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是一个温柔的怀抱
2019-09-10牟秋荣
牟秋荣
人生在世,每时每刻都有忽然陷入动荡的可能。也许是你的丈夫或者妻子慢慢变得冷漠,也许是你付诸情感的子女开始敌视和轻蔑你,也许是你一直逃避的原生家庭的紧张关系忽然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阶段……动荡并非天崩地裂,而是由生活中那些说了矫情不说憋屈的琐碎之事组成。多少人因为它们的“琐碎”而默默忍受,只是为了不失去更多。而人生又正是在这种“不愿失去更多”的自我压抑中渐渐变得失控。这种时候,有的人会选择痛饮一场,有的人会选择大吃一顿,还有的人四处旅游安抚自己的心灵。但痛饮伤身,大吃伤胃,四处旅游需要自由的时间和足够的金钱做后盾……这世上大多数让人开心的法子,代价总是显得很高昂。
除了下厨房。
厨房是一个特别的小天地,是这世界上最袖珍和无法剥夺的独立王国。在这里你可以创造气味,发明颜色,调教口感,你可以循着烹饪的程序一点一点找回过往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假如你心如死灰,它会让你想起来自己也曾经生龙活虎过;如果婚姻已经一潭死水,它会让你确定爱情曾经真的发生过;如果原生家庭真的令人喘不过气来,在厨房里你也许会忽然想起童年时好像也曾经和家人一起品尝过美食。生活中亲人的笑脸会变,爱人的容颜会老,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也许有一天就变得暮气沉沉,但美食的味道不会变,岁月中的那些美好也全都把密码埋藏在气味里。它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它能展现出过往全部的喜怒哀乐与人格尊严。
土耳其作家爱诗乐·沛克的小说《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写的便是厨房的故事。有人介绍这本书时说,厨房是母亲的乳房,恋人的双手,宇宙的中心。事实上,由于现在世界上的主流声音仍然把料理家务看作女性的义务,厨房实际上还是女性的精神家园,是日复一日不被重视的家务劳作和情绪感伤之后能够得到小憩和安抚的地方。
小说中一共描述了三个国家的三个家庭。
在美国纽约,莉莉亚的丈夫忽然中风了。而在这之前,他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她的丈夫仅仅把她当作这个家庭的保姆。莉莉亚是一个从菲律宾嫁到美国的女性,她的丈夫一开始爱极了她的异国风情,后来却慢慢嫌弃甚至厌僧她,觉得她不懂西方世界的风俗文化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在丈夫的冷漠“示范”下,她的养子、养女也开始轻视她。无论她多么渴望和家人的情感交流,都只能得到被冷落和敌视的结果。刚开始她无法接受,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只是偶尔会有一种赤脚踩在玻璃碴上的刺痛感。陌生的丈夫和疏远的子女,令她仿佛生活在被静音的世界。“她的生活就像有磨损的毛衣,每一天总有一针会松掉。她以为会深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每一种情感,现在一个个都浮了出来,就像打地鼠的游戏,她用尽力气打到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又从其他洞里冒了出来。”好在子女已经成年自立,而丈夫终于迎来了一场大病。“她想让这种有伴侣的孤独赶紧结束,这样整个世界就都知道她是孤独的了。”
在法国巴黎,马克和他的妻子克拉拉是一对令人称羡的模范夫妻。“他们一直想要孩子,从未放弃,也从未绝望过。但后来要用药,要注射荷尔蒙,便放弃了。朋友们建议他们收养,他们也没接受。他们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其实克拉拉想要的是一个小马克,而马克想要的是一个小克拉拉。”在他们眼里,最理想的孩子便是对方的样子。哪怕是对方身上的缺点也显得稚拙可爱。他们幸福地生活了很久,并预备着继续共同度过余生。然而,在某个下班回家的傍晚,马克发现自己的妻子摔倒在厨房,停止了心跳。“马克走进厨房,期望能看到已把一切抛到脑后的妻子正在那儿纠结于数字问题。然而,克拉拉正右侧身躺在厨房操作台前,之前抱着的咖啡罐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切都结束了,妻子的生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粗暴地按下了终止按钮,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菲尔达有一个小题大做歇斯底里的母亲,其夭赋是能够让所有和她一起生活的人都痛苦不已。幸运的是,在和丈夫结婚之后菲尔达便搬离了原来的家。直到一天,她接到邻居的电话,得知自己的母亲奈斯比太太骨折了。“她的母亲,奈斯比太太,總喜欢夸大疼痛的程度,哪怕只是有一丁点疼。现在她几乎是乐在其中地呻吟着,好让整个世界都知道。菲尔达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母亲可能要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谁知道要住多久呢?她明白,这一生最艰难的日子即将开始。”
三个故事里,最温馨最勇敢的是马克的故事。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他茫然地活了一段时间,然后从厨房开始,再到超市和菜市场,带着悲伤和甜蜜的记忆慢慢找回生活的动力,走出封闭的内心,开始新的生活。刚开始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买一口合适的锅,但到了故事的最后,他成了一名技艺高超的厨子,用心款待着那些关心他的朋友们。陌生的丈夫和疏远的子女,令她仿佛生活在被静音的世界。“她想让这种有伴侣的孤独赶紧结束,这样整个世界就都知道她是孤独的了。”
最压抑的是莉莉亚的故事,她几乎是同一个带着恶意的男人生活。这个男人对她的异域风情的欣赏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便是漫长的厌憎与不耐烦。他痛恨妻子的活力,更愿意看着她像一潭死水般生活。他们的婚姻像世上所有其他婚姻一样遇到过无数的考验,不同的是,这些考验全部被放任自流,没有让婚姻完成任何升华。当他们的养子在饭桌上指责莉莉亚的时候,丈夫并没有为莉莉亚解释,也没有安抚她受伤的心。他乐见这世上所有人都疏远她,就像他自己一样。甚至在中风以后,他仍然对莉莉亚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欢乐感到愤怒,他会为自己大小便失禁而感到幸灾乐祸,因为这样一来,莉莉亚就有得忙了。这种病态的心理最后迎来的是莉莉亚的彻底解脱,“莉莉亚坐在地板上,再没有睁开眼睛。她再也听不到面包从烤面包机里探出的声音了。”
比起前两者来,菲尔达的故事则更令人深思。她的母亲像一个巨大凉叹号硬生生地横亘在她的生活之中。母亲会因为一点轻微的疼痛而嚎叫得整条街都听见,她不得不每天挨家挨户向邻居道歉。年轻时的菲尔达是个迷人的姑娘,但就因为有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那些爱慕她的青年都望而却步了。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愿意无条件接纳她的丈夫,逃离了原生家庭,却又因为母亲的骨折而再次陷入困境之中。在照顾母亲的过程中,菲尔达渐渐意识到母亲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在这个过程中,她一边忍受着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坏脾气,一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母亲不幸的婚姻和更多痛苦的经历。在最后一刻,母亲终于从暴躁中清醒过来,并表达了歉意。“如果不是门口的嘈杂声,菲尔达会一直坐在那里,一整天都握着母亲的手。离开房间前,她转过身,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她疲倦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感觉仿佛多个月的重负已经从肩膀上卸了下来。现在她平静了,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过。她的问题一个也没解决,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会更加坚强。”
我曾经去给一个来自乡下的朋友送过亲(也就是送新娘出嫁),婚礼当天,她家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的母亲嫌排场不够大,没有面子。她脾气急,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后来就躲了起来。我们在厨房找到她。那时她坐在灶前倔强地流着眼泪,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她秀气的面容。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若无其事地说:“快擦擦眼泪吧,你的睫毛膏快花了。”这个场景令我印象深刻。
童年时我自己也曾在乡下生活过。在乡下,当人们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躲到灶屋里去,坐在灶前,一边烧火做饭一边生闷气。噼噼啪啪的柴火燃烧声和人间烟火的气息逐渐抚慰他们的心灵,让一切或大或小的痛苦慢慢不那么尖锐。
厨房其实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就像小说中,莉莉亚的一生依然是孤单的,马克的妻子再也不会回来,而菲尔达的母亲虽然最后道歉了,但如果她还活着,这种歉意可能连三分钟都维持不了。厨房不是行侠仗义、明辨是非黑白的地方,它只提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而很多时候我们可能会发现,也许我们真的不需要解决什么问题,我们仅仅想要那么一个怀抱而已。诗人舒婷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对人生的坚持和对痛苦的抵抗固然可贵,但在厨房里的片刻软弱与瞳憬也是令人向往的。
我们不见得会如书中的几位主人公一样遭遇那些不幸,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会被孤单、茫然、痛苦所包围。有人把这种感觉生动地称为“溺水感”。就算是艳阳高照,就算是人声鼎沸,就算是周围充满了欢声笑语,你也有可能忽然陷入这种“溺水感”里。那种冰冷和静默来自你的心灵深处,来自一些你希望摆脱但又从来没有勇气面对的瞬间。也许你曾经尝试过正面出击,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因为生活不是考试题。不是说得出一个答案就可以以圆满收尾。只要日子还在继续,同样的问题总难免再次出现,同样悲伤的心情也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前来拜访。
那么到厨房去吧,在厨房里,你是这个世界的王。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是你的道具,你可以用这些道具创造出你想要的天地。保留什么丢掉什么都是你说了算,食物的香气会治愈你所有的痛苦,给你继续生活的勇气。
诗人舒婷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对人生的坚持和对痛苦的抵抗固然可贵,但在厨房里的片刻软弱与憧憬也是令人向往的。
经典试读
她决定不问阿尔尼任何关于遗嘱的事情。她知道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主意,根本就不会尊重她的意见。她开始从购物和家政预算中省钱,用一两千美元保证自己的整个未来。几个月来阿挡和阿江只给阿尔尼打过一次电话,丝毫不觉得有必要来看望他。莉莉亚不再像过去一样,没再问“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之类的话。她不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或阿尔尼怎么想。她太累了,根本不想说一句话,不想问任何问题。每天早上醒来,无论多么充满希望都无济于事,晚上上床睡觉前,她发现自己又会回到那些阴暗想法的怀抱里。阿尔尼的生命必须结束,这样她才能活下去,有自己的生活。很多个晚上,她都梦到阿尔尼死了,醒来后是满满的幸福感。她也不再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耻。如果这是一片汪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一块漂流木,那她会去抓的。这些晚上过后的那些清晨,她会充满希望地慢慢下楼走到阿尔尼的房间。如果丈夫还在睡,她就会仔细瞧着,看他是否还有呼吸;要是不确定,她就会站在旁边,贴近他的脸看看。有两次阿尔尼正好在那一刻睁开眼睛,差点把她吓出心脏病来。他忍不住笑起来。每次,他都会说“早上好”,并像是报复一样地问道:“怎么了?”
莉莉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走过了什么样的路。她一直在过着别人的生活,围着别人转,却以为在过自己的生活。这也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做的每个决定,不是别人。实际上,和阿尔尼结婚前,有朋友提醒过她,她都没有理会,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收养阿珰和阿江时,兄弟姐妹的话她也不听。现在,她隐约记得自己和一个朋友曾在曼哈顿地铁里的对话。那时她刚辞职,决定把精力全用在照顾即将收养的孩子身上。朋友曾说:“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莉莉亚。女人应该自己赚钱。”但是,对于下一步,莉莉亚总是期望过多了。
最糟糕的是,她现在仍做着同样的事。她仍然让自己的生活围着别人转。她的平庸状态一直延续了下来,因为她一定要让她生活中的其他人过上他们想过的日子。他们要吃饭,于是莉莉亚白天就有了存在的理由。阿尔尼要在她的监护下去洗手间,于是她有了早起的理由。有一天,当她最后一次搅拌盆里的食物以散热时,她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令人痛苦的事实。她头晕了一秒钟,从来没有被这种自我认知的时刻这样震撼过。她拉过来一个板凳坐下。最初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她曾经确信自己会有一番成就。但到头来,她连去爱别人都失败了,更别说被爱了。最后,每一天都仅仅成了个时间框架,她在其中吸进又呼出着空气。他们没有重要性,没有因果关系。如果不是给房客们做饭,她就不必去超市购物,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些空洞的时间。
多年来累积的所有情绪,在她坐到凳子上的那一刻,都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里。她不可能感觉不到无助。她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自己的生活,从哪里开始以及是否还有时间再这么做。而最糟糕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整个生命。她试图想象着,千千万万的人不过是在填充着他们所生存的空间而已。他们生活着,只是因为他们被生下来,窃取了他人的幸福、成功和财富?她记得两天前电视里有个加拿大人说,每天每个人都有使用五十升淡水的权利,现在她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话题了。像她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只是从地球上吸取能量、从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那里偷走资源的人,又该怎么说呢?
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莉莉亚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但与此同时她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不记得以前曾感觉到这般无意义。几十年前,还在菲律宾的她,坐在厨房里的板凳上看着母亲做饭的时候,从未想到多年以后她竟会考虑要放弃自己。她的母亲习惯一边做饭,一边和女儿说话,就像现在电视里那些教做菜的女人一样。“现在我们加一杯面粉、一杯玉米淀粉。”如果她意識到少材料了,也绝不会生气,而是会平和地转头对莉莉亚说:“别忘了,每种材料都有替代品。最重要的是不要慌张。”莉莉亚做饭的时候总把这些话记在脑子里。或许现在她也要把这些话用到自己的生活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