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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云上草

2019-09-10西木

陕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生孩子

云大魏和周安清也有过浓情蜜意的婚姻生活。两人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两人都在德江进出口公司上班,云大魏在总公司的工会上班,周安清在下属分公司的彝绣厂上班。有一年,公司老总提议,说年底由工会组织,办一台公司春节联欢晚会。工会把所有部门临时分成八个小组,以小组为单位,彩排和表演节目。这是公司第一次组织职工办娱乐活动,大家兴致都很高。通知下发以后,各小组便积极行动起来。

云大魏被抽调到晚会筹备组,负责晚会的统筹服务工作。各小组节目单上报统计以后,云大魏看到有合唱,有相声,有舞蹈,有小品,有彝剧,有独唱。云大魏把节目名单拿给工会主席看,主席说:“节目看起来也丰富也热闹,就是总感觉缺少点艺术味道。”

艺术味道是什么?主席不点破,云大魏也不好多问。云大魏心想,这么多节目,有说的,有唱的,有跳的,难道这些加起来还不够艺术。

节目名单不定下来,各小组没法开始排练。第一小组和第五小组负责人是两位急性子的大姐,见过了两天还没有等到云大魏的答复,就来到云大魏的办公室,問她们上报的节目到底有没有入选,能不能开始挑选表演者,开始练习。

云大魏皱着眉头,把工会主席的建议告诉两人。

“这还不好办!”其中一位大姐“啪”地拍了一声巴掌。“张主席一向爱听彝绣厂的周安清唱梅葛调,他肯定是希望晚会上出现这个节目。”

“谁是周安清?”云大魏问。

“周安清都不知道啊?小伙子,难怪你一直单身,周安清是彝绣厂的厂花,人长得好看,绣花是一双巧手,她开口唱起梅葛调来,能让树上的小鸟都飞不动。”另一个大姐抢着回答。“听说自从张主席前年和妻子办了离婚手续以后,一直在追求周安清。”

“那还不好办,我这就去请她来晚会上唱一首。”云大魏眉头渐渐舒展开。

“周安清性情孤傲,一般人可请不动她。”大姐笑了。“不过你还是快去吧,我们可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两位大姐说笑着离开云大魏的办公室。

“啥是梅葛调?”云大魏心想,自己还是提前了解一点知识为好,以免到时候被那位高高在上的厂花嘲笑。他打开办公室的书柜,找到一本《德江民间文化大全》,按照目录检索,翻到写着梅葛内容的233页,见上面写着:

梅葛,一种曲调的名称。是用梅葛调演唱的彝族创世史诗,是彝族民间歌舞和民间口头文学的总称,被视为彝家的“根谱”、彝族的“百科全书”、长篇叙事史诗。内容包括开天辟地,人类起源、造物、生产、婚恋、丧葬及彝族与其它民族的关系等内容,是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宝库中的民间文学瑰宝。

云大魏把这一部分内容认真读完以后,充满信心地朝彝绣厂走去。德江进出口总公司位于德江城的北城区,彝绣厂位于德江城的南城区。蜿蜒流淌的龙川江从德江城的城市中间穿城流过,成为北城区和南城区一条明显的分界线。随着城市的发展和扩充,北城区成为德江城的老城,南城区成为德江城的新城。跨过龙川江,进入老城区,上了历史的老街到处可见。大多是低矮的两层小楼,一楼作商铺,二楼住人。一楼的屋檐会突出一截,从二楼房间伸出几根竹竿,撑住一块厚塑料布,或是从一楼搭个简易架子,给一楼门外狭窄的空地多围出来一块做生意的空间。这些商铺里,有卖锅巴凉粉的老店,店里做凉粉的老奶奶,脸上的皱纹深得打成了褶子。她裹着一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脚,店里地上总有拖不干净的油渍,顾客看到她走过,总会担心怕她跌倒。那双长满老年斑的双手,瘦弱得像冬天干枯在地里的芦苇。她调得一手好佐料,很多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尝一口凉粉店里的佐料。德江人是没有佐料过不下去日子的。老奶奶配的佐料,香味、麻味、辣味恰到好处,舌尖刚刚尝到苦味,马上就被一种呛鼻子的新味道卷走了。很多人把凉粉店的佐料带回家中去,希望能够调配出相似的味道,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那家修鞋子的店铺,是用两户人家房子中间的间隔封起来形成的。店铺门被两户人家的大门占据了,店门窄得只容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就是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名气大得惊人。破洞的鞋子、换跟的鞋子、换底的鞋子、要把尖头改成圆头的鞋子、要把高帮改成低帮的鞋子,只要顾客提出要求,师傅都能把它改成你期待的样式,取鞋的时候,包你满意离开。鞋店的收费不低,生意却一直挺好。很多人送鞋子去,需要排长队等待。有一年冬天,云大魏送一双加绒的皮鞋去换鞋底,等取到鞋子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春天。云大魏喜欢这些老街,一有空,他就会走进这些老街,热乎乎地吃上一碗回族人家开的清真牛肉饵丝,店里卖着油炸洋芋和卤鹅等小吃,经常遇到大人领着小孩子来吃东西。人多的时候,在店门口买票以后,需要站在店门外的大街上排队等候。吃完饵丝以后,他会到隔壁卖皮影的张师傅店里闲逛。店里顾客不多,张师傅总是坐在那个真皮条凳上,双手拢在袖子里,既不招呼客人,也不抬眼看你。南城区是新城。跨过龙川江,进入新城,只见高楼林立,就连街道两边的路灯,也比老城的更高大明亮。路边的店铺招牌,一家比一家挂得高,一家的字体比一家的写得大。老城像个进入暮年的长者,就算是白天,也经常会闭着眼睛打瞌睡。新城像个正准备参加跑步比赛的年轻人,系好鞋带,只等哨声一响,就奋力冲向新的远方。

云大魏要穿过两条主街,走过横跨在龙川江上的威楚大桥,再横穿茶花大道,才能到达彝绣厂。这是一个晴天,巨幅的天空上,一片白云都不见,天蓝得这样纯粹,像是置身幻境之中。走过威楚大桥的时候,一群鸽子从桥顶上空飞过。龙川江水清澈见底,江两岸开满粉色的、淡红的、纯白的叶子花。花枝抱成大团,伸出来到河面之上,风吹过,便开始轻柔地舞蹈。

“周安清你好,我是总公司工会的云大魏,我今天来你找你,是邀请你去今年公司的春晚唱一曲梅葛调。”

“周安清你好,我是总公司工会的云大魏!我今天来找你,是通知你去今年公司的春晚唱一曲梅葛调!”

“周安清你好!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总公司工会的云大魏。听说你是唱梅葛调的高手,你现在方便吗?”

云大魏在心里排练了好几种开场白,都觉得不合适。走完威楚大桥的时候,云大魏甚至想打消亲自去找周安清的念頭,直接打个电话给彝绣厂的办公室主任,让他去协调好啦。管她个性是高傲还是低调,管她是厂花还是张主席的追求对象。想归想,云大魏并没有停下往彝绣厂走去的脚步。就好像通往彝绣厂那条街道有吸人的磁力一样。

云大魏想过被周安清拒绝和周安清同意参加晚会表演两种结局,却做梦都想不到第三种结局,两人竟然一见钟情。一向被大家叫做木头疙瘩的云大魏,半年后竟然娶得美人归。

像一群飞鸟,纷纷坠落。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云溪说。她蹲下身子,把云柔抛洒在房间里的那摞高三课本,一本一本捡起来,整齐地码在书桌靠墙的角落里。

云溪和云柔是双胞胎,但她俩的个性一点都不像。从小,云柔说话做事尖锐冲突,而云溪却温良柔和。

云柔是姐姐,却是云溪时时让着她。从幼儿园开始,她俩都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读书。高二那年,文理科分班的时候,云溪故意延迟报名时间,她想避开云柔。当云柔告诉她自己报了理科专业的时候,云溪第一时间就去找班主任报了文科专业。看着老师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填写了文科后,云溪松了一口气。

可惜云溪的快乐只延续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进校门时,云柔告诉她,自己改成文科生了。

“为什么?”

“老师说我的化学和物理太差,这两门学科,越到后面越难学,基础差的学生很难在短时间内补上去。我虽然政治和历史这两个学科不好,但是我记性好,我不怕背书。”

云溪飞快地跑到班主任办公室门口,看到所有学生分科的公示。云溪顿时泄气,一旦公示,说明学校已经上报,没法再次更改。

云溪慢慢地走下行政楼,穿过校园的祈愿湖,就能够见到教学楼。祈愿湖面漂着睡莲,一年四季都开着红粉、鹅黄,或者洁白的莲花。湖边青草油绿,大片的旱金莲正在盛放。这是一种花期很长的绿植。云溪感觉它们一年四季都在开放。这一枝刚开败,那一枝又吐出花蕊。

“你们哪儿来这样旺盛的生命力?”云溪蹲在一朵金黄色的花朵面前,轻轻地问。

家里住的是单位统一盖的经济适用房,这种房子,最大的好处是离父母上班的地方近,周围住的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坏处是面积小,住处窄。说是三室一厅,其实最小那间屋子只够做储藏室,装两只从农村老家寄来的火腿,囤几袋大米,再放上几样杂七杂八的家什,进出就都迈不开脚。

现在,两姐妹住在那间大卧室里。两张床,两张书桌,两个衣柜,两个书架,两个衣帽架,两个芭比娃娃,这是她俩从小最爱的玩具。所有东西都有双份,表面看,一切都是公平的。其实不是。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每天早上,不管多累,云溪都要早起半小时洗漱。这半小时里,云柔依然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卧室是两人共用,所有收拾、整理、打扫的活计,都落在云溪身上。云柔从来不做家务,还总把自己的东西放错到云溪这边。就算在班上,云柔找不到书纸笔墨的时候,总是大声问云溪,是不是昨晚放在她书包里去了。

班上有一个一直喜欢云溪的男生看不下去,悄悄对云溪说:“你一点不像是云柔的妹妹,倒像是她的母亲。”

男生说的是事实,可是看到不说和实话实说,是两回事。为这事,云溪很久都没有理睬他。倒是男生觉得过意不去,主动帮云溪倒了一个周的班级垃圾。

就像今天,仅仅因为班主任在班上说两姐妹一点都不像双胞胎,不仅长得不像,成绩也差距太大,云溪太优秀,云柔太落后。回到家中,云柔大发脾气,说云溪故意让她在班上出丑。丢完高三课本以后,她还不解气,狠狠地把衣柜里一条淡绿色长裙拿出来,跺了好几脚。

云溪安静地看着她。那是自己的衣柜,那是自己最喜欢的一条绿裙。云柔也有一条设计得一模一样的裙子,颜色是淡红色的。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你的眼神为何这样熟悉?原来你也在这里?

你是谁?

你就是我生命里一直在等待那位对先生吗?为何一见到你,我就再也挪不开双眼。

是你来找我的?还是我把你召唤来的?今早彝绣厂门口喜鹊叫了半日,是你要来的信息吗?

你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衣,衣领上的扣子掉了两粒,你应该还没有女朋友吧?一看就是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你的个头真高,看你的时候,我要昂起头来。要是亲吻你,我还得踮起脚尖。

你的眼睛那样明亮,像藏着两块翡翠,像盛夏湛蓝的天空,像在沙漠里迷路的人突然遇见的一池湖水。

你的手指多么修长,连我这双整日舞弄绣花针的双手都悄悄藏到身后去了。要是能握住你那修长的十指,该多好。

握手的时候,你的双手那样柔软,要是被你搂住,一起跳舞,该多好。要是被这双温柔的手抚慰身体,一定会像触电一样。

呸呸呸,都在瞎想什么!一个大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你砰砰跳动的心脏里,可曾住过一位可人儿?

你厚实的肩膀,可曾依靠过美丽的脸颊?

你微卷的短发,可曾受到迷人双眸的注视?

你喜欢北城西街拐角那家卖锅巴凉粉的老店吗?

你愿意在星期天骑着自行车去德江湖环湖吗?

你会在每次煮菜的时候放半块生姜吗?

你爱吃甜食还是咸食?

你喜欢火锅还是煲汤?

……

云大魏拉了拉周云清右边肩膀处的外衣,轻轻摇了摇看着自己失神了一分多钟的周云清,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又使劲摇了几下。

周云清醒过神来,看着惊愕地盯着自己的云大魏,顿时脸红得像一个苹果。她低下头,轻声回答:“我愿意。”

姐姐周安悦是个女强人,说起这位德江医院的妇产科主任,认识的人都夸赞。周安悦在工作场所是一位好医生,处理起家务事来,也有条有理,让人信服。

云大魏和周安清结婚三年,依然怀不上孩子。云大魏是从农村出来的,又是家里的独儿子,老家父母催得紧。倆人越是想生,越是怀不上,夫妻二人浓烈的感情渐渐被怀孕生娃这件事情冲淡了。

为了怀上孩子,俩人按照姐姐为周安清算的排卵期,用工会张主席的原话,“哪怕在开重要会议,云大魏都得准时请假回家去交上那一天的公粮。”自从两人结婚以后,张主席的话语里,多了些酸溜溜的语句。张主席说的也是事实。姐姐说,云大魏的精子活力低,要尽量保存住,让它着床、发育。每次完事以后,周安清都会在屁股下垫上高枕头,一动不动地躺上半小时以后,才敢起身做家务。

这样坚持了一年,周安清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每个月生理期那几天,已经成了周安清的受难日。越是怕来月经,越是每个月都来得汹涌澎湃,每天要用掉两袋加厚卫生巾。周安清换完卫生巾,把自己锁在厕所里,蹲在门后面的角落里低声哭泣。云大魏着急,又毫无办法。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很快,两包烟就抽光了。等周安清从厕所里出来,整个客厅弥漫着浓厚的烟雾,就像刚刚发生过一场火灾。

“云大魏,谁让你在家里抽烟的?姐姐说了,烟雾对孕妇不好!”周安清提高嗓门,尖着嗓子大声说。

“孕妇?你不是还没怀上!”云大魏也没好气。

“生孩子是双方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倒怪起我来!”周安清说着说着,又大声哭起来。

吵架渐渐成了两人的习惯。电饭锅里的米饭煮多了,是吵架的原因。谁关门的声音大了点,是吵架的原因。甚至谁多用了太阳能的热水,也成为另一个人指责谩骂的理由。老年前,俩人借贷款买了一张几万块钱的国产车,姐姐说,开车上下班,周安清就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才能保养好身子。一天晚上,因为谁的枕头多占了床位的小事,俩人又大吵起来。唱梅葛调的周安清有好口才和好嗓子,每次吵架,云大魏都不是对手。吵着吵着,云大魏突然觉得生活一点意思都没有。他随手抓起挂在床边的大衣,走出家门,在车里睡了一个晚上。放倒汽车副驾驶位上的座位椅背时,云大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日子,过得真他妈叫人绝望!为何我们要陷在这个泥淖里?不如离婚吧,各过各的,再也不要纠缠。”

云大魏睡在车上的日子越来越多。周安悦说你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各人的肚子疼各人晓得,关起门来,一家有一家的难处,过日子,哪家没有磕磕碰碰,哪家没有嬉笑争吵。你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想想你们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情景,你们是相爱的啊。孩子的事情急不来的,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不孕现象不是你们一家人的个例。如何解决不孕症,一直是医学界的一个难题。上个周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遇到一位妇产科专家,我把你们在德江医院治疗的经历都告诉她了,我留了她的联系方式,为你们预约了时间,你俩尽快订下车票,去找她看看。

看到姐姐这样关切,云大魏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同样是周家姐妹,姐姐和姐夫在结婚之后,就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经读中学了。姐夫是一名警察,经常出差。姐姐一个人,又要应付好工作,还要照顾好家庭,却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姐姐所有的烦恼,好像都来自俩人不孕这件事情。这些年,为这件事情,姐姐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调解和劝慰工作。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以后,云大魏和周安清来到万成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妇科门诊。在火车上,云大魏打听到,这家医院和这位专家,在治疗不孕症上,在全国都是非常有名气的。到了医院,云大魏和周安清被单独分开,进行体检、化验和诊疗。两人已经熟悉了这一套流程。云大魏第一次被领到特殊检查室的时候,还感到脸红,慢慢地,他感到疲惫和无奈,觉得自己的身体只是一架运行出错的机器,已经丧失了对生命的灵动体验。坐在检验科门外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周安清压低声音说:“人的命差别真大,刚才我遇到两个女人,都是在一次欢愉以后就怀上了孩子,按照计生政策没有办法生下来,来医院做人流手术的。其中一家,医生说孩子孕期太大,需要住院,做引产手术。”

俩人提着两个大药包,坐火车回到德江城。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上着闹钟,该喝中药喝中药,该吃西药吃西药。遵照医嘱,家里从德江人喜欢的麻辣饮食改成清淡饮食。云大魏也戒了烟。周安清再也不去吃那家老店的锅巴凉粉。医生说了,孕妇体质不能凉和寒,生、冷、硬、燥的食物都要避免。周安清买了一盒早孕试纸盒,按排卵期进行测量。

过了半年,周安清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自从睡到车上以后,云大魏就不跟周安清吵架了。虽然俩人都呆在家里,家里却静得飞过一只蚊子都听得到。除了电视机里的人在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之外,坐在电视机前面的两个人,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看到这个情景,周安悦着急地说:“你俩这样下去,日子真没法过了。”

张生领着妻子走进诊疗室,第一眼,周安悦没有认出他来。

“周医生,求你给我媳妇检查一下,她这段时间上吐下泻,人都瘦了一圈。”张生说。

“张生?”周安悦愣了一下。四年多没见,张生苍老得太快了。四年前,张生媳妇在科室生下第二个孩子,是周安悦帮他家做的剖腹产。张生是一个农民,为人不错,脑瓜子也灵活。据说以前做过小包工头,拉着村子里十多个农民工,到外地给别人盖房子。在外地医院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家里有点积蓄,日子过得像模像样。谁知人倒霉起来说不清楚,张生盖的房子出了质量问题,为一户人家盖的房子倒塌了,还压死了两个人。责任追查下来,是张生手下负责进货的工人偷换了材料。那工人是外地人,早就不在张生手下干活了。张生赔了一大笔钱,总算从这件事情里脱身出来。张生本想东山再起,谁知刚满周岁的儿子患了肾病。张生领着孩子四处求医,总算把病治好。原本还算小康的家庭,变得一穷二白。四年前,张生交不起妻子的手术费,是周安悦帮他交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妻子怀孕期间营养不良,孩子不仅瘦弱,还得了严重的黄疸。护士把新生婴儿从手术室里抱出去给张生看的第一眼,张生眼里,充满的不是欢喜,而是被生活重压的疲惫。为了帮助张生的妻子和孩子早日康复,周安悦在科室里开展了一次爱心募捐活动,解决了张生一家的燃眉之急。对周医生,张生一家充满感激之情。

周安悦给张妻做了检查以后,告诉张生夫妇:“你媳妇怀孕了。”

张生愣住了:“那咋整?我家的情況,周医生你是晓得的。”

张妻出院回家以后,周安悦刚好有一次到该村下乡义诊的机会。看完预约的病人以后,周安悦想起张生一家,便提出请当地的医生给自己带路,去看看张生家的孩子,黄疸有没有完全消退。

周安悦想过贫困的情形,却仍然不能接受眼前看到的现实。张生家的住处,根本不能叫做房子,不过是一间简易搭建的木头窝棚,房间内壁上粘着厚厚的报纸,可是达不到御寒的作用。窝棚没有房门,房门上挂着一块用废旧肥料袋缝起来的帘子。帘子挂了很长时间,看上去破烂不堪。窝棚右边的角落里,是一个火塘,火塘上方,挂着一只被火烟熏得黑乎乎的铁铸罗锅,罗锅没有盖帽子,周安悦伸过头去,看到那只罗锅里煮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洋芋。窝棚左边,是一个地铺,草席上铺着看不出颜色的床单和一堆乱糟糟的被窝。

张妻搂着小儿子,裹着被子,坐在地铺上。张生和大儿子站在一旁,面对突然到来的客人,不知所措。窝棚里看不到更多家具和生活用品,火塘边有两只简易木凳,张生用袖子抹了抹木凳上面的灰尘,请两位医生坐下。

周安悦感到眼睛湿润。张生也是见过世面,也是过过好日子的人家,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窘迫的地步。

那天下午,周安悦给张妻和孩子检查了身体并留下药品。同去的医生动员张生尽快到卫生院做结扎手术,并和张生约好手术时间。走之前,周安悦掏出自己身上带着的所有钱,悄悄塞给张生的妻子。“给孩子买点奶粉吧。”周安悦说。

看着眼前两人的模样,周安悦感到四年过去了,张生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太多好转。

“我已经做了结扎手术,不知为何又怀上孩子。周医生,你说我这咋整啊?”张生满脸愁容。

“又!怀!上!孩!子!”这几个字像几把小锤,咚咚地敲打在周安悦心上。“你们不要着急,有我在呢,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周安悦微笑着说,“现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这样吧,你们今晚就到德江医院招待所住下来,明天早上我再作详细诊查。”

安顿好张生两口子以后,周安悦立刻给云大魏两口子打电话,叫他们下班赶紧回家,有重要事情和他们商量。

听完姐姐的话,两人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这样做,真的行吗?”云大魏问。

“这是老天赐予你俩的机会啊,张生夫妇和你俩,连血型都一样。”

“会不会犯法?”周安清问。

“我们这是在挽救一条生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是一次善举,也是一种积德。去偷、去抢、去买一个孩子,那才是犯法。我们这最多就叫借腹生子。”

“张生夫妇愿意吗?”周安清问。

“他俩的思想工作,我还没有去做。我想,他家需要这笔营养费,张妻能够安心地在十月怀胎期间得到修养和调理,之前张生也一直都说要找机会感谢我,这就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有心撮合你们,这事一定能成。”

第二天下午,五个人就在德江医院招待所房间里,周安悦作为中间人,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上清楚地写明白所有细节。包括张妻怀孕期和恢复期的工时费、营养费,住院费,每个月定期做产检的费用,张生陪护妻子的费用等都由云大魏和周安清出。孩子出生以后,跟张生家没有任何关系。签订完协议以后,云大魏当场就把所有费用交给张生。

回家路上,周安悦说:“你们出了一大笔钱,我会全程参与整个过程,三方都可以放心。十个月以后,你们可以终结多年的噩梦了。”

从小,云柔就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任何事情,受不得半点憋屈的孩子。所有教过俩姐妹的老师都说:“这对双胞胎,长得一点不像,个性也天差地别,她俩的名字真该对调一下。”

俩姐妹出生以后,家里总是缺钱。原本生意红火的德江进出口公司,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几次裁员,云大魏虽然还留在公司上班,每个月的收入却十分微薄。休完产假以后,周安清听从姐姐的建议,觉得请保姆不划算,辞去了彝绣厂的工作,在家里安心照顾两个孩子。好在彝绣是个可以在家里做的手艺活。周安悦不断介绍一些彝绣活计给周安清,为彝族火把节制作一批绣包,为外地客商制作一批绣花千层底布鞋,为某位领导订制一套去北京开会穿的彝族服装。周安清心灵手巧,从设计的样式,到成品上绣的山茶花、马缨花、喜鹊、白云,各种图案,看上去色彩搭配适宜,摸上去针脚圆润紧密,所有收到货的顾客,莫不连声夸赞。

孩子睡着的时候,做完家务活,周安清便开始做彝绣活。客厅的大半部分被改成婴儿活动室,靠窗的地方,被改成周安清的彝绣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其实不过是一张餐桌的位置,上面摆着一台缝纫机,和一些摆放着设计初稿和各色绣线的针线箩筐。虽然周安清每天从早忙到晚,可是两个孩子总是这个睡着那个醒来,每天属于周安清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完成的货少,收入也便减少。

有时,周安清会给两姐妹唱梅葛调:

小蜜蜂真辛苦,

太阳没出忙采蜜,

太阳落山没回家,

忙里忙外采蜜忙,

作出蜂蜜甜蜜蜜。

周安清的声音轻快甜美,柔和中充满浓情的母爱:“云柔、云溪,这是一首娃娃梅葛,它告诉你们,做人要像蜜蜂一样,要勤劳,不能懒惰。”

云柔从小就表现出霸道的性格。只有一样的玩具,她要自己一个人先玩,玩累了才给云溪玩。有时候,刚递给云溪,她又要回去。遇到云溪不给她,她就下手抢夺。一模一样的玩具,她总是这个玩一下,那个玩一下,生怕云溪得到的比自己的更好。

云大魏和周安清总是向着云柔,哪怕错的是云柔,也总是呵斥云溪:“姐姐要玩,你就让她再多玩一会儿吧!你们一天争来吵去,烦不烦啊!”生活的艰辛,让云大魏对孩子也失去了耐心。随着年龄增长,云溪慢慢不再向父母寻求公正。她知道,说了也只是白说,没必要再浪费口舌。

云溪越隐忍,云柔越放肆。

进入初三,周安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一定要把中考考好,只有考进德江一中读高中,高三毕业参加高考的时候,你们才有可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将来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俩姐妹心里都清楚,以家里的经济条件,要是中考考砸了,想叫家里拿出一大笔钱去德江一中借读是根本不可能的。面对巨大的压力,云溪选择减少晚上的睡眠时间,加倍用功读书学习。时间一长,云柔有意见了。一天中午,全家人吃饭的时候,云柔在餐桌上告诉父母:“我得了抑郁症。”周安清着急地放下筷子,看着云柔,问:“你吃得下去睡得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抑郁症?”云柔瞅着云溪:“这事,你们得问云溪!”云溪奇怪地看着云柔,又转过头去看父母:“我没有做什么事情啊。”“你每天晚上开着台灯不睡觉,害得我失眠。”云柔把脸蛋凑到云溪眼前:“看到了吗?我的黑眼圈,比得上大熊猫了。”云大魏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周安清说:“云柔你脑子比云溪灵活,云溪挑灯夜读,也是为了考好中考。这样吧,我今天就在房间中间给你们挂上一块加厚的棉布,晚上你们就不会相互影响。”

云溪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安静空间。可惜棉布帘子才拉上三个晚上,云柔又提出反对意见:“我们这个房间的空间本来就狭窄,这块帘子拉上以后,我总觉得自己睡在山洞里,整夜做噩梦。”“你不是觉得我打扰你睡觉,那你想怎样?”“从今天晚上开始,不准拉上帘子。”云柔转过身去,背着云溪睡着了。从那天晚上开始,做作业和读书的云溪,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可是等她转过身去,却看到云柔依然背对着自己,睡得很香甜。

云溪开始整夜做噩梦。梦里,有时是一只长着虎头、猪身、象牙、兔毛的怪兽在追逐自己。为了逃命,惊慌的云溪使劲地奔跑。跨过山涧,淌过小溪,跑上山岗,身后追赶自己的野兽越来越近了,云溪能够听到它那恐怖的喘息声,眼前已经没有路可走,云溪没有多想,俯身跳下那万丈深渊。云溪醒了,她睁大眼睛,惊魂未定。她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发现自己满头大汗,眼角是潮湿的。房间对面,云柔睡得很香甜,发出均匀的鼾声。

云溪越来越怕睡觉。她每天狠命地刷题、背书,不管刮风下雨,坚持到操场上跑步。云溪想,脑子和身体都累到极点,睡眠一定会变好。可是没用,人越疲累,躺在床上,大腦愈发清醒。云溪开始失眠。很多深夜,云溪裹着被子,蹲在床边,低声哭泣。

周安清发现云溪精神恍惚,是在一天早餐的时候。周安清递给云溪早点,云溪伸出双手,却没有接碗的意思。

“云溪,云溪。”周安清接连喊了三遍。云溪的神情才集中起来。“嗯,妈,你叫我?”周安清担心地看着云溪,她发现,这个女儿瘦弱了很多,身子单薄得像会被风吹走一样。

当天晚上,周安清单独和云溪谈话。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云溪说出了自己失眠的事情。周安清大吃一惊,决定从第二天开始,两口子搬到客厅睡,让两个孩子单独居住。云溪回到房间的时候,云柔已经入睡。

云溪看着云柔红润的嘴唇,乌黑的长发,想起前天下午,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女生。有人告诉过云溪,她是学校的校花。人人都穿着校服,她却能穿出不一样的韵味。云溪观察以后发现,原来她的校服裤腿比别人的窄,她白衬衣的袖口上绣了一只精美的蝴蝶。校花也喜欢到操场上跑步。俩人经常遇到,却从来没有说过话。校花也有红润的嘴唇,又翘又长的眼睫毛。前天下午,天上下着小雨,校花步伐轻盈地跑过云溪身边,突然,她又折过身来,劲直向云溪跑来。她没有说话,轻轻地在云溪嘴唇上吻了一下,若有若无地,然后,转身朝前方跑去了。云溪想,这可是我的初吻。云溪想,听说校花是百合。云溪想,其实也挺好的,这一瞬间是我此生感到最震惊和最幸福的时刻。云溪想,我真的是一个缺少爱的孩子,陌生人的一个表达就让我感动。云溪想,她和我,是陌生人吗?那么云柔和我,也是陌生人吗?云溪想,生活真没什么意思,读书、考试、上学、工作,到底为了什么。云溪想,刚才那个吻,是真的发生过吗?也许校花根本没有跑回来过,也许,这一切,只是自己想象中发生的事情。云溪想,明天,我还要坚持来读书吗?我还会坚持着生活吗?我还愿意再次见到云柔吗?

云溪发现自己竟然轻飘飘地飞起来了。她低下头去,看到自己穿着那套淡粉色碎花加棉睡衣,是母亲亲手给她们缝制的。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坚持给她们做布鞋、做睡衣、织毛衣、缝内衣和内裤。父亲看到母亲这么辛苦,视力也一天天降低,多次劝她:“商店里衣服款式多,价格随自己挑选,你不要为了节约一点钱,让自己太累。”母亲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对她们的一份爱意。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等去上大学以后,和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以后她们都会有自己的工作、生活和家庭,我能为她们多做一点,心里感到高兴。”

云溪看到自己踏着云柔的身体,从她身上走过去。云溪以为云柔会醒来并且大声叫喊,可是云柔依然睡得很安静,鼾声并未消失。云柔看到自己就这样身体僵硬地穿过房门,直线走出房间。

客厅最左边是卫生间,最右边是厨房。云溪以为自己要去卫生间上厕所,可是双脚却径直走进厨房,右手轻巧地拎起那把父亲砍火腿的剔骨刀。这把刀是父亲专门请老街那位打铁的师傅制作的,刀做得太厚太沉太锋利,平时就连母亲也觉得拿不住它,轻易不用。

你要干什么?云溪大喊起来。

你说呢?另一个云溪回答道。

快放下那把刀!云溪急得满头大汗。

身体却不听云溪使唤,转过身来,又轻飘飘地直线走回卧室。云溪清晰地看到自己再次踏着云柔的身体,走回到床边。

西瓜地。云溪说。

我要吃西瓜。云溪说。

我要切西瓜。云溪说。

云溪看到自己的左手按在云柔洁白的脑门上。

突然,云溪看到一个巨大的门牌,白色的底板上面写着“德江女子监狱”几个醒目的黑色大字。两排穿着囚服的女犯正从门牌旁边走过,云溪看到眼前走过那个少年犯挂在胸前的标签:云溪。

云溪从这场梦游里惊醒过来。

天,亮了!

就在德江医院招待所房间里签完协议那天晚上,云大魏和周安清感到多年没有过的轻松和愉悦。俩人洗完澡以后,还破天荒地每人喝了半玻璃杯红葡萄酒。

“钱是花了不少,把我俩的心病解决了,值!”云大魏说。

“多亏了姐姐,这次要不是她借钱给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呀。”周安清端起酒杯,和云大魏碰了一下酒杯。

这清脆的碰杯声,竟然让萎靡了很久的云大魏硬了起来,他不顾周安清要洗酒杯的提议,强行把周安清抱进卧室,剥去了周安清的衣服。

一个月以后,周安清的月经过了时间还没有来,拿出早孕试纸条一测,试纸条是红色的。周安清不敢相信自己的测试结果,赶紧去医院找姐姐看。周安悦给周安清做完检查,说:“恭喜你们,安清怀孕了!”

“有了?”云大魏十分惊讶。

“你俩以前一定是心情太紧张了,越想怀上越着急,越着急越是怀不上。”周安悦说。

“可是那个孩子怎么办?”周安清问。

“协议都签了,钱也给了,还能咋办。你俩能够怀上,也得感谢张生一家,用长辈的说法,就像老母鸡下蛋之前要在鸡窝里给它放一个引窝蛋一样,你们是因为那个孩子,才引来了这个孩子。你们这个时候反悔,要是对方不同意,把我们告上法庭,我们吃不了都得兜着走。”

“家里负担太重了。”云大魏又高兴又担心。

“你俩这些年为了怀上孩子,看了不少医生,做了不少检查,吃了不少药物。安清怀上孩子不容易。要我说,眼下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等安清把孩子生下来,健健康康的才能算数啊。”

周安悦对两个产妇格外照顾。每个月的产检,都亲自做。两人的病历也都是自己写,锁在办公室自己的私人抽屉里。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周安悦去家里接生的。

孩子的出生证明上写着的父亲姓名和母亲姓名分别是云大魏和周安清。云柔和云溪的名字后面,清楚地写着出生的日期和时间。双胞胎的名字旁边,盖着德江医院妇产科的红色印章。

得知消息以后,同事和邻居纷纷上门祝贺。大家都说:“周安清怀孕的时候就特别显怀,那时候我就猜测可能是一对双胞胎。”“你们真是太有福气了,不怀则已,一怀就是两个。”工会张主席提着红糖和白酒,代表单位上门看望。红糖和白酒瓶子上面都捆着寓意喜庆的红纸。“云大魏啊云大魏,你小子真看不出来,还挺能干的!”张主席呵呵地干笑了两声。笑得云大魏脸都红了。

在家里拋洒高三课本只是云柔脾气爆发的开端。过了两天,吃饭的时候,云柔告诉父母亲:“我不想参加高考,高考太折磨人。”

“高考是人生的必经之路,现在就业压力这样大,没有一个大学文凭,根本找不到一份好工作。”周安清说。

“那我可以转到另外的班吗?姨妈不是认识德江一中的教导主任。现在这个班的班主任,总是在班上公开打压我。”云柔朝云溪撇撇嘴巴。

“转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说了,你们现在都是按照成绩分班的,每个月进行一次月考,按照每次考试的名次,依次把学生分进尖子班、培优班、普通班。就算姨妈帮你调换了班级,等下次考试,你成绩上不去,还不是又得打回原来的班级。”周安清耐心地开导她。

云柔把餐桌上那盘油炸花生端到自己面前,吧嗒吧嗒大声咀嚼起来。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云溪以为云柔想通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吃饭的时候,云柔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我要求留级,留到高二或者高一都行,反正我再也不想读高三,再也不想见到那个该死的班主任,再也不想见到那群蠢猪一样的同学。”云柔瞅了云溪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呀,你不要得意,你也是蠢猪同学中的一员!”

当天下午,周安清到学校打听高三学生留级的事情,教务处一位个子娇小的女老师接待了她。听了周安清的要求以后,女老师坚决地回答:“德江一中有严格规定,高三学生一律不准留级。”

听到周安清带回来的消息以后,云柔大发脾气,砸碎了家里的一只景德镇花瓶。云溪知道,那只花瓶是母亲的心爱之物,云柔一定是故意的。

中秋节前,周安悦以老同学好久没有见面,邀约大家聚聚为由,把德江一中当教导主任的老同学和他的几位同事一起约出来吃了顿饭。这几位同事正是云柔和云溪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吃饭完以后,周安悦又把给大家购买的山核桃、野生菌、月饼等土特产拿出来,表达了对老师们感谢的心意。

周安清以为这样一来,云柔会安心读书。谁知云柔得知这件事情以后,更加生气:“你们这些懦夫,我在学校里受到不公平待遇,你们不仅不加以指责,还要去讨好他们,你们妄为父母!你们没有本事帮我转班,就帮我转去江畔中学吧。”

周安清再次来到德江一中教务处,这次接待她的是一位五十多岁,长相慈祥的男教师。周安清端着男老师递给自己的茶杯,讲着讲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男老师连忙安慰她:“高三学生面临高考,学生和家长都会感到压力很大,这是正常现象。学校有专门的心理辅导老师,如果你们觉得需要,我可以帮你们联系,让老师专门给孩子做心理疏导。家长也要学会正确排解孩子和自己的压力问题,正确看待高考,以最好的状态共同应对高考。高三学生转学,涉及高考考生的学籍问题,德江一中高三阶段是不准转学的。不管是师资力量,还是学校条件,江畔中学都没法和德江一中相比,你们家长也要有点定力,不要学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时候,孩子会骗你们的。从来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走出德江一中大门的时候,周安清突然觉得,什么是不孝?让自己的父母在别人面前这样卑微,已经是最大的不孝。

转学不成,云柔终于妥协,找到一条折中的路子,学艺术,参加艺术考试。

周安清请姐姐找到德江艺术剧院的熟人,借来一堆高三艺术考试的书籍。周安悦劝过妹妹:“艺术是一个庞杂的门类,云柔想好学哪门了吗?”“说是想考播音编导。”“德江人的普通话向来不标准,说的都是俗称的‘马普’。云柔一点根基都没有,现在开始学艺术怕不靠谱。”“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心打击她。你也知道,高三以来,她就没有安心学习过,奇奇怪怪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参加艺考,总比高三辍学要好。”“学艺术要去参加专业培训,你们拿得出云柔参加培训和考试的钱吗?”周安清求助地看着姐姐:“德江一中有艺考老师每天在给她们上课辅导。老师也说,高水平的辅导得到外地去才行,参加艺术考试的时候也要到外地去,这些都是大笔大笔的费用。”周安悦气恼地说:“我们是一定会帮助你们的。云柔这孩子,真像一个讨债鬼啊!”这是周安悦第一次当着周安清的面,说出对云柔的不满。“完全就像他爹,败家子一个!”

说曹操,曹操到。云柔参加艺考辅导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周安悦迎来一位老熟人,只见对方穿着一身名牌西装,脖子上戴着一根黄灿灿的大金链,左手腕戴着一块名表,远远地,就朝周安悦伸出右手。

“张生?”周安悦一眼就认出来人。“你这是在哪里发了大财?”周安悦心想,对方肯定来者不善。

“托大家的洪福,还行,还行。”张生满脸笑容,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周主任快下班了吧?大家好久不见,我在德江酒店订了一张桌子,下班后一起聚聚吧?就我们两个人。我在医院大门口开车等着你。”

周安悦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来不如晚来,哪怕是鸿门宴,自己也得去呀。当下就笑着答应了。

果然不是好事。

云柔出生以后,张生家突然时来运转。张妻出院回去以后,一天傍晚,张生在放牛的时候,救了一位从马来西亚来德江旅游的大老板。这位大老板是个驴友,每年都会到世界各地度假。他租了德江城的一张出租车,经过张生家附近的时候,遇到山体滑坡,出租车发生车祸,还好被张生遇到,及时把两人救了出来。大老板也是一位华侨,在马来西亚栽种着很多油棕树,家里经营着棕榈油生意。张生没有任何本钱,甚至不知道棕榈油是由油棕树上的棕榈果压榨而成的。这位大老板看到张生为人老实,脑子也灵活,为了报恩,就让张生做了棕榈油生意的代理商。经过十多年的摸爬滚打,张生如今也跻身富豪行列了。

“为何突然想起这个孩子?”周安悦。

“有得必有失啊。我现在唯一不缺的只有钱。大前年,发生了一场车祸,车毁人亡,带走了我的两个儿子和老伴。”张生用双手蒙上了脸颊,沉默了很久。

“以你的条件,不愁找不到年轻漂亮的妻子?”

“大老板有一个大龄女儿,一直未婚,去年,大老板提出来,把他女儿嫁给我。大老板也跟我说清楚了,她的女儿小时候得过一场病,切除了子宫,再也不会生育。云柔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念想和血脉。”

“你去见过她?”周安悦一惊。

“是,我悄悄去学校门口看过,也让人调查过云柔和云溪的资料。我知道云柔是德江一中出了名的问题少女,但是她那长相,特别那浓眉大眼,一看就深得我的遗传。我还知道,云溪是德江一中老師口中一致夸赞的好学生……”

“云溪!你想都别想!”周安悦打断了张生的话语。“明人不说暗话,你想怎么办?”

“不管出多大代价,我都要把孩子带走。我给你们两种选择,一种是让我办领养手续,这样对大家都好,也能够保护孩子的心灵。另一种就是走法律程序,打官司,最后的结果有可能鱼死网破,大家都去坐牢。”张生盯着周安悦,冷冷地说:“周主任,你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吧?”

“这事,我得和妹妹一家商量。毕竟孩子是她们抚养大的,决定权在他们那里。”周安悦告辞离开了。

“不!说什么我都不愿意让孩子离开我们!”一开始,周安清态度十分坚决。周安悦把张生的话告诉俩人,也分析了眼下这个家庭面临的严峻形势。“我知道有一些家庭条件好的人家,孩子的学习又差,就在高三这一年让孩子出国去留学,其实也就是变相地逃避高考。虽然云柔现在参加艺考培训,但是不一定考得上艺术学院。再说艺术这条路并不好走,成名成家、大红大紫的艺术家太少,大多数人都在苦熬,一辈子穷困潦倒的不少。”

“张生怎么知道孩子就是云柔?”云大魏问。

“他早就去德江一中校门口看过孩子们了。云柔的长相,一看就是他的遗传。张生也说了,在正式办理领养手续之前,还要去做亲子鉴定。”

“张生会待孩子好吗?”周安清问。

“放心吧,毕竟是他自己的亲血肉,虎毒还不食子呢。张生已经卖掉国内的所有财产,决定领着孩子去马拉西亚开始新的生活了。”

“这也是云柔的命吧。”周安清又开始哭泣。

“你应该感到高兴,从此以后,云柔可以过上大富人家娇贵小姐的生活了。”

所有人都以为,用这样的方式避开了她最痛恨的高考,云柔一定很开心。可是大家都错了。得知父母的决定以后,云柔一改过去飞扬跋扈的个性,变得不言不语。她也不再去上学,经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暗自落泪。

“妈,你能给我唱一曲梅葛调吗?”有时候,她会很有礼貌地说。

“好啊,我的宝贝孩子,你什么时候想听,妈就什么时候唱给你听。”周安清心疼地说。她唱了一首娃娃梅葛的催眠调:

“睡吧睡吧,阿妈的小心肝哟,阿奶的小乖乖哟,打也舍不得打你,骂也舍不得骂你。

你阿妈背柴去了,你阿爹放羊去了,留我在家里,背你抱你长大了,领你哄你长大了。

你要去读书,你要去工作,有了工资呀,日子才好过。

你阿妈要回来了,你阿爹要回来了,睡吧睡吧,睡着了我好去煮饭。”

云柔听着听着,眼泪就哗哗地掉落下来。

周安清赶紧撸起袖子帮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周安清真想立刻把真想告诉她,可是张生和姐姐交待得清清楚楚,这件事情,永远都不能告诉她!

“我可怜的孩子啊!”周安清紧紧地抱住云柔,也哭得泣不成声。

云溪更加不爱说话,她总是安静地回家,安静地上学,安静地背书,安静地做作业。吃饭的时候,她咀嚼得一点声响都不曾发出。周安清以为云溪会对云柔说一些安慰的话语,但是云溪从来没有说过。周安清以为云柔会对云溪发火,但是云柔再也没有冲云溪咆哮过。

周安清对云大魏说:“女大不中留,我看这俩个孩子,都争着离开这个家,飞出这间狭窄的笼子。”

云溪知道云柔现在整夜都在失眠,她虽然不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但是她粗重的喘息声和那消失了的鼾声,说明她根本没有睡着。云溪想说:“既然你不想去,那就让我换你去吧。听说那里椰树成林,空气清新,也是一个养生的好地方。”可是云溪没有说出口。

因为云溪偷听到一个天大秘密。

那天晚上,深夜做完作业以后,出来上厕所的时候,云溪听到父亲和母亲压低声音,在他们卧室里争吵。云溪感到好奇,就把耳朵凑到父母的卧室门上,想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

“我不忍心看到云柔这样痛苦,我想立刻把真想告诉她。”是母亲的声音。

“你忘记了,我们怎样跟张生和姐姐承诺的。姐姐那边还好说,张生那边呢?”父亲说。

“你白天上班去了,不知道这孩子有多难过。我真怕她会憋出病来。”

“这真是一场孽债啊!当初要不是我俩一直怀不上,也就不会向张生买下这个孩子。”父亲的声音饱含无奈。云溪惊讶地赶紧捂上自己的嘴巴。云柔是父母亲买来的孩子?来领养的那位先生,他是云柔的亲生父亲?我和云柔不是双胞胎姐妹吗?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一切事情的真像?

云溪想起儿时的一件事情,那年好像自己正上小学三年级。不知为何,在一个周六的早上,父母突然告诉自己,说不打算让自己去上学了。云溪听完父亲说的话,难过极了。她跑回卧室,把自己埋在被窝里面哭泣。那时,云溪和云柔还住在家里的小卧室里。是一张上下床,云柔住在下床,云溪住在上床。爬到上床,要从床头那把摇摇晃晃的木楼梯爬上去,云柔说:“我笨拙,不敢爬,我才不睡上床。”云溪一直在上床住到小学毕业,上初中,父母亲把大卧室调换给她们以后,云溪才结束了爬上床的经历。

云溪想,要是我不去上学,一直夸奖我的许老师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以为是我做错了事情,惹爸爸妈妈不高兴,连书都不敢来读了。

云溪想,班长王四季,做梦都想在期末考试的时候超过我,以前他一次都没能实现。现在我这个学习委员不去读书了,他一定高兴坏了。

云溪想,为什么爸爸没有对云柔说不让她去读书的话?难道我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难道真像姨妈以前说的,我是他们去医院看病的时候,从医院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不对,姨妈说我是从小区大门口那棵大槐树上掉下来的。可是,是谁把我掉下来的?是从天空中吗?

云溪想,我多么喜欢读书啊。我喜欢课本上那些陌生的汉字,那些五颜六色的图片,那些读起来拗口的乘法口诀。许老师说,等到下学期,会从家里拿一个地球仪来给同学们看。上面画着全世界所有国家和地区,只要你用手一转,就能找到我们的家乡德江城。可是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地球仪了。

云溪想,我一个女孩子,不去读书,想想都觉得害羞。可是我有什么办法,爸爸妈妈说不让我去读书了,只让云柔一个人去。老天爷啊,你多么不公平啊。

云溪一边想,一边哭,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到了星期天,一整天云溪都没有下床,母亲叫她吃饭,她说不饿。母亲以为她生病了,站在云柔床边上,伸起右手朝云溪脑门上一摸。才发现这个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周安清爬到上床,心疼地抱着云溪:“傻孩子,不让你去读书的话,是你爹骗你的。你爹看到云柔不用心读书,为了吓唬她,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不让你去读书,以此来告诫她用功读书。我们不是真的打算不让你去读书。你一个女孩子,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不读书能干嘛。”

听完母亲的话,云溪才渐渐安静下来,睡着了。梦里,全是去学校上学的快乐场景。

此时,云溪站在父母卧室门口,想起这件往事,依然能够看到那个委屈的小女孩,可怜地躲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吧嗒吧嗒地掉泪的情景。一直以来,云溪都想问父母一句:“你们要提醒云柔好好读书,为什么不告诉她不准她读书?为什么要拿我开刀?杀鸡骇猴?”可是云溪是一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她安慰自己,以云柔的个性,要是不让她去读书,她可能高兴得很,马上就混社会去了。

云溪擦掉脸上的泪珠,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有一天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云溪中暑,老师派同学把她先送回家。母亲从冰箱里切了一小片西瓜,给云溪解暑。云溪看到西瓜还剩下大半个,还想吃。母亲说那些是留给云柔的。母亲看到云溪不解的表情,说那个大西瓜不是父母亲买的,是人家专门送来,说给云柔吃的。那时,云溪觉得母亲真是偏心。人家送来给云柔吃的东西,那不就是全家人都可以吃吗?母亲对云柔真是太偏爱了。

云溪再也忍不住,忘记敲门就推开门,走进父母亲的卧室。

“云溪!”父亲和母亲惊讶地看着云溪。

“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云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求你们,请把真相告诉我!家里现在乱成这个样子,我根本没有办法专心读完高三,更不要说成功地完成高考!”

听完周安清的讲述以后,云溪问:“明明我是你们的親生女儿,为何你们始终厚待云柔,却一直打压着我?”

云大魏叹了一口气:“我们心里埋藏了这么巨大的一个秘密。刚开始,我们每天活得胆战心惊,生怕被别人揭穿事实真相。后来,等我们想压制云柔那极端的个性,已经赶不上了。”

周安清把云溪从地上扶起来:“孩子,我们知道,你心里一定也在抱怨我们。等你将来为人父母,你就知道了。哪怕不是你自己亲生的娃,时间长了,你就会忘记她是从哪里来的,你就会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来看待。这些年,是我们对不起你啊!”

十一

云柔出国前,张生以领养的名义来过家里一次。过了两天,张生找到周安悦,提出要给云大魏家一笔领养费用。“我去过他家,看到他们的生活条件并不好。这么多年,养大这个孩子,他们也花销不少,我愿意换个方式补偿他们。”周安悦把张生的意思转述给云大魏夫妇,两口子异口同声地坚决拒绝了,他们说:“我们是为了让孩子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不是在卖孩子。”

自从周安清怀上孩子以后,云大魏把那张借贷款购买的轿车卖了。“卖了好,省得以后我们两口子一吵架,我又犯病,跑去那张车上睡觉。”周安清知道,云大魏是为了节约一笔养车的费用,早日把向姐姐家借的钱换上。

张生说:“我这张大奔,还七成新,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如我把它送给云大魏,我看他家离上班处挺远,也不容易。”周安悦拒绝了张生的好意。“他们夫妇说了,你的好意他们心领了。你这张大奔,光是加油和养车都需要一大笔钱,他们拿不出这笔钱。普通人家,老百姓过日子也不需要这样阔气的排场。”

张生说:“云柔跟着我出国,我带她去买些新衣物,总是可以的吧?这人靠衣裳马靠鞍,该花的钱得花。”周安悦把张生的意思转达过去,本以为云柔会拒绝。随之云柔一口就答应了。

周安清陪着云柔一起购买服装。她以为按照云柔以前的性格,一定会提出很多反对意见。从小,自己给她们缝制的衣物,云溪总是高高兴兴地穿上,还连声感谢阿妈。云柔却总是挑剔,嫌弃衣裳的袖口颜色太深,裤脚太紧,棉布做的枕头太硬。没想到,云柔完全按照张生的意见,张生说哪套好看,云柔就听话地试穿,也说好看,就买这套衣服吧。张生说那双鞋不错,云柔也听话地试穿,也说不错,就买这双鞋子吧。

周安清觉得云柔彻底变了。这样的改变,是好,还是不好,周安清也不知道。

云柔离家那天,是一个阴天。临走之前,坐在那张大奔后排的她,并没有摇下车窗和大家告别。

云溪想,云柔一定恨透我们所有人。她一定觉得,父母亲把自己送给一个外人领养,让自己小小年纪背井离乡,是想抛弃自己这个问题孩子。

看着汽车发动,准备开走,周安清唱起了梅葛调:

漆树花呀你真坏,

阿妈去找猪食草,

哪晓得碰着你呀,

你给她生疮把病害。

等我长大把你砍,

我看你呀还坏不坏。

云柔依然没有摇下车窗。云大魏也掉泪了:“孩子,从此,你就过上富贵人家的生活了。”

十二

云溪: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个名叫云柔的女孩。虽然我们曾经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在一起长大,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在一张饭桌前吃饭,在同一所学校读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直到高三上学期结束。

高三毕业那年,我考取了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这座城市一年只有两个季节,热天和冷天。热起来让人想光着身子,冷起来让人只想缩在被窝里面。我经常想念南方,那个名叫德江城的地方。我的父母亲一直住在那里。母亲终于注册了一家彝绣公司,虽然公司只有她一名员工,但是母亲的彝绣公司在德江城小有名气,听父亲说还赚了一点钱。

大学毕业以后,我没有回去德江城工作。我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到了另外一所更加有名的大学继续求学。在这所大学里,我遇到了李正飞,他是我的同学,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农村人。

我们研究生毕业以后,分别都在北方找到一份工作。李正飞是一家外企的高管,我考取了一家税务单位,成为了一名公务员。李正飞工作比我忙碌,但是赚的钱比我多。我的上班时间比较规律,每个月的收入也固定。

毕业四年以后,我们结婚了。我们贷款购买了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房子。我想,生活就是这样,轮回之中,我又走进了父母亲当年走过的生活里。贷款,买房,结婚,生子,上班,一天天变老。打拼了这么多年,我好像并没有比父母亲过得更好。当然,在我老家德江城的亲戚邻居眼睛里,我已经成为他们口中教育孩子的成功榜样。“看不出来,张家这闺女,真能干,竟然在京城找到工作,买了房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老家人眼里,所有能够只身一人到他乡定居的人,都是优秀的人。其实,李正飞和我的日子仍然过得不算宽裕。李正飞农村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时常需要接济。儿子出生以后,李正飞的母亲来帮我们带孩子,李正飞的父亲身体不好,两位老人一起搬来,也算是颐养天年。城市生活,一滴水,一粒米,一片菜叶,都需要用钱买回来。不像在农村,同一块菜地,只要用心侍候土地,拔掉一茬青菜,撒上菜籽,勤施肥勤浇水,很快又能拔第二茬青菜。

我们过着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会因为节约一度电少开一盏客厅的电灯,也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领着两位老人和孩子,去最高级那家餐厅吃上一顿大餐。

姨妈去世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德江城。姨妈是给一位产妇做剖腹产手术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倒在手术台上的。姨妈身高一米六零,给产妇做手术的时候,需要站在一个小木凳上。据母亲回忆,姨妈倒下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手术衣,双手戴着乳胶手套。接到电话通知的德江医院脑外科专家迅速赶来,其中有一位专家正在姨妈做剖腹产手术的第三手术室隔壁的第四手术室为另一位患者做开颅手术。

姨妈的病情发作得太快,那位年长的脑外科专家给姨妈做完全身检查以后,表示姨妈已经没有必要进行开颅手术。老医生指着CT报告单,做出最权威的判断:“病情太嚴重,赶不上了。”

再过半年,姨妈就要退休了,没想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倒在她奉献了一辈子的工作岗位上。所幸表哥,也就是姨妈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到德江城上班,如今也已经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说起来,姨妈、姨父,我的父母亲,四个老人,几乎都是表哥一家人在照顾。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我打心底感谢表哥,感谢这位血脉相通的亲人。

十三

云柔:

这些年,我总是想起那个名叫云溪的女孩。我们曾经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在一起长大,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在一张饭桌前吃饭,在同一所学校读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直到高三上学期结束。

高三下学期,我跟着那个名叫张生的陌生人,来到马来西亚生活。马来西亚没有比我想象中的好,也没有比我想象中的坏。张生让我叫他爸爸,我就叫他爸爸。不知为何,得知我要被陌生人领养的消息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看不惯的事情、不顺眼的物件,我都会立即对它们进行评头论足,争论一番。得知我要离开德江城,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生活以后,我不再对世界感兴趣。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其实很脆弱,难道因为我是一个问题少女,就要把我送给一位陌生人吗?张生来到马来西亚以后,很快和一位叫阿加的女人结了婚。阿加是太公公的独生女儿,太公公是家族企业的大老板,拥有一个庞大的棕榈油公司,公司生产的棕榈油,远销到世界的很多国家。阿加不会生育,张生让我叫阿加妈妈,我也叫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来到这里,往后的生活,还得仰仗他们照顾。

张生和阿加对我很好,身为家族产业唯一的继承人。我拥有从来不曾想象过的物质生活。我拥有世界上最豪华的跑车和自己的司机。我办公室的落地窗对着海岸,休息间隙,我站在窗边,就能看到碧绿湛蓝的海水、绵长平缓的沙滩、青翠浓郁的热带雨林。心情好的时候,我经常独自下水深潜。在平静的海水下,长着缤纷多姿的珊瑚礁,太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从我身边游过,它们大多都有绚丽的色彩。有时候,我真想脱掉潜水氧气瓶,就让自己永远留在海底,永远睡去。

我在远离办公室的另一个海岸边建盖了两幢一模一样的别墅,设计的风格一样,家具的款式一样,绿植的摆放一样,就连别墅外面的细白沙滩,都是我让人特意铺上去的。这两幢别墅,一幢盖在岸上,另一幢耸峙在岸外,我独自居住在岸外那幢别墅里。我总是想念那个名叫云溪的小女孩。她结婚了吗?她过得好吗?她在哪里?她可曾想起过我?

我喜欢躺在那片白色沙滩上裸晒,我把全身的皮肤晒成会反光的古铜色。从小,云溪就说我的皮肤白得不像真人。有时我会驾着快艇在岛屿之间穿梭往来,穿过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和迎风摇曳的棕榈。有时我会划着小船,独自下海,望着海水中游弋的小鱼和礁石清晰可辨的纹路发呆。我离开德江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接到过从德江城打来找我的电话,或者从德江城寄来的只言片语。我想,德江城的人恐怕已经彻底忘记我了,忘记他们这个漂流在远方的女儿。我曾经打过国内114查号台的电话,记下了德江医院妇产科的电话号码,我想打一个电话,对姨妈说:“你们全都来看看我好吗?我连住处都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可以过上渔民闲适宁静、悠闲自在的生活。可以穿上救生衣,戴上潜望镜,浮潜于海水中。”德江城是一片巍峨的高原,德江人命里缺水。德江城里有一个水塘大小的池子,也被德江人亲切地称为德江湖。能来这里投身真正的大海,他们一定都会感到非常高兴。

我并不缺少朋友。我参加了一个名叫“爱龟派”的志愿团队。每年七月到十月期间,成千上万只海龟会从海里爬上来,在沙滩上产卵。我们会和工作人员一起,把所有海龟蛋收集,孵化,亲手把小海龟送回大海。只要我愿意,总是能够在各个岛屿上遇到和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其中还有马来西亚皇族和国际知名明星。我也曾飞往世界各地,看过很多美景,购买过至今仍然没有使用过的各种奢侈品。

我缺少亲人。我时常感到孤独,哪怕置身于最热闹的聚会上,我依然感到孤独。我还没有结婚。对婚姻,我总是充满恐惧。张生和阿加并不相爱,我知道他们有各自的情人。但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他们领养的一个孩子。我总是想念那个名叫云溪的女孩,想念德江城那个狭窄却充满爱意的家,想念那个会唱梅葛调的,名叫周安清的母亲。我喜爱孩子,但我绝对不会生育一个孩子。我想,男人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陪伴。

外界把我传言成一个美丽妖艳的大龄剩女,有人说我是同性恋,也有人说我有恋童癖。我从来不理睬这些谣言,过日子是为自己过的,又不是为别人过的。你要是问我这样的日子,过得算是好,还是不好?我真回答不上来。

十四

张生刚从国外度假回来,他来找云柔的时候,看起来气色很好。“你回德江城一趟吧。”“什么时候?”云柔以为是生意上的事情。“越快越好,你父亲,他快不行了。”云柔想问问那我母亲的情况怎样,云柔最终没有问,她想,亲眼去看看,不就一切都明白了。云柔本来计划乘坐第二天早上的航班,可是张生告诉她的一个秘密,让她立刻就从办公室赶往机场,购买了最近一个航班的机票。

“父亲已经走了,走得很安详。”站在医院抢救室门外,云柔见到了云溪。云溪依然一脸安静的表情,万事不争的模样。云柔想,和小时候相比,云溪一点都没有改变。云柔说:“你知道吗?高三那年,我曾经多么恨你!你丝毫不顾及我的隐私!”

云溪也一字一句的回答:“你又知道吗?我也曾经恨极了你!你打破了我做人的底线!让我变成一个人格分裂者!”过了很久,云溪加上一句:“你曾经让父母这那样卑微,已经是最大的不孝。”

李正飞领着儿子朝俩人走过来,他大方地和云柔握手:“一直听说姐姐是一个大美女,从来没有见过,今天看到,果然名副其实。”

俩人突然想起来,自从云柔去马来西亚以后,大家就再也没有联系过。那么多年的时光,不知道哪里去了。

几年前,云大魏得了老年健忘症。云溪给父亲请的保姆,每个都在不长。云大魏总是一遍接一遍地问保姆:“我是谁?”保姆刚告诉他。转一个身,他又开始问同样的问题。再有耐心的人,也忍受不了他这样没完没了的追问。

云大魏的葬礼举办得既简朴又庄重。云柔提出办这场丧事的钱,全部由自己来出。被云溪婉拒了。

“你们一直就这样急着跟我撇清所有关系吗?我回来之前,张生告诉我,我俩并不是亲姐妹?”

“不是。”

“我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没有。”

“我才是被你家领养的孩子?”

“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们就是没有人告诉真相!你们好残忍!我恨你们!”

等云柔平静下来,云溪给云柔讲述两位老人生病的事情。母亲得的是肺癌,常年绣花,眼睛需要仔细盯着细密的针脚,母亲老年的时候已经接近失明。母亲患病以后,做了好几次手术,家里一度负债累累。

云柔感到很难过,心想,你们過得那样艰难,竟然没有想过向我求助。是否在你们心里,从来都觉得我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母亲去世之前,嗓音依然十分甜美。去世那天,还给父亲唱了一曲梅葛调:

一屋两堵墙,两人一条心。

一屋垮半壁,一人坐半边。

一沟水半流,一挑剩一桶。

放羊到山里,只见半匹梁。

顺下山箐底,只见半截水。

昔日一对人,现留你一个。

葬下父亲以后,云柔让云溪领她去看母亲。

母亲生前留下遗言,希望能够葬在姐姐旁边。母亲知道,父亲是必须葬回去云家祖坟里的。这俩个相依相守了一辈子的人,死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各在一方。

母亲和姨妈的坟地在一片大山的一道山梁上。坟地周围长满松树,地上堆满厚厚的干松毛。东长一丛西长一丛的野草干枯了,看上去一派萧索之境。

“妈妈,你生前那样爱美,为何如今坟头竟长满野草!”云柔哭着,“扑通”一声跪在母亲坟前的草堆里。磕一个长头,说一声对不起。磕两个长头,说我这辈子欠你的。磕三个长头,说下辈子,你做我的儿女,我做你的母亲,让我来补偿这辈子欠下的债。

云柔觉得,现在自己拥有很多,其实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

云溪说:“该走了,大家都在等着我俩。”

云柔冲着云溪的背影吼道:“你们!你们,都欠我一个道歉!”

云溪没有回头:“成年人的世界里,哪里来那么多解释和对不起。”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西木,女,云南省作协会员,楚雄市作协副主席。有多篇作品在《萌芽》《鸭绿江》《北方文学》《延河》《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出版过长篇小说《青裙玉面》《金沙江之西》,散文集《时间之外》,短篇小说集《掌上雪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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