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中美谈判背后的秘密36小时

中美谈判过程最吊诡的一幕出现了：美方代表团径直离开了外经贸部，为了躲开记者们的追踪，车队从侧门兵分几路撒开腿就跑。此后，代表团仿佛从空气中蒸发了一样，再也联系不上。美国代表团的“人间蒸发”，让谈判陷入死局……

如果有人在1999年11月14日凌晨4点路过王府饭店，会看见在森严的戒备中，十几个西装革履的美国人正在挨个儿把行李搬上挂着外交牌照的专车，急匆匆准备离开。但在车队即将出发之际，美国人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又把行李一个个搬了下来。

这群人是赴华谈判的美国贸易代表团，带头的人名叫巴尔舍夫斯基。一个小时前，她的副手约见中方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声称“双方分歧越谈越大”，没必要继续谈了。

也许巴尔舍夫斯基自己都没有预料到，36个小时后，她又将与白宫的首席经济顾问斯珀林一起躲在中国外经贸部二楼签字室旁边的一个女厕所里，再一次拨通了克林顿的电话：“总统先生，世界上最艰难、最伟大的谈判结束了。”

谈判桌背后的36个小时，勾勒着两个大国长达几十年的博弈。

美国代表团玩“人间蒸发”

按计划，美国大使馆本应在1999年11月14日凌晨——也就是中国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第25轮磋商的第五天向媒体发布消息。但在凌晨3点，巴尔舍夫斯基的副手卡西迪跟龙永图撂了一番狠话，美国代表团随即在王府饭店上演“欲离还休”，没有任何消息留给苦等一夜的媒体。

焦头烂额的白宫首席经济顾问斯珀林忍不住向中国谈判团怒吼：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中国将“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能加入世贸。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随即拍案而起：“中国人害怕外国人发火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下午4点，克林顿的专机正在做最后的调试工作，等待两个半小时后的欧洲之行。巴尔舍夫斯基向石广生下了最后通牒——必须要在克林顿总统到达欧洲之前达成协议，以便总统在出访前对外宣布结果，否则美方代表团就要在15日上午离开北京，并宣布中止谈判。这意味着留给中国的时间只有不到24个小时。

60岁的石广生深知，此时哪怕是一点点失误，都会让前面十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他要求跟朱镕基總理通个电话。

但还没等石广生打完电话回来，美方代表团就急匆匆要离开。外经贸部的一位司长追出去问：“你们去哪儿？”驻华使馆临时代表麦克海随口说：“我们去接总统电话，马上就回来。”

中美谈判过程最吊诡的一幕出现了：美方代表团径直离开了外经贸部，为了躲开记者们的追踪，车队从侧门兵分几路撒开腿就跑。此后，代表团仿佛从空气中蒸发了一样，再也联系不上。

躲着中方谈判人员的斯珀林，在美国驻华大使馆拨通了克林顿的电话，汇报道：“中方作出了一些让步，但现在谈判局势又恶化了，美方是否也作出对应的妥协？”克林顿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于是在11月14日下午6点，一群美国人在北京城“消失”了。

中美谈判代表再一次回到谈判桌上

不辞而别的美方代表团让中国谈判代表们感到气愤。他们相互约定，谁也不能向美方示弱。这天夜里，无论是巴尔舍夫斯基和斯珀林，还是龙永图和石广生，都已准备好了接受一个无功而返的结局。

长期从事外交和贸易工作的经验，让龙永图成为谈判的关键人物。11月14日夜里，朱镕基亲自给龙永图打了电话，指示他跟美方代表联系。在朱镕基说，不管是否能够达成协议，明天还是要按照惯例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后来，双方对如何重新建立联系的过程出现了回忆分歧：龙永图声称是美方副谈判代表卡西迪主动要求从早晨三点半开始会晤，但斯珀林坚称是中方邀请他们去外经贸大楼，还不透露目的。

但无论如何，在11月15日凌晨3点半，中美谈判代表再一次回到了谈判桌上。没谈多久，龙永图就发现了异样：美国谈判代表团提议把这些年达成的500多页协议逐一校对，严谨到每一个标点。他敏感地意识到，美方是有意愿达成协议的，“应该给最高决策层传递这一重要的信息”。

没有太多犹豫，他决定打一个越级电话。

“你一定要和美国人谈成，不要把他们放跑了”

11月15日早上6点，龙永图给朱镕基办公室打电话，被告知昨天总理和美国国务卿一直聊到晚上3点半，还没有起床。到了7点钟，龙永图打了第二个电话，这一天中国正在召开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如果还找不到总理，可能一切都来不及了。此时谈判桌上双方已经准备鸣金收兵了。

9点半，龙永图接到了他期待已久的电话。朱镕基语气严肃地问他：“龙永图，你跟美国人谈了这么多年，你给我一个判断，美国人这次到底愿不愿意签？”龙永图向总理承诺：“根据我跟美国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是愿意签的。他们已经开始校对文本了，校对文本说明他们准备签了。”

朱镕基用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告诉龙永图：“好，我相信你的判断，你一定要和美国人谈成，不要把他们放跑了。”龙永图心里有了底。

更大的转机出现在上午10点。作为世界上可能是最了解世贸具体情况的总理，朱镕基表示：由他亲自来和美方代表谈。

在谈判中，双方亮出几乎所有底牌。巴尔舍夫斯基在请示了克林顿后，旋即决定与中国达成协议。

记者们已经在外经贸部大楼外面蹲守了整整6天，但具体的进展一无所知。11月15日这天是周一，新华社记者刘兵发现来了许多港澳和外国记者，他们消息比较灵通，刘卫兵意识到今天可能会有大新闻。

中午，一位新闻官出来说了一句“今天别走”，记者们恍然大悟，手快的人已经开始准备写新闻稿。

下午2点50分，外贸部一位姓胡的官员向中外记者宣布，中美双方将在一个小时内就中国加入WTO达成协议。记者们纷纷准备向签字大厅冲锋。3点25分，不知哪位官员喊了一声“可以过……”，话还没说完，记者们就蜂拥而入，《中国日报》的记者徐金星还摔了个大跟头。没在大厅里抢到好位置的女记者，脱了高跟鞋直接爬上了外贸部的真皮沙发。

3点48分，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副部长龙永图、美国贸易谈判代表巴尔舍夫斯基、美国总统经济顾问斯珀林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焦灼而紧张的36个小时结束了，自此中国的入世之旅是轻舟已过万重山。2001年11月21日，中国正式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

（《世纪人物》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