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9-09-10雨萧
散落的珠子
1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北方的小学校园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简陋、粗糙。在早已泛黄的记忆里,满目皆沧桑,略微清晰的却是房前屋后散乱而生的垂柳和白杨,它们抗旱耐寒,能在恶劣气候里生存下来,它们贱生贱长,歪也好直也罢,总归是一天天长大。
夏日墙角杨树上蝉在嘶鸣,上体育课的孩子们汗流浃背,口号震天,咚咚踏过黄土操场,身后尘烟滚滚。树梢上那对鸟儿孵出了一窝小鸟,裂开的蛋壳似被响声震动,簌簌落下,碎屑飘舞。不隔音的窗户让我们心乱,无论老师在讲什么,我们的心也早随窗外的声响奔向了天边。
学校门口,几个摊点凌乱堆积着一些花里胡哨的小东小西,放学时我们的小眼睛粘在摊位上,半天不能移开,对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廉价零食摸来摸去。兜里有钱的孩子并不多,看着看着,如洗的衣囊实在压不住陡增的欲望,趁着人多,偷了一小袋食品,飞快转过弯,在背风的墙角津津有味地吃着,袋子很快空了,恋恋不舍舔一下脏兮兮的手指。风吹过,黄尘卷起垃圾纸屑,连同零食的余味一起飘散。调味品添加剂带给味蕾的冲击,多年后记忆犹新。
爸爸单位的家属院离城关小学很近,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就在那两个地方度过。院子里有一大群大小不等的孩子,我喜欢和晓丽一起上学,一起玩。我们两家是隔壁,她大我两岁,高一个年级。四年级的她就知道如何打扮会使人更漂亮,时常用指甲花染红指甲,用紫罗兰牌香粉把脸涂白,她的头发天生自来卷,散发着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怎么看她,都很漂亮洋气。在院子里的一帮孩子中,她就是明星。
冬日,我们穿上臃肿的棉衣棉裤,在不时来访的西伯利亚寒流里,厚与臃肿并不能抵御寒流侵袭。课间我们都涌到背风的墙角,使劲往一块挤,只有扎堆挤窝窝才能驱走浓浓的寒意。天色晴好时太阳像被抽干了血,惨白冰凉的光没有一丝温度。西北风穿过破旧的门窗,握笔的小手没有遮挡,被肆虐的风吹开裂口,没有钱买“马”牌润面油,只能任由裂口变大,写字时鲜血迸流,肿得握不住笔。持续的冷,手会由肿演变为冻疮,触目惊心的溃疡会使我们懒于梳洗,这时的脏没有人会笑话。等来年清明,季节回暖,伤疤彻底褪去时,我们惊喜的发现,春天会使孩子变得干净漂亮。
单元楼还是奢侈品,只有级别到一定程度的干部才能享受,大多数工人住着单位的排房。工厂加班是常事,家长忙于生计无暇照管孩子。那年月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似乎都不金贵,老大们默默替代家长,最后一节自习提前回家做饭,照管弟妹。小一点的孩子是不用操心的,放学回到院子,像一群飞出笼子的鸟,呼朋引伴,狂奔疯玩,直到各家的老大此起彼伏呼唤吃饭,方才恋恋不舍回家。
饭堂下边有个防空洞入口,钻进去沿途有许多出口,可以到达城的每个街道。熟悉后我们会选择国营大食堂的出口,夏日那里会有一些储存的蔬果,我们会偷一点原路返回。偶尔大模大样绕到店外,站在那里看师傅把软软的面条变成色泽金黄松软的大油条,咽下口水,算计什么时候有钱也买两根。
晓丽和亮亮走得很近。他俩时常悄悄溜进防空洞,早早谈起恋爱。孩子对这类事总是比较敏感,有嫉妒又嘴长的孩子报告给家长,又有热心的家长告诉了晓丽的爸爸。
一个寻常冬日午后,晚饭后晓丽和亮亮悄悄溜进地道,早有受命盯梢的孩子跑去告状。不一会,晓丽爸爸和哥哥怒气冲冲把他俩从防空洞捉了出来,她的父亲用绳子把晓丽捆在树上,劈头盖脸打着,她的哥哥在旁邊骂着,帮着打累的父亲再打几下。夜色里整个大院回荡着打骂声斥责声哭喊声,破旧的门窗不隔音,每一家都可以清晰得听到,大人们认为女孩子的早恋是不能容忍的错误,并没有人劝阻,每扇关着的门后,父母大都在用晓丽教育着子女。
亮亮战战兢兢站在边上,看着披头散发的晓丽先是惊恐,随着血从额角流满了脸,他再也忍不住,顾不上害怕扑通跪下哭着说:叔叔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要打打我,她是个女孩子,她是个小女孩.....叔叔我发誓我们再也不来往了!
没人理他。他跪在那里哭着求着,直到他爸爸闻讯赶来,扇了他两耳光,讪笑着给晓丽爸爸承诺他们很快搬走,然后把他拖走。母亲终于坐不住,出去劝架,回来忧伤地说:老王也是的,这种事悄悄教训一下就行,闹成这样,女孩子的名声就完了,以后怎么活人?她看着我们姐妹几个,话锋一转,说:女孩子和男孩不一样,真该好好教育,不然不知道自爱,长大后会吃亏。
我忧虑地躺在炕上,一夜未眠,深深为晓丽担忧。第二天早早起床,昨夜下了酷霜,花草一片冰封似的萧索狼籍。一颗珠子在朝阳下熠熠发光,我认出来,是晓丽无比珍爱的手串,她曾告诉我那是亮亮送的。我蹲下去在草窝里仔细找寻,断了的绳子孤零零挂在树枝上,褐色的珠子与枯败的草木混为一体,半天只找回了三颗。
晓丽躺在炕上,脸青一片紫一片,我把珠子递给她时,她看了一眼,轻轻地抚摸着,突然她抓起珠子用力扔向花园,珠子在阳光下划了几道弧线,瞬间融入深深草木中。
我们都知道亮亮很快要搬到他妈妈单位去住,这一走,他们再见就很难了。这段珠子见证的早恋以晓丽的伤痕累累告终,直到多年后方才知道,经历了血腥的场面,这其中的人谁又能全身而退。
2
90年代。
中学校隔壁是驻防部队,每年总有几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被转业的军人带走了。别人家的孩子,我们只是当故事听听,直到院子里和姐姐关系最好的雪英,正在上初二居然跟着一个当兵的人走了,我们才知道,所有的故事其实都来自生活。
这个性格内向长相清秀的女孩子,有了如此惊人的举动,着实令人吃惊。姐姐应该知情的,她们一直来往密切,那段时间更甚,时常在一起窃窃私语。然而无论爸爸妈妈如何相逼,姐姐都是一问三不知。母亲叹息道:雪英的母亲离婚后远嫁,后妈为人刻薄,这孩子内向善良,性格绵软总被欺负,异地更容易欺生欺善。她又长吁短叹说:轻易不要折腾家庭,你看我和你父亲天天常吵架,时常动手,可是孩子这么多,哪敢离婚,孩子就是人活着的牵绊。
晓丽亲妈死的早,留下三个孩子,继母带来一个,又生了一个,她恨父亲的再婚把家弄得一团糟,继母也恨她的倔强。她时常说长大后能有一间独自居住的房子,挣的钱能养活自己就自己过,我也深以为然。
那件事以后,她的处境可想而知,年轻漂亮又名声不好的女孩很快招来一些街头混混。每次她被骚扰,父亲和哥哥总是不分青红皂白打她,他们对她失望,她对他们更是彻底心凉。初一时她认识了一个全城有名的混混,索性跟着他彻夜不归,随着她的退学,我们很少见面。有一天叔叔得到消息,把她抓回来又是一顿暴打,这次她的脸上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腿也骨折了,躺了半个月,看着差点落疤的脸,她收拾了几件衣服一拐一瘸消失了,从此再没回过院子。
长大后知道,到哪都是不喜欢学习的孩子多,初中毕业,单位有关系的孩子办理接班,做了厂里的正式职工,没有关系的,像姐姐他们几个成了待业青年。
建成投运于90年代初的纺织厂,算这座城当时一座标志建筑,它解决了大量年轻女孩子的就业。姐姐以待业青年的身份和许多同样初中毕业城镇户口的女孩子通过考试,变成了三班倒的工人。尽管工资很低,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有可自主支配的钱已很知足。爱美的天性使她们节衣缩食也要打扮自己。青春的面孔,廉价的时装,胭脂白粉口红略作修饰,一时间引领着这座城的流行方向。下午她们下班后梳洗打扮,三三两两逛街,看电影,成了小城那个岁月的一道风景。
初三时晓丽回来了,她带了许多零食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们骑自行车去烈士陵园,城还没有公园。长满绿树红花亭台楼阁的陵园,即便有许多冢,也是孩子能想到最美的地方。五角枫用巨大的树冠撑起一片荫凉,我提起亮亮,她漠然地说那个傻小子,又叹息说那时候都傻。话题转到她现在打工的发廊,她说在那里学会了按摩,客人都是有钱人,挣钱很容易,有时客人一高兴给的钱就顶父母一个月的工资。上学有屁用,出来能不能养活自己还不确定,挣钱是正道。店里缺人,跟我走吧,有我保证你挣大钱,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我看着越发妖艳美丽成熟的她,心底也有一点波动,想了半天,没有吭声。
街道通往陵园的土道颠颠簸簸,我骑着二八加重自行车载着晓丽,我们在湖边地木桥一起拍照片。一周后我独自去取,喜极而泣的一次次抚摸着那张纸,第一次看见站在风景里的我,不美也不丑,若干年后再看,虽已泛黄,眉眼间的青涩慌张依旧清晰可见。
哥哥没有考上大学,参军去了新疆,他笑着说部队不需分心干家务,也不用调解父母间的矛盾,有时间读书,居然考上了军校。
我的姐姐极美,只是一直不自知。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没有自信。上班后她很快和厂里的机修工恋爱了。像所有恋爱里的女子一样,整天给我讲她对象对她如何的好,时常炫耀着他偶尔买给她的那些廉价小东西,自豪地说他的修理技术如何超强,总之就是没有一点缺点。来过家几次后,父母也默认了他们交往。
纺织厂离学校很近,周末我时常混在她们宿舍,架子床对一直和妈妈姐姐睡一张炕的我,是一种诱惑。工厂免费供开水,可以洗头,宿舍的女孩子有着青春的容颜,时髦的装扮,令我喜欢,那时甚至觉得大灶的饭也比妈妈做得香。
后来姐姐失恋了,和她谈婚论嫁的人,居然和她宿舍另一个女孩在一起,并且飞扬跋扈,毫无理短。纺织厂的女工多,男工大都在管理岗位或者技术岗位,这种分工下每个男工身边都绕满了女人,女人为了轻松一点,多挣点钱,总愿意贴着男人,久了纺织厂就多了一批花心的男人。姐姐请了一段时间假,颓废绝望,她剪掉長发,烧毁所有信笺,她发誓决不嫁小县城的男人。
姐夫见面第一眼便喜欢上姐姐,数次探望,书信往来,年底他们结了婚。姐夫是海军,听说了姐姐以前的故事,领了结婚证连辞职手续都不办就带她走了,她从此再未踏进过纺织厂半步。因为远,他们一两年才回来一次,她回来,哥哥又未必回得来,好不容易团聚,我们都客气的有些疏远,或许我们都变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那年冬天严打,公捕大会结束后,犯人挂牌游街。学校组织学生去看,广场上道路边挤满了人,街道很窄,房子很矮,安分守己的人们义愤填膺地骂着那些罪犯。我在拥挤的人潮中抬头看了一眼,有个年轻女子低垂着头,总觉眼熟,忍不住跟在车后跑了一段,她一抬头,是晓丽!胸前的牌子挂着流氓罪。我的心咯噔一下,脚步停了下来,无数前尘往事涌过,泪湿了眼睛。
城开始新的规划,家属院的排房在推土机的轰鸣里成了历史。父母和我一夜间没有了家。在父亲一个朋友的劝说下,他们去了居民点,那里的地皮正在热卖。火爆的现场使他们热血沸腾,决议在这座城里安一个自己的窝。东凑西借,房子盖好了,站在略微潮湿的房间里,父母激动地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我诧异,以前呢?难道排房不是家吗?对于孩子,父母在哪,家就在哪。
3
21世纪。
哥哥转业回来,我们在一座城上班。平时忙着工作,忙着各自的生活,除了节假日,很少聚到一起。有时父母来我这里,兄妹走动就勤,姐姐的电话也多。偶尔一次姐姐聊起小时候大院的往事,她只能想起邻居那个叛逆的女子,被打得死去活来却叫不上名字。她和晓丽交往并不深,所以那些悲欢不说也罢,再说吧,哪个孩子不是挨打长大的。我告诉她大院离学校近,工厂破产后早开发成了小区,整齐的单元楼下,饭堂防空洞百草园漏雨的排房连同一起长大的孩子,都不见了。
此时城乡界限不再分明,城不断扩展,学校不断增建。计划生育的执行使孩子少了,经济略微宽裕的人们,都想尽最大能力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明天。我的母校走廊上缠起了长长的紫藤花架,院子里的自生自灭的杨柳变成一些珍稀的、养眼的苗木。功课压力不断加重,孩子们再也不像我们小时候,简单、贫穷、快乐。但都珍贵起来,上学放学都要接送,好像时常要提防意外发生,人们所有的时间好像都是围着孩子而去。
记忆里学校门口脏兮兮的摊贩早变成统一规划的商铺,干净整洁的店里,各色小吃和学生用品琳琅满目。校园路一再拓宽,却挡不住放学时的拥堵,四五年级的孩子,家不远,家长依然接送,回去后单元门严实紧闭,孤独地做作业,玩游戏。一样的童年,少了童趣。
2010年左右。
父母的小院没有逃过城的拆迁,乡村的没落,城不断扩张,没有哪一块地方可以做永恒的家。站在路边,泪潸然而下,我从这里拥有了第一间卧室,从这里长大,从这里有过第一次心的悸动,从这里出嫁,推土机轰鸣里,一切成为回忆。
陪读的兴起,使学校附近的民居,租金一路飙升,学区房开始进入人们的视线,它一出世,身价就以数倍的速度飙升。有钱人看到了后面的商机,孩子学习不好,长大靠租金依然可以体面生活。没钱的家庭,总想利用学校优渥的教育资源让孩子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名校升学率和它的学费一样,是普通学校的几倍,急于改变命运的底层,只看到读书一条路。陪读区年轻妈妈们的各种故事在小城成了热门话题,许多房东在家撑几张麻将桌,笑着说:看,买鞋的来了,昨天是买衣服的。几年后换一茬新学生,新的陪读,新的调侃,攀升的消费背后,异乡打工的男人只有不停歇劳作,才可以维持日益高涨的家用。他照顾不上年轻漂亮的媳妇,总会有人帮着照顾,来不及计较,只要逢年过节回来,家在。男女比例失调,使社会不得不宽容,公园角双人舞的情人湾,麻将散后的一拍即合,无论他们行为多么过分,再也没有看见挂着牌游街的女流氓。
一天傍晚,散步回家,有个人拦住我,他含混不清地问我可不可以送他回去?我说你家在哪,帮你叫个出租吧!他说不知道,只知道离汽车站不远,就在这附近。我感到好笑,本想绕过去,总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停下来细看,竟是亮亮。
他家就在我斜对面的小区,这么久居然从未遇见。交谈中知道叔叔阿姨先后不在了,家一搬再搬,人们相互联系不上,许多人不在了,生前的老友都未能送一程,令人唏嘘。我陪他穿过马路,送到他家楼下,互加微信,彼此客气地说以后有事相互告知。
第二天傍晚,他大约喝了一点酒。发微信问我是谁?说翻我朋友圈没有照片,心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笑着说:亮亮,我们在一个院子玩过。
他断断续续想起,我们聊起小时候院子里的孩子们,他说:晓丽出狱后去了东莞,做皮肉生意,挣了不少钱,销声匿迹。雪英最不幸,父母离婚后缺少关心,言情小说看多了,难免天真。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以为遇到爱情,不管不顾地跟去,才知道那人是个骗子。辗转反侧,被贩卖了好几回,最后一次被卖到河南的山里,逃走时被抓回去受尽折磨,不堪忍受贫病交加,喝药自尽了。其余的文娟明明晓红小英刚刚都在这座城。我的父亲早期在工厂跑销售挣了些钱,早早在学校门口买了两块地皮,接班几年后工厂破产,我买了客车跑运输,赚了些钱觉得太辛苦,转行开了一家洗浴中心。
小心翼翼提起婚姻的话题,他突然哭了。说:我娶了雪英的妹妹,没过多久离婚了,此后一直单着。你不知道,那一天晓丽挨打,摧毁了我所有的自信。如果有选择,宁愿那天被捆在树上抽打的人是我,一个早恋的女孩子并没有多大过错,她的家人从没有给过她爱,也没把她当人。她因为我被打成那样,而我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能做,每每想起,都觉得耻辱。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找晓丽,知道她过得不好,总想有所补偿,怎样的补偿我也不知道,只想见见她,可惜上天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早恋的女孩子多了,没见过那么野蛮的家长,租我家房子的乡下陪读女子,比晓丽过分多少倍,也没人惩罚她们,凭什么就给晓丽挂牌子?
我沉默片刻问:如果有机会,你会娶晓丽吗?
他说:大约不会,我后半生不娶。
掛了电话,我已是泪流满面,无数前尘往事涌过,突然想起被晓丽扔出去四下散了的珠子,被摔出去何尝不是主人的绝望。
2018年。父亲不在了。
亮亮过来祭奠,姐姐早已记不起来他是谁。亮亮走后提起晓丽的故事,她才想起。我们谈起从前,她念念不忘雪英,她俩一般大,又都文静,曾经是无话不谈的闺蜜。雪英私奔姐姐应该是知情人,看着负罪感如此强烈的亮亮,我把嘴边关于雪英的话题压了下去。雪英的出走,就像晓丽摔出去的珠子都想忘掉过去,那么难她也不联系姐姐,我又何必说破?外甥女和她一起奔丧,孩子听不懂方言,我们交谈时她一脸茫然,对于舅家她很陌生,一步也不离姐姐,呆了一会小声说想家了。
小城的人和事姐姐大都已经忘了,随着父母那辈最后一个人的死亡,她和故乡的最后一根线断了,或许不再回来,我们的亲情慢慢只剩越来越少的手机交流。今后故乡对她,不过是一段回忆,随着年龄增长,她的孩子老公家,才是她的全部,一时想起的人和事,终是往事,与她的余生毫无牵连。
渐渐明白人生本是一串珠子,被家、学校、单位和感情编织的绳子串在一起。羁绊在,大家便围在一起组成家庭,同学,同事。绕绳一圈的珠子是不分宝石和普通石头的,它们统称手串或项链。直到有一天,那根绳子断了,一颗颗珠子四下滚落,方才知道,宝石离开绳子会嵌在王冠上,个性张扬金碧辉煌;鹅暖石离开绳子会留在河边,磨平棱角荒度岁月。离开绳子,每颗珠子都各奔前程,又不断被新的绳子羁绊串在一起,开始新一轮的融合。
时已仲春,窗外的河面冰层开始融化,曾经迫不得已的抱团御寒,随着春色明媚已渐行渐远。人一旦无忧患,便会为各自前程奔波,信誓旦旦的承诺,经不住一夜春风,早已四下里散去。
我知道,这一世许多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五叔的村庄
一
五叔这一茬人老了,村庄也随着这茬人的变老变得更老。
五叔五婶用锄头在山坡上开出的小梯田,不知道啥时荒芜了,当年背着麦子下山的背影还在眼前晃悠,密密麻麻长满口粮的田里,毛毛草的穗子压弯了秋草,五婶已经往生。斜对面山脚下的河川,一大片谷子熟了,和毛毛草相似的穗子,大小不等,一起装饰着秋天,一样的金黄灿烂,成熟丰收,夕阳给五叔和整个大地镀上一层金。
五叔用手胡乱抹了把汗,锄头飞舞半天,蒿草依然在晃动,当年他用这把工具,轻易就能绞杀大片的杂草。透过荒草丛中,村庄就在前方,他一生的故事都在这里。
村口的古树还是那样,一半枯死,一半繁茂。在这枯荣极致的夹缝中,一株牵牛花奋力从腐朽的树身里爬出,随着枝桠爬到高处,在枯枝的梢头开了两朵花。
五叔点燃一支烟,坐在板凳上,热闹了多年的村庄变得如此寂静。厦房顶的瓦松居然都长到半尺多高,随着风在苔痕斑斑的青瓦间摇晃。有的居然走下屋檐,大模大样扎根在厦房门口的砖缝里,长在杂草丛生的院落中。
没有人滋养的房子,残桓断壁的老屋悄无声息荒芜了村庄。四周一片静寂,荒草蔓延了整个庭院,他怅然忆起从前,晨起鸡叫,五婶一定比鸡起得还早,把稀饭煮到锅里,开始大声叫他起来,他总是睡不够,五婶一边叨叨一边揭被子,他揉着眼睛不情愿地起来。吃罢早饭,五婶早把一天的活安排好了,他和她一起用锄头翻着土地,在秋天快乐地收割着庄稼。暮色里回来,五婶做饭,他给抹着鼻涕的孩子讲故事,吃完饭,五婶喂猪喂鸡。他泡一缸子黏茶,来到村口槐树下,早有一群汉子开始谝闲,讨论着这一季的收成,商量着下一季种什么。那个一蹦三尺撒泼骂街的小寡妇喜欢这个时候来到槐树下,男人们过了尺度的话题惹得小寡妇又开骂了,回想那抑扬顿挫的骂声,多么鲜活可爱。
远处收割机的轰鸣打断了五叔的思绪,机械的普及使农活不再繁重,不为吃饭发愁的人再也不能安守于萧索的山村。他记得最早茂生的儿子去广东打工,过年回来穿戴模样大变,春节后几个年轻人粘着那小子让带他们一起去。慢慢走的人越来越多,连快六十岁的广生两口子都能找到事干,一个看门,一个扫地,村庄真的空了。
五叔扛着锄头缓缓走来,宽大的衣裤在风里晃荡,他本身材矮小,随着年龄增长,岁月毫不留情抽掉油脂水分,看起来更加干瘦。他在院门口的一片荒草中胡乱锄了几下,洒上萝卜种子。他早已不在乎什么季节该种什么,辛苦几天勉强锄完的地,草又在一夜间冒出来,他也不恼,又随意潦草地过一遍,不锄地还能干什么?他的发小们大多数都睡在对面山上,剩下的或去了新村,或去了城里,他实在想说话就去山上,对着一堆堆墓冢絮叨半天。
前段时间种的菠菜,趁着一场雨水刷啦啦染绿了地面,刚长出来的叶片上,星星点点都是虫啃过的洞,他随手掐几片被虫啃得厉害的叶子,晚餐的菜就有了着落。
点上旱烟,狠狠吸了一口,舔一下被风吹裂的嘴唇,舔过的地方风划出一道口子,鲜血令木然的脸变得生动。他毫不在意,胡乱抹一把,结果满脸都是血。半山荒废多年的庙被修葺一新,新喷了一圈朱砂红,庙里的香火并不鼎盛,闲的心慌他就想去。他把儿女拿来的糕点水果送到庙里,把心事讲给佛像,偶尔遇见和他一样的人,他们赶紧亲热地说半天话,然后一起感谢神,感谢庙的存在,让他们遇见可以说话的人。
五叔扛着锄头走了半条巷道,也未碰到人影。前年他搬迁到了镇边新村,拒绝机械的他,回老村耕种极不方便,人们用机械半天干完的活,他需要四五天。春天,锄完一垄麦子走回新村,已是深夜。月色真好,统一规划的房子在月光里分不清彼此,他摸索许久找不到哪一户自己的家。实在找累了,索性坐到亮着灯打麻将的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春夜寒冷依旧,散场后二顺几个惊讶地看着他,他红着脸说找不到家,他们把瑟瑟发抖的他送回家,二顺笑着说:叔,该把那点土地扔了跟你儿子去城里享清福,你儿子是干大事的,哪在乎你种这点地。
他满腹窝火,不种地的农民叫二流子!他知道第二天满村的人都会笑话他,天一亮他悄悄搬回了老村。
老屋陈旧而寒碜。收拾了半天,方才有了落脚地。五叔对着变为相片的五婶说:穷困潦倒的人,忙于三餐奔波,活口是活着的全部,哪有故事?咱们年轻时那几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再回首哪件不是恨不得挖地三尺掩埋的羞辱。疏于修葺的房子,哪里藏得住故事?几世后依然屹立在那里的,必是沾了子孙的庇护,不断被翻新,是有出息子孙粉饰改编后的,哪经得住细问。
二
他从新村搬回来,女儿想带他走,他不走,女儿哭着说:村子都空了,没了人气,你住我那里,我照管起来也方便。
他说:我不去,我习惯这,再去哪住不习惯。
女儿劝不下,把儿子叫回来。儿子站在土墙坍塌了一半的院子里,说:爸,跟我去城里吧!回咱家。
自二顺那天说了那话,他也想去看看儿子的家。五叔兴高采烈地收拾好行李,跟个孩子似的,一路看见不认识的东西好奇地问着。然而随着城近了,车和人变多时,他却开始沉默。等到了儿子家,看着富丽堂皇的房子,他害羞而胆怯地站在那里,半天不敢动。
真正住下来他发现才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儿媳妇把房间收拾的太干净,地板像擦过的镜子,照得他不敢落脚,房间的许多东西他没见过,不知道用途,也不敢动,儿子给他买的睡衣和拖鞋,他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沙发平平整整,他不知道该坐哪。白天他们出门上班,家里剩他一个,他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收起准备出门走走看看的心又去睡觉。下班了儿子和媳妇轻声轻语说笑,他听不懂也插不上嘴,只好乖乖呆在小屋等着吃饭。
儿子的家和他的家是两个世界,他融不进去,儿子又回不来。畏畏缩缩住了一段时间,他给儿子说想回去,儿子总是推等不忙了送他。后来他觉得再不走就要发疯了,索性大闹:你不让我回去咋,我又不是犯人,你天天把我圈在这!
儿子流泪说:这些年我忙于在城市立足,一直没顾得上照管你,现在我有能力把你管好,你却不愿意。你都一把年纪了,我怎么忍心再把你一个人丢在荒村,有个头疼脑热都没人知道!
五叔说:不是有电话,有啥事我给你姐打电话,我在这里住不惯,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
死缠硬磨,儿子情急之下扑通跪在他面前:爸,你能不能让我给你一个舒适的晚年,你这一回去,人咋看我。
五叔一着急,膝下一软,泪不争气涌了出来:我知道你的心,可我是北山跑慣的人,我不想让剩下的日子圈在这水泥笼里。
僵持不下,儿子也不理他,他想了半天腆着脸找儿媳妇,结结巴巴说:小芬,我来的时候仓促,本打算转转看看就回去,可这一住就这么久,家里许多东西没收拾好,再不管就会坏掉,让爸回去整理整理,你不知道昨夜梦见你妈,嫌我乱跑把家都荒了,她生气了。等冬天闲了,城里暖和,我把家里安顿好就再也不回去。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说完,平时总是拉着脸的儿媳妇居然非常和善,她慢声细语地说:爸,人老了就要活心情,只要能自理,在哪里舒坦就在哪里生活吧。你是跑惯了的人,住在单元楼里是受罪!小伟和我只是想让你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你喜欢住哪,就住哪!
儿子立马反驳,儿媳妇有点恼怒,说:小伟你不能强迫爸爸,他有自己的快乐,自己的自由,他一把年纪了,就由着他吧。
五叔趁机大着嗓门说:你再不送我,我就走回去,我也不怕人笑话,总不能把人在这里憋死!
儿子无奈,一路无语把他送回了空村,村庄更加萧索,路面铺满了杂草,院子里的草快一人高,房间里灰落了厚厚一层,半天分不清家具的颜色,儿子看了一眼说:爸,咱回城。
五叔不吭声拿起锄收拾院子里的草,儿子无奈只好和他一起清扫整理,暮色里一片静寂,房子看起起来整齐了许多,五叔一边洗脸一边说:房子还是要人收拾,看,家就应该是这样。
洗完脸的儿子哽咽地说:有啥事及时打电话,冬天我来接你,就再也不回来,爸,咱说话算数!
冬天第一场雪后,五叔院子的烟囱青烟袅袅,这张土炕是村子里唯一一块温暖的地方,四周是无边的冷。风穿墙破壁送来冬日问候,大雪封门,出不去。腌菜缸里泛起白花,捞出来的萝卜白菜发黏,得反复用清水洗涮。他的腿脚不再灵活,菜窖要等女儿下去,这段日子就靠泡菜,他的牙不行了,菜稍硬就咬不动,发黏的泡菜很容易煮烂。
脑海里闪现出儿子的家,无论雨雪,那里总能买到新鲜的蔬菜。房间干净温暖,没有一点冗物,儿媳妇每周清理房间把用不上的东西随手就扔了,他看得心疼,总觉得他们不会过日子,又不敢说,堵得心慌。然而回来后再看自己的家,怎么看都像捡破烂的。他喃喃地说:人家不会过日子啥也不缺,我会过,一生家徒四壁。
儿子在雪后接他,入冬后五叔心底无比期盼这一天,但真的来了,他又开始撒赖。先说:我没说冬天去,你看煤和柴都准备好了,去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在儿子的质问下,他索性说:就不去,杀了头也不去!城里的街道绕来绕去,我一出去就迷方向,车一辆接一辆,我不敢过马路,房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不敢出门,我一出去就找不到家,总守在屋子像蹲监狱,我在自己家随意惯了,摸黑都敢上山,也不会走丢,你就让我清闲几天不行吗?他夸张地把脚伸到锅台上,说:你看,在这里,我想咋样就咋样,这才是家!
他还想说小芬说话时有礼貌的疏远,略带洁癖的勤快,永远整洁干净井井有条的房间里,浑身埋汰的自己站哪都不合适。有时他想跟孙子说会话,儿媳妇总是轻轻把孙子拎到书房,孙子很快湮没在一堆堆书山题海里。他无趣地回到小房间,啥也做不了,哪也去不了,可是什么都不做静等吃饭睡觉更令人难受,那里再好,不是自己的家。最后这句到嘴边闪了几闪,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儿子哀求着说:爸,你这把岁数,一个人在这里有点事都没人知道,我是你的儿子啊,我有义务管你,你现在老了就应该靠我。
求了半天五叔毫不妥协。儿子只好默默给他调试着老年手机,把铃音调到最大,再三教他记住用法,把接收电视信号的锅扭来扭去,终于可以固定看两个频道,帮他剁好柴,把水缸存满水,还是不死心再求两句,他却越发坚定不走,儿子抹着泪怏怏离去。
他站在村口,目送儿子的车消失在拐弯处,眼前一热,两行珍珠零落跌到泥土里,儿子真的走了!他真的不再去。儿子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他从镇上给他买了一堆蔬菜和日用品,堆放整齐后走了。
他坐在炕上想起那座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看起来比乡下同龄人年轻许多,一个个干净优雅,穿着鲜艳夺目的衣裳,白天接送孙子,打打牌,晚上下下棋,跳跳舞。夜里的城市在灯光里漂亮得像电视里的画片,看着看着就迷糊了,超市啥东西都有,街道四处都有卖饭的,孙子居然不用出门拿个手机点点就能送来。
他无比怀念上次儿子儿媳订饭的酒店,那是他去过最豪华的地方。亲家来看望他,两家人一起吃顿饭。下车后他紧跟着儿子,小心翼翼踩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灯光照得他胆怯,奢华的包间,可以转动的饭桌,华丽的水晶灯,他拘谨地坐在那儿,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面前摆着各式造型的菜品和做工精致的餐具,他不知道怎么用。儿子心粗,也不管,他不敢说话,不敢动,还是儿媳妇心细,帮他拿出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在他跟前的盘子里。
后来实在忍不住想去厕所,悄悄叫儿子把他送过去,进去后儿子说了句啥他也没听,随意嗯了一下。儿子出去他站在厕所发呆,这哪是厕所!金碧辉煌的墙砖,洗手台前一排镜子,地上放着熏香,泛着白光的便池洁净的让人怎么解手?他站那不敢动,后来实在忍不住大胆地方便完,一起身,身后响起水声,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水从马桶涌起,把脏物冲下去,便池很快又干干净净,正在犹豫这水的开关在哪,要不要喊人,水却自己停了。
从洗手间出来找不到儿子,所有的包间看起来都一样,他不知道儿子订的房间在哪。低声下气地问服务员,服务员听不懂他的话,他惶恐得快要哭了,这时儿子和媳妇过来找他,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泪在眼眶打着转紧跟着儿子回到包房。他永远也忘不了服务员和儿媳的眼神,勉强坐到饭局结束,回去就收拾东西坚决要走。
现在回想也没什么,如果再去,肯定不会那么拘谨。他也渴望变成城里人,可是已经这么老,对于新事物,深深的胆怯,不敢碰,不想学。
五叔抚摸着五婶的照片:你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没去过一次城里,你不知道城里有多漂亮!我一个人记不住路,记不住门,要是年轻三十岁,要是你在,我肯定不怕,咱们也能住到那里,我給人家看看门,捡捡破烂,你做饭,晚上也可以去公园,你跳舞我就在边上看。没有你,我没有底气,以前年轻,不知道珍惜,让你受了许多委屈。唯一满足的是咱受穷一生,孩子们都过得挺好,我就不给他们添麻烦,这里有你,咱们一起。他独自喃喃低语。照片里的人儿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那双眼睛居然有些湿润,穿过门缝的风掠过他的脸,湿润的是他的眼睛。
三
廊檐下海棠的枝桠在夜风里晃来晃去,在清冷的月光下像魅影,海棠果的芳香穿墙破壁,恍惚间又回到从前岁月。五婶喜欢海棠果,结婚后亲手栽下这棵树,第三年海棠开花时节,五婶生下女儿。第五年秋天,海棠果染红了树枝,秋风摇着满树的精灵,香气串了半条巷,五婶生下了儿子。
那时的日子正有劲,他年轻有力气,五婶指挥着他,院子里长满了蔬菜,荒坡上长满了粮食,他和她一年到头土里刨食,虽然辛苦贫穷,人却活得有心劲。
他清楚地记着,那年春天海棠树满满开了一树艳红的花儿,招来许多蜂蝶,风一吹,天空纷纷扬扬下起花瓣雨。五婶大喜,看着阳光下锦簇的花团,跑回屋对着镜子拢好发髻,清水洗脸,悄悄地描画了眉眼,那天的她真俊!他去镇上花双倍价钱请来照相馆的人,在海棠树下端端正正照了三张相,一张她自个,现在挂在墙上,一张她和他,另一张是全家福,隔着玻璃框记载着走过的日子,曾经幸福的时光。
五婶自那次照相之后,大约受了寒,一直低烧咳嗽,起初还挣扎着和他一起下地,慢慢咳得厉害,下不了地也依然坚持喂猪喂鸡做饭。他领着她去镇上抓了一大堆草药,那年院子上空一直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道,五婶却不见好转,拖到初冬彻夜彻夜地咳,人瘦成了纸片,下不了炕,他和女儿想带她去省城大医院,她坚决不去。年前的一天,几天没吃饭的五婶喊着想吃馄饨,女儿和隔壁媳妇做好端上来,她只吃了两个,推开碗说:困,让我睡一会。这一睡就再也没醒。
那时女儿已经嫁到镇上,儿子正上学,送走了五婶,一向不操心的五叔在女儿帮衬下,磕磕绊绊把儿子大学供了出来,媳妇娘家条件好,他也刚强,这些年身体好,一直自己过。
自从去年女儿有了孩子,再也不能像从前那么殷勤地照管他。女儿隔段时间来蒸一锅馍,送些菜,洗洗衣服。粮食早已不缺,没有五婶督促,没有饥饿的恐慌,也没了干活的心劲。先是一点点丢掉坡上的边角小块,后来索性把大田也给了合作社。
海棠树老了,几年没挂果。今年居然酝酿了一场盛大的花事,花落后,满树都是探头探脑的青果,五叔惊喜万分,施肥浇水,悉心呵护,这一树红艳艳的果实惊艳了一个寂寞的秋天。
他再也躺不住了,起床披衣循着香味来到海棠树下,月亮真好,又白又大挂在天空,恍惚看见五婶正在厢房门口的菜地拔萝卜。他喊了一声,她不搭理,他走过去,她却藏了起来。他四下找寻,草荒得有半人高,俯下身,白月光洒满一地荒凉,哪里有萝卜!他叹了口气怅然回到房间,却怎么也睡不着。
起风了,不时有熟透的海棠果被风刮落,香气越来越浓烈。
四
窗外天色大亮,他不想起来,土炕是如此的温暖宽敞舒适,以至于他想永远这样睡下去。他的父辈、兄弟们,他的女人都是从这个土炕上抬走的,他知道自己也会从这里走。夜凉,稍微烧过一把柴禾的土炕最是温暖。大约昨晚填的柴太多,炕太热,他感到浑身发热,绵软无力,口渴,却不想动。手机响着,他不接,任随它响到停,然而它又固执响起,搅乱了他的梦,实在忍不住,想伸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门前一只狗使劲吠着,并没引起其他狗附和,村庄年轻时候,一只狗吠能招来一大群呢,五叔看着房顶糊的纸棚破了,一张分不清本色的花纸在空中摇摇晃晃,等他好了一定先把纸棚换成布棚,上次看新村二顺家的布棚漂亮结实,说换呢回来又忘了。背墙不知啥时裂了,和厦房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天空,土炕的边角许久没糊,烟从四下里蹿出,呛得,老房子需要不时修补,要在年轻时候,他几天就可以干完这些活,现在只能看着等着。
屋角一只老鼠跳了出来,仿佛闻到某种气息,它跳上炕,歪着头瞪着眼睛看五叔,五叔也看着它,它看五叔不动,就一点点靠近他的脚,先尝试啃了一下五叔的脚趾头,五叔并不觉得疼,但觉得不舒服,他想驱赶它,无奈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它知道他没有力气,索性大胆地啃着。炕凉了,刚才身上的燥热一下子散去,他的躯体受不住这份凉气,随着变冷的空气开始发硬。
五叔家门口挂起了一长串宝莲灯,乐人们长笛短号吹着不着调的曲子,灵前烛光摇曳,几个人毕恭毕敬敬上香,五叔变成照片笑盈盈地受着这份香火。空村老屋许久不曾这么热闹,院子人多,海棠树占地太大,碍手碍脚,要被伐掉,那一树精灵般的海棠果很快被哄抢一空。人们吃着脆甜的海棠果,谈论着五叔五婶生前的艰辛,有人说五叔一生喜欢热闹,可惜冷清了半生,现在热闹了,他又看不见。
五叔才不管,他在一圈黑纱缠绕的镜框里,笑盈盈坐在供桌上,看着这份因他而生的隆重,他受得住。
在儿女的哭声里,五叔被送到山上,和五婶住在一起。换服的纸烧过,村子彻底寂静下来。月亮还是三十年前那轮月亮,染一地清冷霜白,三十年前聚在村口讨论该种什么,该怎样节约粮食能不拉饥荒的主心骨们多已长眠在地下,剩下的随着孩子流浪的脚步去了城市,从头開始适应新的生活,推土机轰鸣着,土地又回到五叔五婶垦荒前的样子,村子连同他们这一代人的故事,渐行渐远。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雨萧,原名李高艳,陕西省合阳县人,渭南市作协会员。散文与小说散见《奔流》、《文化艺术报》、《渭南日报》、《韩城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