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翳
2019-09-08王慧怡
离清明放假还有最后一天,天阴沉沉、灰蒙蒙,偶有光束漏下来。下午上体育课时,我才出门便觉得冷,想起母亲昨夜叮嘱我“多添衣”的话,一仰面,发现真的下雪了。
此前,大约是喜欢故宫的缘故,我一直迫切地盼望着雪: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可轻嗅腊梅的暗香,可静赏在历史斑驳的墙上涌动的雪光。然而,整个冬天却在我的盼望中蹑足而过,未洒一粒雪珠。此刻,当我在暖烘烘的春日里穿上半袖短衫时,雪粉却不急不慢地散了下来。
我蜷缩在校服里,兴奋又慌张地跑到操场,小雪粒刷刷轻响,沾上眼睫,丝丝凉意又掠过鼻尖。雪片愈落愈多,白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青黑的松枝上,落在篮球架上。体育老师缩着脖子冲过来,把看雪的我们赶回教室。有同学把窗打开了,北风呼呼地灌进来,我不禁打了个颤,但还是走到窗边伸手捧一把雪。或羽状、或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手掌里顷刻化成圆嘟嘟的水珠,我震惊而喜悦。
放学时,姥爷拍了视频给我:雪噼里啪啦拍打着晃动的镜头,楼下,桃树上镶嵌起道道银边。我认出这是从医院顶楼拍的。
我冲他吼:“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坐着?外边这么冷。”
“怕你学习看不到。”姥爷笑呵呵地回答。
我心疼得不得了,忙说我看到啦,快裹好,别冻着。
他兴奋地说:“我明天逃出来带你去故宫,咱们照相!”
我不禁哑然失笑,但又觉得笑不出来,眼泪想往外跑。
我梗着脖子,朝手机大声喊:“好!”
姥爷是第二次来城里住院了。上一次是七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不满十岁。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幸運,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叔叔姨妈舅舅、堂哥表妹常常聚餐,大家总是蹬着不同的鞋穿梭在不大的房子里,时不时大声喊点什么,然后大家就开始笑,我也咯咯地乐起来。
我奶奶这时候就会说,他们在笑话你呀,你别笑啦。我看着她一头银丝,不明所以地又笑起来。这时候她就会揉揉我,披了大衣,颤巍巍地下楼给我买蜂蜜蛋糕。那些蛋糕甜到所有人嘴角上扬,甜到现在的时光也依旧漫润着那股桂花蜜的清香。
每一年的辞旧迎新总少不了雪,也少不了那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老人们。我能记得姥爷不吃葱姜蒜,姥姥喜欢看着春晚织毛衣,爷爷即使少言寡语也会在我离开时塞几个橘子给我,而奶奶比所有人都忙,买菜炒菜洗碗贴春联,甚至于带我放鞭炮,抬头看一瞬的绚烂照亮了天空,新年就到了。
后来,送走奶奶的也是这漫天的烟花。那一年我八岁,那一天是大年初四。那晚,深蓝的晴空满天星斗,群星闪来闪去,仿佛要坠落下来似的,我的奶奶睡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送葬那天,大雪沉重地垂在黑苍苍的墓地里。奶奶很高,最后却只缩在那么小小的一隅角落里。大人们唱戏一样地哭起来了,我怔怔的,任由飞雪冰冷地扑在脸上。以后,再也没有给我买蜂蜜蛋糕的人了。
第二年清明,我去扫墓,细雨瑟瑟,花草都软趴趴的,还未发芽的海棠木上凄然地滚动着水珠。滴滴答答的声音里,我说:奶奶,我回来啦。
彼时初春,绿意濛濛,雪片却以惊人的速度向我手心袭来。不久,姥爷确诊肺癌晚期,住进医院。
姥爷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疝气,哮喘,还有心脏病。我去医院看他,他把瘦削的背挺得笔直,朝我笑笑,像一棵岩石上盘虬的老松树,任尔东西南北风。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他满头华发突然变得乌黑,脸上是少年的模样,站在大院门口喊我姥姥的名字,然后捧出一瓶蜂蜜。那时蜂蜜还是奢侈品,姥爷只是工厂里的工人,他买了两箱蜜蜂,肿了一条胳膊,换来姥姥一个甜蜜的笑。
我抬头望天,在玫瑰色的黄昏中,似乎又看到奶奶的脸变得光滑白腻,两条麻花辫在她肩上跳,她举起一个本子:上面是她抄了整整两个月的三百首唐诗。
渐渐地,天色将暮,白雪乱舞,染白了他们的青丝和韶华。岁月的冽风陡然刮过我的心,我这才后知后觉:岁月的河流发出谲幻的强光,永恒的旧梦偶尔会回流,升高,却依然要无可避免地失速向前。
我在姥爷面前嚎啕大哭。雪成了一个暝晦的词,我放弃了在雪地中奔跑的愿望,捧着一个破旧的本子呓语。那是六十年前我奶奶抄的诗,它像是轻轻一拽就会散开,却还是执拗地拉扯着泛黄的纸页。奶奶清秀的字写着虞世南的《蝉》,嗡嗡的蝉鸣陪伴了我三年的体育课。
三年后,我小学毕业,姥爷做了伽马刀,病愈出院。
很久以后我读到“蝉声如雨”,就又看到姥爷在医院门口一如往常的坚毅的笑。我攥起雪球,丢得远远的,看它从我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远处是黑夜,烟花遥遥地坠落,那是燃尽一生换来的刹那荣光。
雪落下来就会融化,烟花绽开后就会消失。可雪花不会后悔,烟花不会后悔。我也一直相信,我很幸运。
姥爷的癌细胞在今年被查出转移。一家人没有难受,都在说,这么久了,已经快十年了。我一直把姥爷当作是奇迹炫耀。就像是医院在桃花落尽时却飘来大雪。
我说:“好,我们去故宫。”
作者简介:王慧怡,女,籍贯:山东,高中,学校:北京理工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