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读古诗
2019-09-09潘向黎
潘向黎
20世纪70年代初,我還是学龄前稚童,父亲便开始让我背诵古诗。
我背的第一首诗是“白日依山尽”,然后是“床前明月光”和“慈母手中线”,接着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我的心目中,这首诗有的地方好理解,有的地方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城阙”?什么叫“三秦”?“宦游人”是什么?继续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时我还没有见过海,“海”字让我想到的是父亲所在的上海。既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见父亲两次,上海一定非常非常远,那是“海内”还是“天涯”?
我背诵的第一阕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非常生硬突兀——岳飞的《满江红》。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有女儿,即使不让她背李清照、柳永,至少也会选晏殊、周邦彦。因为这阕词生字多,我背得很辛苦,等放暑假父亲回来了,居然没有抽查这阕词,让我暗暗失望。那时候,因为常年不在一起生活,我有些敬畏父亲,竟不敢自己主动卖弄一下背给他听。我的整个童年父亲都不在身边,但幸亏父亲不在的时候,有他亲手录的古诗词陪着我。
父亲出差给我带回一套唐诗书法书签。“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首诗我很喜欢,但是不太明白杜牧到底想说什么。我没人可问,但读着读着,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画面,像在去上海的火车上看到的烟雨朦胧的田野那样,我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了,觉得整个人在昏暗中闪闪发光。我独自惊喜了一会儿,又有一点隐隐的担忧:怎么读不出要人上进的意思?
等到可以天天见到父亲,我已经不需要再问,我自己明白:把千里之外的景色“拘”到读诗人的面前,让人觉得置身其境,这个诗人便可称得上手段了得,这首诗的价值已经足够。诗不一定要用来包裹人生道理,不说“苦寒”,单纯写梅花也是可以的。明白了这一点,我有一种被赦免的轻松感,从此便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喜欢的诗词来读了。
我十二岁那年,随母亲移居上海,全家团聚。仿佛一下子海阔天空了,我可以很方便地从父亲的书架上接触到许多古典诗词读本。也就是在这些诗词选里,我第一次看到在书上随手标记、评点的做法——父亲在这些书里,用铅笔、红铅笔、蓝色钢笔做了各种记号。觉得好的地方,会画圈。若是句子好,先画线然后在线的尾巴上加圈;整首好,则在标题处画。好,一个圈;很好,两个圈;极好,三个圈。父亲画三个圈的情况不多,所以每次遇到,我都要认认真真地读上几遍。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对父亲说,某一首诗真是好,我完全同意你的三个圈。父亲大多时候只是笑笑,并不和我展开讨论。
那时他忙着准备讲义和伏案著书,我虽然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却常常没空理我。于是我也只能用在书上点点画画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读后感——父亲破天荒地允许我在他的书上做记号,当然只能用铅笔。我坐在他对面,在他读过的书里通过各自的评注和他“聊天”。
有一天,我捧着一本古诗站到父亲面前,破釜沉舟般地对他说:“这首诗,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于是父亲坐了下来,听完我机关枪扫射般的一通话,想了想说:“虽说诗无达诂,不过你的观点好像比我当年的更有道理。”没等我发出欢呼,他又接着说,“哪天我去看朱先生,带你一起去吧。”朱先生是父亲特别尊敬的老师朱东润先生!就在那一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摘自《风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