他知道一年和一个月有什么分别吗?她真是无缘无故地发了通脾气。管家和厨娘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她,这都怪她自己。她应该注意言行跟他们好好相处的。不过没关系。布艾仕还有几天就回来了,这个夏天还会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海伦把晚餐端到儿童房,米米和彼得被她关在那里。然后,她从管家的食品柜里拿了一瓶红酒,拎到餐厅的大桌子旁,放在她的餐盘边上。她满屋子找钥匙的时候也没有找到开瓶器,一把也没有。管家肯定把它们藏起来了。她也没找到一根香烟。在布艾仕回来之前,她得省着抽自己烟盒里的那些。

她呼唤着管家,但没人应答。之后她到书房取来那把银质拆信刀,把瓶口的软木塞撬了出来,接着把酒瓶举到嘴边猛灌,就像一个在蒙帕纳斯小巷里的醉汉。热辣辣的美酒从她干渴的喉咙往下滑。

海伦把拆信刀放進口袋,端着盘子,拎着酒瓶,走到门口的平台上。清新的空气中还有股松木的味道。抬头上望,沾染了暮色的云朵间,第一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星星依旧在闪烁。远离平台约百来英尺的湖水中,浮木上下漂动,缓缓地涟漪舔舐着平台边的台阶。

瓶中的酒几乎见底。她看见又漂来了一根浮木。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咸味。两根浮木蜿蜒蛇行,像是往她这边漂来。湖面被划破,星光照在浮木表面闪闪发亮。它们在水中一致地浮浮沉沉,好像一对长长的海豚。

酒瓶从她手中滑落,在平台上炸裂开。玻璃的碎片飞进湖水中。

两根浮木看着她。

海伦尖叫着冲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她跑进客厅,开始拖一个橡木衣柜,地毯被弄得皱皱巴巴,地板上的清漆也被刮了起来。她拉着衣柜穿过门厅,黑色的木质家具上被刮下了深深的痕迹。当终于把前门挡上时,她已经汗流浃背,那条受伤的腿随着每一次颤抖的心跳而抽动。

她爬到客厅的窗边,从窗帘缝隙中偷偷朝外看。这一次只能看见一个怪物,正漂在平台的边上。它看起来又像是根浮木了,但海伦知道远非如此。她看见了,那是两条漆黑的大海蛇。它们从水里抬起头,蛆白色的眼睛空洞无神,死死盯着她。

“只是根浮木,没什么。”

那浮木翻了个身,水流冲刷着它的背脊。它裂开了大嘴,在星光下能看到上百颗细如金属丝线、长满倒钩的牙齿。

“只是根浮木,没什么。”

布艾仕是个大骗子!

厨娘和管家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低头吃着他们的晚餐。两人中间燃着一根蜡烛。

“我猜你们会跟我说,湖里压根就没什么巨蛇。兰布雷希特先生说那是浮木,而你们肯定也不会反驳他。”她张开双臂,“要是那两个怪物中的一个咬掉你们的腿,而兰布雷希特先生说它没有,那你们也不会反驳他。”

“你还想要一瓶酒吗,小姐?”管家问道。

“肯定。”她一拳重重地捶在桌子上,他们的餐盘都震了一下。“但我更想知道,兰布雷希特先生到底对我撒了多少谎。还有,为什么要骗我。”

管家耸了耸肩,继续低头吃饭。

海伦把厨房的抽屉和摆放在桌上的餐具都洗劫了一番——刀啊、叉啊,甚至一根纤细的烤肉铁叉——所有能找到的又长又细又结实的东西,她都搜刮了起来。她用一小块地毯把它们包起来,从桌上抄起烛台,拖着这包东西下了楼。

好闻的充满咸味的空气从门缝底下传来,比之前更强烈。海伦的肚子咕咕直叫。她点了根烟,撸起袖子。

那些包裹在墙壁和门上的白色晶体不是冰霜,而是盐巴。她用指尖剐蹭一只狮鹫的眼睛,紧密的沙砾状盐巴堆积在她的指甲上。

海伦把指尖上的盐舔掉,把一把切鱼刀插进钥匙孔。她可以感觉到里面的门闩,要想把它弄掉可得折腾一会儿。她来来回回倒腾小刀时,能听到门闩咔嗒咔嗒的响动。刀锋从弯弯曲曲的钥匙孔上刮下来一堆黄铜碎屑。但这把刀太宽了,也太笨重了。

她又用铁叉试了试,手掌上沾了一层黏糊糊的油脂。她轮番用上所有的工具来撬门,嘴里还怒气冲冲地不断抱怨。她把前额贴到门上,轻轻地,一下,两下。

一阵冷意侵袭着她裸露的皮肤,她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略带酸味的唾液淹没了她的口腔。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拆信刀,把刀尖塞进钥匙孔里,全身趴到门上,像是要展开双臂拥抱大门一样。她俯身朝钥匙孔里看,手举到脸颊边,像一个拉弓的弓箭手。

她舔掉双唇上的盐巴。锁松动了,门打开了一条缝,锁链“吱呀”了一声。

一小节潮湿的骨头从地上弹过来,撞到她脚上。海伦转过身。

彼得就站在她身后。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他圆圆的脸颊和带酒窝的下巴,惨白的头发整齐地向两边梳开,衬出他的面容。他只是个小孩子,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她对他抱有同情。难道这不是他应得的吗?

“嗨。”海伦温柔地说,“你怎么到儿童房外面来了?”

“不是的,小姐。门自己开了。”

应该是椅子倒了。一定是她没卡紧。

彼得盯着墓穴的门。她得把他带上楼,让米米哄他上床睡觉,不然他还会再下来这里的。不过,这不是他自己的家么?

“你知道这扇门后面有什么吗,彼得?”

“妈妈。”他说。

“是的,你叔叔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不仅仅有你妈妈,还有你全部的族人——所有你的先祖,他们都躺在棺椁里。你知道什么是棺椁吗?”他摇摇头。“通常是用石头造的一个大大的盒子,有时候也可能是在石头墙里挖的一个凹室。通常来说,家族的墓室会在墓地或是教堂里。不过你们家——”

她犹豫了一下。你们家有些奇怪,她这么想。她得弄清楚到底有多奇怪。

“你确定你想看看妈妈的墓?”

彼得点点头。

海伦打开门,充斥着浓郁的腌肉和金属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她饿得肚子直叫唤,眼神飘忽。她用身体遮挡着烛火,牵着彼得的手往墓穴深处走去。

海伦以前见过墓穴,从不觉得害怕。她五岁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埋进海格特公墓。她第一次亲吻女孩,则是在圣勃莱德教堂的地下墓室里,钥匙是她从执事那儿偷来的。不仅如此,在巴黎那会儿,她还会去参加在墓穴里召开的派对,对着成百上千的骷髅头喝个烂醉。

但,这儿不是墓穴。

走廊尽头是一个开阔的洞穴。墙上沾满了盐晶体。无数等人大小的壁龛像蜂窝一样分布在墙上,从上面粗糙的凿痕能看出是用某种原始的工具从石头中砸出来的。有些壁龛很深,像个走廊;有些则很浅,空空荡荡;还有些里面凝结着干掉的血迹,污渍流出来,弄脏了覆盖着晶体的墙壁。她左肩边上就有这么一个,那摊血迹里还躺着一根根细细的骨头。这壁龛闻起来有一股新鲜的肉味儿。

有些——只有几个,散布在各处——里面积满了蜘蛛网,颜色跟彼得苍白的脸颊一样。

在洞穴底部,有一池水,狀如油污,不断地搅动翻腾。

“妈妈,”彼得念道,“爸爸。”

“我不觉得他们在这儿,彼得。”海伦轻声说,拉着彼得往门那边走。

他挣脱了,跑到一个布满蛛网的壁龛前,把手伸了进去。海伦抓着他的外套,使劲拉他。袖子紧紧缠在他的手臂上,绷得直直的,快要断裂了。当海伦又能看到他的手时,那双手上紧紧地抓着一只扭动的蛆虫,个头跟他的脑袋差不多大。他的手指嵌进它的肉里,伤口滴下清澈的黏液。

它黑色的眼睛外面蒙着一层白膜,小而无牙的嘴一张一合,显得痛苦不堪。

“弟弟。”彼得说着,把蛆虫举到唇边,张开了嘴。

海伦一把将蛆虫从彼得手中打落。它在洞穴的地上滚了几圈,“扑通”一声掉进水池。

她拽着彼得的胳膊,让他跟在自己身后,跑了起来。

海伦“砰”地关上地窖的门,用肩膀顶住,将全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然后将拆信刀戳进锁眼里。能把这扇门打开纯属碰巧。现在,她再也不能把这门关上了,即使用一百年的时间绞尽脑汁也办不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蠢,竟然打开了一扇永远不该打开的门,还来了这么一个她不该来的地方。还相信布艾仕,好像她真的了解他一样。好像他真是个人类一样。

“蠢货,蠢货,蠢货!”她低声说道。

门锁“咔哒”一声。她如释重负,虚弱地跌落下来,手膝撑地。腿上的疼痛瞬间涌上来,她眼前一片漆黑。

彼得举起蜡烛。“喂,约克小姐?”

她倒抽了口气,强忍着疼痛,背抵着门坐下。她会离彼得远远地,能跑多快就多快,能跑多远就多远,跑进山里、森林里,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不待在这儿。但她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了,至少现在不行。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或者爸爸呢?你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吗?”是怪物,有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前方。她的声音渐渐提高,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吗?”

“不知道,约克小姐。但我了解你。”

他坐到她脚边,把手塞进她的手里。他的手指上沾满了那只蛆虫的黏液,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恶臭,像是已经发霉变绿、爬满蛆虫的烂肉。她干呕了一次,两次。她打了两个寒战,深吸了几口气,然后那味道就变了。她的胃开始疯狂咆哮。海伦抓起彼得的手指,塞进嘴里舔舐起来,一根接着一根。然后,她把他袖口上的汁液也吮吸得一干二净。

门那边还有更多蛆虫,在石头地面上打滚嬉戏。她可以再把门打开。不过,彼得看起来已经累了,他的眼皮耷拉下来,两个下眼圈发青,显然已经筋疲力尽。

“过来。”海伦张开双臂,那男孩立即爬进她怀中。

海伦看着米米给彼得脱了衣服,带他在床上躺好。这小保姆正准备离开时,海伦阻止了她。

“别走,我们待在这儿。彼得不能被独自留下,我们得照顾他。”

米米垂下头。

“听明白了吗?”

“是的。”

“我觉得你没真的明白。每一次,你都让彼得自己离开,从来不试着阻止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照料他呢?他只是个孩子啊。”

男孩将双手合十放在脸颊和枕头之间,看着她们。米米盯着地板,一颗泪珠从她腮边滑落。

“我们得保护彼得安全,你和我,这样他才能成长得跟他叔叔一样得健康强壮。然后,他才会像他在外面湖里的父母一样。”海伦轻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地谈谈,你和我。”

“是。”

“等在这儿。”海伦说。

她跑去找了纸笔,回来时,彼得已经睡着了。

“告诉我,为什么你总让他跑开?”

米米笨拙地接过铅笔,握也握不对,最后在纸上只画了一个图案—— 一个倒十字,外面围着一个圈,像是墓碑。

米米的下嘴唇颤抖着,一滴泪水滴在了纸上。海伦从她哆哆嗦嗦的手指间拿过铅笔。“这没什么的。”她说。

米米爬上床,躺在了彼得边上。

海伦从走廊里拽了一把沉重的椅子进来,然后把它推到门前。这椅子虽然不能防止彼得出去,但要是他想把它推走,她会被那声音吵醒的。接着,她踢掉鞋子爬上床,伸手搂住米米,手掌放到彼得的手臂上。

那女孩在哭。海伦能感觉到她的背在自己胸前颤动。

“没关系的。”海伦低语道,把她抱得更紧。“一切都会没事儿的。”

米米哭得更厉害了。

海伦本以为自己整夜都会醒着,可彼得已经安全了,房间里很温暖,床很松软,米米有节奏的抽泣声催人入眠,海伦沉入了梦乡。混乱不堪的梦境中,一团团漆黑的影子翻滚着,抓拏着、撕扯着她的皮肤。当她醒来时,月光洒了下来,在地毯上投射下窗户的影子。她的腿抽痛起来。时钟敲了四下。彼得和米米都不见了。

枕头上只剩下两根铜线,约莫六英尺长,弯弯曲曲的,末端参差不齐。枕头上沾着血污。

海伦跑下楼来到厨房,摸索着找到蜡烛。她用烤炉里那堆炭火点燃蜡烛时,几乎就要把袖子给烧着了。她冲下楼,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台阶上。当闻到那股味道时,她踉跄了一下。她被一根骨头绊了一跤,差点儿头朝下摔倒。

她靠着墙喘息。那股味道萦绕盘桓在她周围,刺激着她,与她的回忆纠缠在一起。她想起了父亲水晶酒杯中的最后一滴威士忌,夏日的第一茬草莓,镀金骨瓷餐盘上的最后一口圣诞布丁,还有被舌头慵懒地舔掉的残留在唇边的啤酒。她回忆起在伦敦参加的上流舞会,在衣帽间与美丽的姑娘云雨之后,她会将双手滑入丝绸手套中,搭在年轻上校猩红的肩章上,共舞一曲华尔兹。那时,她的手指上的味道和当下的这股黏稠潮气并无二致。

这味道如此强烈,如此明丽,整个楼梯间都仿佛被点亮了一般。这味道蔓延得无处不在,难以抑制,从一种感官奔涌向另一种感官,驱散了一切暗影,令世界充满乐音。

海倫一步步向下跌走,膝盖酸软,每走一步,胯骨和脊柱就扭曲一下。她感到天旋地转。地窖里闪耀着圣光和彩虹,像是从天文望远镜中观看一百万颗恒星聚集在一起,舞动着,跳跃着,洋溢着生机。

地窖中唯一黑暗的存在,就是米米。

这位小保姆蜷缩在墓室门口。她弓腰驼背,把脸埋进木头门里,像是要把它嚼穿。门槛上溅满了血迹。

米米的下巴松散地悬挂着,随着每一次啃噬,在她喉咙前晃动。她的鼻子变成黏浆状,上嘴唇裂成了碎片,两颊的皮肤脱落不见。

她原本剩余的牙齿散落在脚边。

海伦抓住她的双脚,抬了起来,想把她拖离门口。米米抓着地板,残破的指甲紧紧卡进石头边缘。

“约克小姐?”

彼得的声音传来,空气中又显露出彩虹。

彼得站在楼梯最上方,周身闪耀着欢欣的光芒。他的脸上投射出各种图案,脑袋四周围绕着一圈圣洁的光晕。

米米冲上了楼梯,海伦追在她身后。

“彼得,快跑!”海伦疯狂地喊道。

米米张开双臂抱住了男孩。她张开的喉咙中喘出的粗气将血液喷溅到了墙上。她向下冲进大厅,把彼得像个布娃娃一样晃来晃去。海伦奋力地追赶她,试图抓住她的头发、裙子或袖子。在门厅,她终于抓到彼得的腿,一把将男孩拽了过来。

米米用力地拖拽沉重的衣柜,指甲都深深地插了进去。衣柜在地板上摩擦,碎片散落满地。她猛地将门打开,然后转过身来。鲜血淤积在她脚下。她的舌头从喉咙深处伸出来,摇晃着。米米张开双臂,像是渴望彼得投入她的怀中。

海伦把彼得紧紧抱在胸前,把他的头按在脖颈处,免得他看到他保姆早已化成浆状的脸。

米米哀嚎了一声,然后冲出大门,哗啦哗啦地走过平台。在湖边,她踌躇了一会儿,双臂垂摆。在她投入湖中的那一刻,一个黑影正好从水中跃起,下颚甚至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海伦身旁,那男孩跪坐在窗边的座椅上,鼻子压着窗玻璃。破晓的晨光从山顶投射下来,昏昧的光芒照亮了湖水中漂浮着的两具蜿蜒的身影。

“来这儿坐。”海伦拍拍身前的凳子。

当太阳跃出山巅,彼得的爸妈便会离开,或许是在湖底沉睡着度过白日,又或许是在墓穴的池水中,监看着他们珍贵的、美味的孩子们。

海伦日夜守着彼得,目不转睛,寸步不离。她为他倾注了所有的关怀和精力,直到她的睫毛扎伤了又干又涩的眼球,舌头干渴到肿胀,双耳嗡嗡作响。

然而这时,香气又会如真挚的誓言沁入她的心扉,光亮在她视野边界盘旋,召唤她,引导她,走向洞穴中。

在夜里,那两条巨蛇在浪花里来回翻腾,有节奏地起舞,震颤着房屋。她不用望向窗外就能看到他们——只要一闭眼,她就能看到他们,呼唤着她。

在彻底溃败前,海伦只坚持了三天。当她的握笔变得笨拙,当她的字迹变成拙劣的乱画,她便不在乎了。她一心只想着那间墓室。饥渴在她心中涌动,溢出,带领她走下那一层层的楼梯。就好像是漂浮在一条温暖的河流上,去寻找世间一切值得追寻事物的源头一般。

她的双手笨拙得打不开木门,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把门啃穿。只闻闻那香气就足够滋养她了。每一口啃噬都是一次祝福。她沉浸其间,无法自拔,直到最终崩溃。

当彼得把她拉出地窖时,她的世界崩塌了,只剩痛苦。她无力地抵抗,却无济于事。只要会伤害到他的事,她都无法去做。她剩下的牙齿和下巴被穿上了金属丝线固定,她不再能感受到光明,那种饥渴也随之退散,整栋房屋黯淡了下来。

“你现在没事了吧,约克小姐?”彼得问。

“是。”她说。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法国东北部城市。

②奥地利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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