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可吃
2019-09-09冯杰
冯杰
我最敬仰的诗人该属陶渊明。他有风骨,不为权势而折腰,当是我学习的典范。民间奉他为“九月花神”,自然该是吃菊。有一年过重阳节,陶老正在采一束菊花自赏。这时,见一白衣人翩然而至,原是江州刺史,陶老即欣然酌酒,以菊花烹饪菜肴,食菊而饮。
菊花经霜,不怕霜,是最后撤退的花。陶渊明就是一朵不怕霜的菊花,在马鬃般的秋风里,文章幽香。
河南乡下有吃槐花的习惯,每年槐花开放,故乡田野、村口就会如雪似玉,散一地月光下的碎银。我们便挎篮,上树捋槐花。
泡。拌面。蒸。我是吃着姥姥的这些蒸槐花菜长大的。
杜甫是我的河南老乡。自然,他也得食槐花。我看《杜甫传》,随他上路,心中便一丝凄凉,觉得杜老一辈子都在路上颠沛奔波,只忙于“粮食与诗歌”。杜甫不但吃槐花,还吃槐叶,“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据我在北中原的乡村饮食经验,槐树中最好吃的当属槐花,槐叶涩,槐皮苦。后者多用来度荒年。
杜甫是“诗史”,话都是真的,若李白对你说吃花、吃月亮,那绝对是浪漫主义,大不可信。老杜的话你得当真去听。
苏轼是我热爱的诗人,《酒小史》中记着,他在定州时得松花酿酒,还作《中山松醪赋》。将松花、槐花、杏花在一起蒸,密封后成酒,并写诗记道:“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白蜜一起捣。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已有点替保健美容店做廣告的嫌疑了。保健商们若想与文化联姻,此时是机会,完全可以利用这一架语言的梯子爬上去。
袁枚是一位懂花的“食花客”。他春天制藤花饼、玉米饼,夏天炙莲瓢食荷花,秋天蒸花栗子糕。到冬天,围着炉子,红袖添香,开始做蜡梅芥菜羹,雅到极致。一个文人能弄到这地步,正在证明着一种优雅中的堕落。
我说以上这些吃花,可列为“行为艺术”。若是饿个半死再醒来时,第一件要做的事必是先来“二斤大饼,三五斤牛肉”,断不会先来四钱梅花细品。
想一想,其实我们北中原乡下人早已食花,只是我们不会说,不会写出来而已。历史从来记不住小人物。
我家就种有可食之花。
木槿花在我们北中原有红、白两种,我家中的是粉红色,从北中原乡村移来。木槿花是“诗经之花”,“颜如舜花”或“颜如舜英”。这世上美好的事物都是“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唐人有“世事方看木槿荣”。吃木槿花还会让人感慨一番。
我母亲告诉我,木槿花可吃,能炒吃,蒸吃。我知道木槿花叫“舜”。“舜”就是“瞬”啊!朝开夕落,像一场梦。
母亲逝去了。木槿花仍在开放。
(选自《中国美文:21世纪十年精品选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