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座山
2019-09-10景一泉
景一泉
久囿异乡,近来时常做梦,几乎夜夜不停又梦梦似真,想必是日有所思使然的罢。板桥居士的一首《浪淘沙·平沙落雁》确乎把我的梦境皴染得淋漓尽致:“秋水荡平沙,天末澄霞,雁行栖定又喧哗,怕见洲边灯火焰,怕近芦花。是处网罗煞,何苦天涯,劝伊早早北还家,江上风光留不得,请问飞鸭”。想家的梦总是多一些,犹如那排成人字形的雁阵,在庄穆、凄清又近黄昏的秋空里前仆后继,纷纷入梦,那一声声幽怨的雁鸣使我兀自失落。醒时,梦中的事物便很依稀了,只记得有一座山和一个人,那山便是家乡的频山,那人,就是我的父亲。
确切说,我家不在山区,正因为这样,才使我对山的神秘、山的博大时常心慕神往。频山离家并不近(起码在儿时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和这三千多里的南方北方比起来,它便是家乡的山啦。
在儿时记忆里,父亲是常去山里的,每次回家,他便钻进书房横涂竖抹,画频山的景物,写频山的诗句,一条条、一幅幅挂满书房。我就是从父亲的作品里认识频山的。
频山又名金粟山,因“以粟如金”而得此名,其为乔山山系之余脉,山体不高,数百米而已,也不是一座,而是绵延不断伸向远方。它没有雄伟峥嵘的奇峰,也没有博大恢弘的气势,但却雄浑厚重、悠远深邃。岁月的点染和剥蚀使得它古意昂然,蕴藏千古沧桑。
频山有一寺,曰“鸿雁寺”,始建何时已不可考。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勤劳善良名叫鸿雁的姑娘,在一次放牧割草时捡一卵蛋,她虽然不知此为何物,但却明白里面是一条鲜活生命。她克服种种阻力,历尽重重磨难,悉心照料,一日,蛋壳自破,一条金龙腾空而出。金龙长大后,为报答鸿雁姑娘恩德,携其一起于频山升天成仙。后人就在她仙升之处修庙建寺以记之。每年农历六月六日,四面八方的朝圣者便纷至沓来,象一粒粒散在风中的种子,承享着频山的恩惠,祈求山神的庇佑。
寺后有一泉,曰“龙泉”,泉边原有一通古碑———《美原神泉诗序》碑,刊立于唐代垂拱年间,上刻古朴粗犷的篆体字,现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馆,因工作原因我是见过的,由于时间久远,加上风蚀雨剥,字迹已漫漶斑驳不可卒读,须借其拓辨认,内容是歌颂龙泉的诗句。龙泉泉眼很大,汲水的地方也很宽,可以想象当年泉水一定很旺,它从石罅中涌出来,从泉眼里溢出来,顺着山势湍流飞泻汇成频阳河,滋润着八百里秦川,养育了一代代频阳百姓。龙泉水流淌了千万年,山下子民因此稼穑成、人畜旺,地灵则人杰,钟灵则毓秀,它成就了一代代文人志士,推动着历史巨轮滚滚向前。到大明嘉靖三十四年,关中大地震,地脉断裂,山势走向,泉水因此改道。现在,龙泉遗迹虽不致搁浅,但却流淌地异常艰难。她就像一位干瘦的母亲,艰难地挤着干瘪的乳房,乳汁流尽,挤出的是母亲的鲜血,她用她的健康、她的生命维护着她的后代。她是历史的推动者,更是文明的缔造者,她是无私的、无求的,更是伟大的!悠悠岁月,悠悠泉水;岁月当歌,泉水当歌!
频山南麓分布着多座唐代帝王陵墓,有睿宗桥陵、玄宗泰陵、中宗定陵、代宗元陵等,这些陵墓依山势而建,宏伟壮观、气势磅礴。每座陵墓都是一幢历史的丰碑,每片石屑都像那飘逸悠远的文字,记载着历史的兴衰变迁。那是文明的物证,也是艺术的殿堂,它留给我们的也许是挽歌,但更是颂词。从那里飘忽出来的古韵,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陪伴着我,在我心中交响。那是怎样的一支古曲,让我如此心动不能释怀!我想,让人心动的地方该是故乡,而让人心动的人就是亲人。
儿时,我常常会溜进父亲书房,对着墙上的画看得如痴如醉。父亲笔下的山是丰富的:风中的、雨中的、雪中的,晨山、暮山、月下山……,流云萦回于山头树隙,古刹隐现于松涛柏浪,我仿佛能听到钟声、水声、鸟鸣声回荡于峰峦叠嶂之间,那是穿越时空的音符,更是洞穿尘世的梵音;父亲笔下的山是传神的,亘古的恬静悠远,尽藏四季生机,尽历尘寰沧桑,一切喧嚣与烦扰、嫉妒与角逐在这里都变得与己无关,甚至一点欲望、一丝杂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叹于父亲的想象力,而父亲告诉我,他画的全是他眼中的山、心中的山。它源于父亲对频山的了解和理解,更是源于他对频山的热爱,这其中的内涵也许我一生也难以咀嚼透彻。
对于那座山父亲是熟悉的,他甚至能说出每棵松柏的故事、每声鸟鸣的内容、每块石头的历史,还有那山里的奇闻逸事。由于很久没亲历频山,面对她,我总是觉得自己很惭愧,而每次回家,她却极尽柔情来迎接我,我始终不敢正视她亲切而又疑虑的眼睛。
父亲常会给我带回一些山里的特产:松籽、核桃、柿子或几块形状怪异的石头,而这些就是我对频山仅有的亲近,憾哉愧也!
父亲三岁丧母,一直与爷爷相依为命,家境十分困难,但他却聪颖好学、毅力惊人。他在绘画方面的天赋使得他考取了西安美术学院,进而成了一位书画家。父亲多才多艺,他通乐律、工书法、善绘画、精雕刻。弱冠之年,他就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频山物产丰富,深处有多座煤矿。为了生存,年幼的父亲就常常走进深山,以镌刻图章维持生计,因为山路崎岖艰险,他一去就是好几天,往往是披星戴月而去,又栉风沐雨而归。听父亲讲,他多次遇到狼群,但他总能机智应对,安然而返,我想,那该是山神的眷顾吧!我無法体会父亲蹶行于夜之山路的心情,也不知是怎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但我知道,父亲深深眷恋着那座山,赖于此山,父亲得以生存,而频山给予他的灵气和精神,才使得他多才多艺、胸襟博大。
频山对于父亲犹如父亲对于我,虽无豪言壮语,却默默地惠泽着我、引导着我、更感动着我。
我是频山的一颗小石子,不小心堕入红尘,淹没在城市喧嚣的浪潮中。每夜,只有枕着频山入睡,才安然、温馨!啊……我突然明白,我是离不开那座山的,那里是我心灵的寄托,更是我生命的根基之地。
梦里爬家乡的山,犹如儿时骑在父亲肩上,安稳、踏实!明春,我一定回家,去看望那父亲一样的山和山一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