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香千年
2019-09-03周寿鸿
周寿鸿
我的乡愁,从想象出发,只要附着于质朴的草木,就会扶摇多姿、温婉生情。每至夜阑,我就会打开窗户,借着夜色与星光,与远方的草木们对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是对草木的误读。草木汲取天地之华而滋养众生,化无情为有情,而很多人却不懂得爱惜草木。我是个乡下人,在困苦的年代,在守望田园的旧时光里,与草木同生共长,草木的品质与精神,是一股唤醒少年生命的力量。它如春风化雨,滋养着我的一生,最终我也会如落叶化泥,回归草木的故园。
人生如韭,我想谈谈乡间常见的韭菜。
一
一畦春韭,脆鲜鲜、笑盈盈地在我的眼前晃动。
小时候,老屋门前的菜园并不大。记忆中,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责任田大多种了庄稼,菜园是挤出来的,韭畦又占了小半。小小的菜园,是我认识大自然的课堂。放学后,我回家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河边担一桶水,来给菜地浇水。
俗话说:“一月葱,二月韭。”农历二月,寒气渐退,地气刚刚回暖,只要一场细细的春雨,韭菜们就率先从地里冒出头来。新韭生长极快,在薄寒的早春,一畦初韭亭亭玉立,萌动着生命的欲望。只需几天光景,它们便齐刷刷地长出一丛叶片。
晨起,我看到脆嫩的韭叶又长高了寸许,露珠在叶尖晶莹跳动。小菜园里韭香弥溢,清新自然。这时候的韭菜,根茎洁白,翠叶水灵,叶片短茁而肥嫩多汁,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口齿生津。
那个年月,早春青黄不接,新粮还没接上茬,哪有多少食物可吃。在喝了一个冬天的咸菜汤后,终于可以吃上新鲜的蔬菜了。母亲就用这新韭,做一盘香味扑鼻的韭菜炒鸡蛋,来安慰我们辘辘的饥肠。
新韭翠绿挺秀,经水一洗更加鲜亮。母亲在火灶里加上一把柴,让火头更大些。一匙香油下锅,发出滋滋的脆响,仿佛欢快的歌声。她打好两个新鲜鸡蛋,在碗里将蛋黄蛋清搅拌均匀,鸡蛋下锅摊炒,待蛋色金黄,即铲切成条,然后倒入洗切好的韭菜段,迅速翻炒几下,待韭菜变软,再撒些细盐,翻炒两三下便起锅装盘。一盘金黄碧绿的鲜韭炒鸡蛋便呈现在面前,让人垂涎欲滴。
这一盘韭菜炒鸡蛋,把满屋都熏香了、照亮了。嫩绿、金黄、油亮,袅袅的热香在眼前盘旋着,勾起难耐的食欲。急吼吼地,一筷韭菜炒鸡蛋下口,顿时满嘴生香,人的心都要醉了。闭眼品味,仿佛一朵朵鲜花在渐次绽放,红的、黄的、紫的,色彩纷呈,还有美妙的音乐在萦绕。春天的气息从口到腹,流转在我的体内。味蕾的所有触角都舒展开来,捕捉着、回味着那种难以言说的美妙感觉。
在这一刻,曾经的苦日子,寡淡无味的生活,都成了过去。要说幸福是什么,不就是这一盘韭菜炒鸡蛋的滋味吗?如今,每次想起家乡,我的眼前就会浮现韭香四溢的菜园,随着炊烟升起,小院里溢满韭菜炒鸡蛋的香味。春韭那浓郁的辛香,渗透到我的骨髓中,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凝结在我的味蕾上。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那么美味的韭菜,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吃了。韭菜的生命力旺盛,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割韭菜也讲时辰,葱怕雨,韭怕晒,最好是在清晨或早饭后。古谚云:“触露不掏葵,日中不剪韭”,庄户人家倒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日头未上中天,把韭菜晒蔫了,都可以现割现炒。小时候,我很喜爱拎上竹篮去割韭菜,盈盈一握叶片,细镰贴地轻抹,韭菜一声低吟,便齐崭崭地采在手中。择菜也极容易,韭菜不生虫,只需在水中一洗,抹去紫红色根皮,便可下锅做菜了。
有了韭菜,我们家的餐桌开始有声有色。除了韭菜炒鸡蛋,韭菜炒土豆丝、韭菜炒豆芽、韭菜豆腐汤也是我们的下饭菜,白中泛绿,绿白交织,极为养眼。韭菜虽是很普通的食材,但充满灵气,让饭菜在味道之外还增添了美感,让农家人的日子有滋有味。
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冬天枯了,来年春风吹又生。今年清明回老家扫墓,走在长长的村路上,一畦畦春韭绿得亮眼,油菜花一簇簇开着,我的身影被春日拉得老长。各家的院门大多关着,年轻人成了候鸟,只有三五老人,坐在巷口聊天。人亦如韭,一茬换了一茬,岁月带走了一位位父老乡亲,也染白了我的双鬓。所幸,父母仍然健在,让我在老之将至时,还能享受到“妈妈菜”的滋味。
韭的香,家的味,真想念老家的韭香小院。
二
大地回春,热气上升,人体肝气易旺,从而犯脾搅胃。韭菜含有挥发性精油和硫化物等特殊成分,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辛香,有助疏调肝气。春天,胀了,腻了,吃上一两顿韭菜,精神就会振奋,胃口就开了。
乡贤汪曾祺是文坛有名的美食家。他的一支笔,让舌尖活色生香。
他写过昆明炒鸡蛋,“一颠翻面,两颠出锅,动锅不动铲。趁热上桌,鲜亮喷香,逗人食欲”,写过家乡高邮的韭菜虾饼,“以暴炒的韭菜骨朵儿衬底,美不可言”。汪老虽未专门写过韭菜炒鸡蛋,但我坚信,他也是极喜欢这道菜的。有一年,汪曾祺去草原林区体验生活。6月绿油油的草原上,开满了黄色的金莲花,他作了一首打油诗:“草原的花真好看,好像韭菜炒鸡蛋。”可爱的汪老,把世间的美好,形容以韭菜炒鸡蛋,可谓妙绝!
汪老還写过一篇《韭菜花》,评点五代杨凝式的《韭花帖》。这个《韭花帖》可了不得,被誉为“天下第五行书”。帖文不长,顺录如下:
“昼寝乍兴,朝饥正甚,忽豪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根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维鉴察,谨状。”
从帖中看,这位大书法家吃的韭花酱佐羊肉,香、鲜,回味悠长。汪曾祺喜欢杨凝式的字,还有文,也有同样的见解:吃羊肉,佐以韭菜花最有味道。他感慨道:“韭菜花这样的虽说极平常,但是极有味的东西,是应该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
其实,韭菜与羊肉同食,并不是五代时才有。作为我国的原生蔬菜,韭菜早在两千多年前就非常风光,《诗经·豳风·七月》有咏:“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意思是,在那初春二月里,早早来行祭礼,献上的是羔羊和韭菜。
韭菜祭祖,在古代是祭祀大礼,目的是让列祖列宗也来尝尝鲜。晋代《风土记》里也说:“正元日,俗人拜寿,上五辛盘。五辛者,以发五脏之气也。”所以自古及今,人们都有早春食韭的习俗。在《清史稿·礼志》中,正月的荐新物品有三项:鲤鱼、韭菜、鸭蛋。除了味极鲜美之外,也与韭菜的“剪而复生”“久久为韭”有很大关系,意在祈求祖先护佑子孙永远昌盛。
春韭最有名的吃法,当然要算是韭菜炒鸡蛋,《礼记》中就提到“庶人春荐韭以卵”,说明韭菜炒鸡蛋早在两千年之前就成为大众美食了。
想来,韭菜真是好东西。好在本身既是美味,无论煎炒还是做馅,皆堪供馔;它还是一种极佳配材,与其他任何食材的速配,都能迅速擦出爱情的火花。韭菜炒鸡蛋自不用说,炒河虾,用汪曾祺的话来说是“美不可言”;炒香椿,让人“打个嘴巴子也不肯丢”,还有韭菜炒百页、炒香干、炒肉丝、炒绿豆芽等等,都非常好吃。
清代袁枚介绍过一份炒韭菜的菜单,很有江南的韵味:“专取韭白,加虾米炒之便佳。或用鲜虾亦可,蚬亦可,肉亦可。”在我的老家,有俗语说“春分韭,清明螺”。当“春分韭”遇上“清明螺”,那也是真正的绝配。
顺带加一句,韭菜作为蔬菜,却是“荤物”。明代的李时珍说过:“五荤即五辛,炼形家以小蒜、大蒜、韭、芸苔、胡荽为五荤;道家以韭、蒜、芸苔、胡荽、薤为五荤。”古人还认为,韭菜的“辛”劲,能够驱除五脏的浊气。
三
在“五辛”之中,韭菜又被称为“兰葱”,形象立时就优雅了。它还有一个很别致的名字——草钟乳。
细细端详这个“韭”字,形态颀长柔婉,依着风,依着地,撒娇似的,长发纷披而下,倚两茎而立,让人顿生怜爱之情。中国的文字,在词义之外,字形自成一美,就是这么有味道。
《说文》说“韭”字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韭”字中的“非”,又表示可以收割三次,三和九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无数。“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你看,一个简单的“韭”,具有这么丰富的内涵,很有哲学的意味。
韭菜新发,春意横生,一边品啖春韭之嫩美,一边想象剪韭之雅趣,别有一番滋味。
汪曾祺在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蒲橋集》时,曾自撰广告语印在封面上,并自我调侃“假装是别人写的,所以不脸红”。其中说:“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语出《南齐书·周颙传》。周颙身居高位,却结庐于钟山,他清贫寡欲,终日种菜。有一次,文惠太子问他:“蔬食何味最胜?”周颙回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就是说,初春的韭菜、晚秋的白菜,都是时令味美的蔬菜。
汪曾祺用“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形容自己的文字,流露出一种自信与自得。他的文章恬淡有趣,回味悠长,滋味确实近似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周颙身居高位,也是位大学问家,仍隐居山野,最爱早韭与晚菘。到了清代,著名学者厉鄂辞官回家后,也亲自种韭培菘,赋诗云:“几棱荒畦非赐田,晚菘早韭资寒泉。”
韭菜能够成为极具意蕴的草木代表,杜甫的贡献最大。
乾元二年(758年)三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的杜甫,自洛阳经潼关回华州。在经过奉节时,他想到了20年未见的好友卫八,心头一动,决定去乡下探访。到时天色已晚,卫八看到老友忽然而至,不禁喜出望外,来不及细聊,赶紧“驱儿罗酒浆”。可是光有酒还不够啊,家里清贫,没有什么储备,外面又下起了雨,怎么办呢?
幸好,菜园里种着韭菜,就冒雨割一把韭菜下饭吧。韭菜炒好了,那黄粱小米饭也刚刚煮好。一绿一黄,又香又热,不是珍馐美味,却是家的味道。古往今来,还有比这更温暖人心的吗?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在颠沛流离中遇到故友,在融融烛光下举杯夜话,杜甫感慨万千,写下了《赠卫八处士》,留下“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的千古绝唱。
从此,韭菜不再只是因食香而有诗意,还有了离别重逢之意,有了乡愁的成分。一代代的中国文人感同身受,化为念兹在兹的乡土情怀。
苏东坡咏叹:“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辛弃疾赋词:“夜雨剪残春韭,明日重斟别酒”,让我们在食韭之时,也深深感慨世事之茫茫。
明代高启有诗:“芽抽冒余湿,掩冉烟中缕。几夜故人来,寻畦剪春雨”,在张岱的《夜航船》中,亦有“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饼”之语。韭菜的味道中,融入了人情和世故。暖人心脾的不止春韭的鲜香,更有诚挚的友情。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寓居乡野,生活清贫而自得其乐:“春韭满园随意剪,腊醅半瓮邀人酌。”阳春三月,韭熟春浓,邀请村邻老友来对坐,浊酒几杯,桑麻话长,不亦乐乎。
可见,韭菜之美,已不仅是滋味如何,更有剪韭作炊的闲适之情与唯美意境,让我们心驰神往,油然而生故园之思。
直到现在,春韭还是培植乡情的最好风味。庄户人家来了客人,就去菜园割上一把韭菜,到鸡窝摸来两个蛋,洗洗切切,煎炸翻炒。很快,一盘韭菜炒鸡蛋端出,散发着无尽的香味。
风雅的韭菜,以烂漫花开,一年一度地向我们谢幕。立秋过后,剪而复生的韭菜终于老了,长出细长的韭薹,顶着一簇簇洁白花朵。花是花,薹是薹,每朵花都极力舒展,香味弥溢,蓬勃可爱。
在北方农村,村民们此时会采摘韭花,在太阳下晒干后,与辣椒、生姜一起碾碎腌制,谓之韭花酱。“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从五代杨凝式《韭花帖》中的这句话,可知韭花食俗之悠久。
美味催生名帖,名帖又传扬美味,让韭菜的风雅千流万转。醇厚的中国味道,至今不曾散去,仍时时萦绕在我们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