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红衣
2019-09-09贾雪莲
贾雪莲
没有谁能够告诉我,一个女子的青年时代应该怎样度过才能没有遗憾。
“还没长大就老了”,这就是我对自己青春期的概括。上中专时,同学们都含蓄地说我“成熟”,实际上我知道他们在说我长得老气。因过分自尊而带来的自卑,或者是因自卑而掩盖过了头,显出一种俗气的老练。那种假装,像未发育好的胸脯里夹着两根大骨头,硌得自己生疼,还硬生生地端着不肯卸下,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十三年的学龄,我换了七个学校,真是想不敏感都不行。小学四年级,爸爸带我去兰州上学,就近报了西固区第二小学。开学都一周了,人家学校还不吐话,才知道省城的学校高不可攀。爸爸又是个不会做思想工作的拙舌之人,他一点儿也不理解我的焦虑。某一个下午,他把我抱到自行车上飞奔至二小教务处,说是学校同意收下我,但怕我这个小山沟里来的娃娃跟不上本校学生,要先测验一下,如果不行就留在三年级。我立马就紧张得上不来气。
教导主任是一个胖而优雅的女人,短短的卷发,不漂亮,但那种盛气凌人和标准的普通话符合我对城里人的所有想象。我在哈溪读三年级时已经留过一级了。六岁上的一年级,当时的小学还是五年制,妈妈说等我上初中时得去河对面,太小了自己过河很危险。那时我们的龙滩河上确实没有一座像样儿的桥。刚开始时是两根木头,后来什么人换了一个废弃的铁轨,再后来铁轨边又加了根木头。
所以面对那个胖教导主任,我的心卡在嗓子眼里堵得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倒着气不敢看她的脸和眼睛,实际上她的眼睛小而锐利,早把我这个土包子看得散成一堆了,捏都捏不住。她嫩白的手里拿着一本练习册,指点着几个题,小数点乘法,我居然鬼使神差都答对了。她不相信似的又看了我一会儿,最终同意我上四年级。我这把散土方从地下慢慢聚拢起来,恢复了人形。
红衣服、绿裤子、双股辫、哈溪话。西固二小四年级一班炸了锅,围着看一个天外来客,还有一个男生打口哨。后来我知道男生叫陈志强,他会跳“迪斯科”,给我们班最漂亮的小琴传纸条:“小琴,我喜欢你。”我当时连“喜欢”是啥也不知道。多么时髦的城里人呀!
我开始学着说普通话,拼命学习,拼命要融入城市。“六一”儿童节,他们挑了漂亮的女生跳舞,沒人叫我;五年级,还是没人叫。六年级,我的成绩进了前五,作文进了前三,苏老师叫全班同学一起跳集体舞,白衬衫蓝裙子,我因为个子高,站在倒数第二排。“娃哈哈啊,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兰州市第六中学初一四班,我的初一。教英语的电线杆吕老师是班主任,他的发音为我奠定了特别好的基础;朴实得跟我一样土气的男同桌噘着一副厚嘴唇,数学题做得飞快;小学的班花小琴继续跟我一个班,她又收过许多张纸条,有非常可爱的苹果肌;喜欢过我也被我喜欢过的班草隆,在英语书上写着“dear”问我是什么意思。我最好的朋友琳,一个俊秀内向的回族女孩,十八岁时为隆自杀了……初中一年级,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回忆呢?十三岁,我的童年被强行终结,青春期在这一年里提前启动、提前透支、提前催熟了。
初二,又随爸爸的工作调动转到了永登县柳树农中,全是农村学生,我倒成了一个城里人,他们躲着我,在背后说我是“兰州沙果子”。我孤单地坐在油库接送学生的大轿车里,看窗外路两旁高大的白杨树一株一株地变绿、又变黄。
中考前,政策要求要到户口所在地参加小中专考试。一个薄凉的早晨,我踩破龙滩河上的薄冰,绕过一丛丛熟悉的马莲墩,走进了天祝县哈溪镇龙滩中学校门,这个位于我的村庄对面的乡中学,我之前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故乡,故乡人,并没有给予我想象中的温情。敏感的青春期,遍地都是假想敌。
当时中考执行的是预选制,县教育局分配给各个初中参加小中专考试的名额,各校再根据名额进行预选。龙滩中学总共才分到了四个预选名额,也就是说,只有预考前四名的学生才有资格去县上参加小中专考试,其他人考高中,全班共二十四人。小中专是当时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法宝,我,硬生生夺走了他们中某个人的一次机会。
我还没到龙滩中学,本村的一个男生就自动退学了,他给同学们说,人家从城里来的,我们哪里竞争得过呀!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在永登上的也是农村中学。人们总是对陌生的地域抱有莫名的仰慕和敬畏,正所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去了没几天,就有同学看不惯我了——我个子太高,穿着紧身的裤子,还戴着眼镜儿,上课朗读课文会用普通话,英语测验居然能考一百分。当时龙滩中学从初二第二学期才开始有了个勉勉强强的英语老师,当然不能与我竞争——我的英语可是在兰州六中吕老师那里打的底子,还不断地收到隆寄来的兰州市英语统一检测试卷和答案。
如今想来,我当时可能是得意而带有一定优越感的——我只计算了自己受伤的阴影面积,却没有计算我伤他们的阴影面积——都是十五六岁心高气傲的年纪,谁又能包容谁的缺点,谁又能欣赏谁的优点!
中午,同学们一律在学校学习不回家,我却是以前养成的习惯,啥也不拿轻松地回家吃午饭,还要睡上一会儿才回去。每次上课前几分钟,我像老师一样镇定地踩着点回到校园,我的同学们正在背单词、背定理。他们中大多数都躲着我,不愿意与我说话。也有人惊讶地问我去干吗了,我也惊讶地回答,去吃饭了呀!你们不吃么?他们很气愤地说,我们从上了中学就从来没吃过午饭,我们一直在啃冷馍馍。
语文课,老师拿我的作文当范文,连低年级的班上都在传阅我的本子;英语课,老师谦逊地问我某一个句子的进行时态;音乐课,老师让我代她给大家教流行歌曲《一无所有》;政治考试,我只用了半小时就答完了所有题目,然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几天后我发现他们中午在拿我的眼镜取乐。有人告诉我说中午我走后,班里每一个同学都戴着我的黑框眼镜在讲台上演老师。有一天中午我回去得早,黑板上霍然画着一个戴眼镜儿的我,穿着西装,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旁边引申出关于我的想象——几个代表金钱的元宝——那就是他们心目中俗气的我,为金钱为地位而学习的我,趾高气扬的我……
那个年纪,如果有人说你爱钱爱权简直比骂你的祖宗八代还惨。我体会到了“四面楚歌”的滋味,也学会了“草木皆兵”。就连有人夸我手白,我都会以为是在讽刺我不劳而获。集体劳动时男同学们互相打闹,也以为是在影射我,愤怒地还以白眼,却因不会骂人反叫人家骂了个痛快……“他们是在排斥我,容不下我”。我又一次自动将自己孤立起来,用小刺将自己屏蔽起来,敏感而尖刻。
预选考试前的一个晚上,学校门口放电影。同学们都挤作一堆,我也挤在人群里。一个邻村的小伙子问班上一个男生,这个戴眼镜的是你们老师还是同学?那个男生幸灾乐祸地回答说是同学。小伙子和他的同伴哄堂大笑,这么大的丫头还在念书?还戴个眼镜?在那些没进过校门的人眼中,农村里只有老汉或者是老师才戴眼镜。我羞臊至极,从人群中怏怏离去,根本不记得当时演的是什么电影。只记得那晚被云遮蔽的月牙儿,还有一角塌陷的乌黑天空。
十五岁,身高一米六。我真的看起来很大,大到应该出嫁生孩子了吗?我痛恨着自己的身高和长相,又不肯就此低头服输,更加的清高孤僻了。
幸亏预选考试很快就结束了,我选择回家去复习,不用再待在学校里。正式考试前,爸爸带我去永登县城买衣服。那是他第一次让我自己挑选衣服。当我在一件大红色的夹克服前驻足时,他的眉头皱紧了。这是一件拉链衫,苫不住屁股,太时尚,还贵。错过了那件红衣服,之后的整个市场都被我挑剔殆尽——爸爸妥协,返回去买了那件红衣服。
我穿着那件红衣服参加了小中专考试,然后回到龙滩中学参加毕业典礼。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步行去古城街上给同学们买纪念品。大红的夹克衫,银灰色的西裤,半高跟的黑布鞋,我甩着双马尾、脚底下安着弹簧,走得花见花开、云见云飞。因了这件时尚的红衣服,也因了一个多月待在家里的自由自在,我的心情大为改观。
過了古城大桥,太阳刚刚升起来,六月清晨的阳光打在脸上,越发觉得空气清新、岁月美好。一辆自行车戛然停在我面前,两个男生笑呤呤地问候我,紧接着好几辆自行车停在我面前。都是我在龙滩中学的同学,他们也相约着去古城买东西、照相。他们个个打扮一新,心情愉悦,亲热地围着我,打听我这一个月的行踪。一个叫金仓的男同学用自行车载着我,其他同学的自行车跟在我们后面,好像一个小小的车队,载着我们向古城、向青春时代飞速奔去……
毕业典礼简单而隆重。校长讲话,班主任讲话,学生代表讲话,然后就是拍照。全班同学跟老师们合影,同学们分别跟各科老师合影,关系要好的同学合影。同学们忽然变得宽容而热情,争相与我合影,索要我的照片,送精美的笔记本给我,有的还请我去他们家里吃饭,约我去山里摘枇杷花。
我的单人黑白小照分别洗了好多张一寸的和二寸的送大家。班里一个男生戏谑:“把底片给我吧,我要洗上一百张,贴在我家的墙上。”贴墙上的当然应该是明星照了,大家在教室里笑得好大声,我一点儿也没听出来讽刺和愤恨,全是真诚,全是留恋,全是祝福。
两个月后,穿着那件红衣服,提着行李,我踏上了西去的列车。武威地区的财贸学校,一个培养基层会计专业人才的小中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呢?无论是什么,我都知道,三年后,我将走向社会,我是青年了。
摘自《青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