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走向未来,从民族走向世界
2019-09-02彭小云
彭小云
初见: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1977年5月18日,第一个国际博物馆日正式设立,迄今已有43个年头。按照惯例,每年一度的国际博物馆日将由国际博物馆协会(ICOM,简称国际博协)确定一个全球性主题,今年的主题即为“作为文化中枢的博物馆——传统的未来”(Museums as Cultural Hubs:The future of tradition)。
与往年一样,今年的国际博物馆日,贵州省博物馆开展了很多活动,其中有一项“对话馆长”的活动颇受观众期待。活动当日。会场内坐满了预约前来的观众,会场外还有许多未来得及预约而等待的人。在很多人的主观印象或想象中,博物馆就像是深藏在城市之中却又游离于城市之外的一个机构,而作为省级博物馆的一馆之长,想必示人的形象也是异常质朴庄重的。然而等观众坐定之后,在主持人的千呼万唤及万众期待中走上讲坛的人却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身高约莫一米七八,身着黑色中山装,一副黑色镶边眼镜,些许稀疏的白发,干净整洁、神采奕奕,通身给人以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印象。
与主持人简单寒暄之后,讲坛便成为了馆长的三尺讲台。只见他站在讲坛中央,举手投足,气定神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博物馆的四大功能:收藏、保护、研究、展示;讲博物馆的历史沿革:从世界最早的埃及亚历山大博物馆,到最早向公众开放的大英博物馆,再至晚清张謇创办的中国最早的博物馆南通博物馆;讲博物馆过去从1.0时代到2.0时代,以及即将到来的3.0时代;讲贵博的努力与成果、创新与未来、缺点与不足。短短二十几分钟的演讲,馆长陈顺祥深入浅出,侃侃而谈,向观众讲述了博物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令现场观众无不感慨振奋。
在谈到“博物馆作为文化中枢”这样一个定位时,陈馆长解释道:“博物馆作为文化中枢,国际博协是将其视作‘社区中枢这样一个概念来加以说明的。但实际上不同的博物馆及其馆长对这一主题的理解和阐释又是不尽相同的。比如国家文物局局长刘玉珠认为,作为‘文化中枢的博物馆实则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作为时间轴上的‘文化中枢,博物馆应肩负起连接过去、现代与未来的使命;作为空间轴上的‘文化中枢,博物馆应致力于搭建不同地域、不同文明、不同民族之间沟通的桥梁。而在我个人看来,既然叫‘文化中枢,其中必然包含了两个层面的东西。首先博物馆作为公共文化服务机构,综合了很多其他公共文化机构的功能,它既可以是美术馆、科技馆、文化馆,又有4D观影室可以作为电影院,还有可供演出的小剧场。其次是从文化的层面来讲,博物馆作为一个窗口,通过基本陈列、临时展览等多种形式展示人类活动和自然环境的见证物,不仅要让贵州人了解世界、让世界了解贵州,更重要的是要让贵州人了解自己本土的历史和文化。”
君子不器:从城市规划师到博物馆馆长
儒雅、谦和、幽默、风趣……诸如此类的形容词,大概很难让人将之与印象中不苟言笑的工科生联系起来。但就是这样一位文质彬彬,谦逊风趣,掌管着文化中枢的博物馆馆长,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工男”。
1996年,陈顺祥考上大学,主修工程测量,毕业之后进入国土部门做地籍测绘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测绘地形地貌。在县里工作的时候,他在职读了城市规划专业的工程硕士,后来到省文物局工作近十年,并在期间通过了注册城市规划师的考试。在大学期间,陈顺祥念的专业虽然是实打实的理工科,但是他对文科类的东西也非常感兴趣,特别是与历史相关的知识。這些当初的个人业余爱好对他后来从事文化遗产的研究保护工作带来很大的帮助。因为文化遗产保护既需要过硬的专业技术,同时又要求研究人员具备深厚的文史知识。
“文理分科作为高考的一种有效手段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实际上文理只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不能说孰好孰坏,能将两者取长补短结合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就好比我们做博物馆,主要考虑的是怎样更好地传承文化,但在这个过程中要形成一个逻辑严密的体系,就要考虑怎么把有限的资源合理规划、适当分配,还要考虑经济的可承受性、技术的可操作性以及当下人们的实际需求。这些工作就需要将文科的感性思维和理科的系统思维结合起来综合解决。”
陈顺祥在省文物局工作的近十年时间,主要从事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诸如古建筑、古遗址、传统村落等不可移动文物的研究与保护。直到2017年调任贵州省博物馆馆长,他又将这些丰富的经历充分用于谋求博物馆今后的发展。如何使有限的空间和藏品发挥出最大化的效果;如何才能让博物馆突破狭小的馆舍天地,走向广阔的大千世界;如何在通过收藏、展示等手段来履行博物馆见证和传播历史、文化与艺术等社会职能的同时,进一步推动贵州文化遗产的保护与研究。“现在我努力思考的就是怎么把之前我做过的古建筑、村落、街区串联起来。在这一工作过程中。之前的工科学习经历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我转变僵化思维,激发出更多的灵感,这对博物馆的创新发展是很有帮助的。”
目前,被称作“现代建筑最后的大师”的贝聿铭老先生仙逝,在他一生辉煌的建筑作品中,博物馆的建筑设计是其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可以从他设计的诸多博物馆建筑中看到建筑形式与功能完美结合、相得益彰,这也正是贝老最为人称道的地方。建筑对于博物馆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作为曾经的城市规划师,又有多年古建筑古遗址研究背景的陈顺祥馆长在谈到这一话题时,不无感慨地说道:“博物馆作为一个永久性机构,自然有不同于其他建筑的特定功能和需求,但是现在很多博物馆建筑都或多或少存在形式大于功能的问题。”在他看来,博物馆作为一个城市或者一个地区的标志性文化机构,其设计与建造理所当然地要考虑当地的历史与文脉。但是再优秀的建筑,它的设计首先要满足它的功能性、实用性。满足它作为博物馆的收藏、保护、研究、展示的四大功能。其中包括方便适用的展厅、公共活动空间、库房,还要有便于开展各种文化活动、讲坛,以及餐饮、文创等参与、体验的空间。但现在的情况是,建筑师太过于追求建筑的文化象征意味。总是绞尽脑汁地用设计去赋予建筑更多的人文意义,有的甚至就是为了炫技,而博物馆作为收藏、保护、研究、展览的作用则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不能说舍本求末这么极端,但至少可以说博物馆的功能性或多或少被忽略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其中以黄河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地区最为繁华灿烂。诸如山东省地处华北平原,古时为齐鲁大地、孔孟之乡;西安乃是十三朝古都,脚下踩着的随便一片土地都曾是历史的王朝;北京古称幽州,乃兵家相争之重地,后为明清帝都,如今又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相比之下,贵州僻居西南,崇山峻岭,茂林深壑,曾一度被中原视作“蛮荒之地,化外之民”。再者,在汉民族长期占据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时期,汉文化对中华民族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相比之下,少数民族由于长期偏居一隅,深居简出,所以给大多数人的印象都是神秘莫测的。虽说贵州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省份,但除了居住在少数民族聚居地的人以外,对于省内其他地区的人来说,也甚少了解贵州的少数民族文化。
让贵州人了解自己,这一点在陈馆长看来非常重要。“现在国家大力倡导文化自信,但如果我们连对自己都不了解,肯定谈不上文化自信。”陈馆长老家就在贵阳城外的息烽,可以说他是一位有着深深乡土情怀的人。说到贵州对中华文化的历史贡献,他一再强调贵州在中国西南地区的枢纽作用。“贵州处于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分水岭位置,地处高原,不像周边的湖广、巴蜀、滇等有平原支撑,缘于这样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黔地未能形成自己特有的典型文化区域。但它的重要性也恰恰在于此。贵州的历史发展,大致经历了从边疆至边陲,从边陲到内陆的过程。贵州历来都是周边诸文化交流的重要中枢,同时也是中原文化与西南文化过渡的重要地带,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进程中的重要见证。”的确,回顾贵州的历史,远到汉灭夜郎,近到国际大数据;大到抗战时期滇缅公路的运输枢纽,小到连接融合周围省市的方言俚语。不论是从地理位置,交通要道,还是文化融合无论是古时夜郎、秦汉、宋元、明清、抗战时期、三线时期,还是当今大刀阔斧的改革建设,贵州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其次,在陈顺祥看来,贵州的历史不单单是贵外旧己的历史,同时还是中华文化圈向西南拓展的历史。自秦汉征伐灭夜郎开始,贵州逐渐与中原文化交流互融,虽然魏晋南北朝至唐朝的几百年间彼此之间的交流一度面临脱节,但到了宋元明清时期,贵州就此牢牢地纳入了中华民族的大家庭。汉灭夜郎之后汉文化的进入带来贵州第一次大开发,明代屯军的第二次大开发,抗战时期的第三次大开发。以及后来的三线建设和如今国家号召的西部经济大开发。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开发中,贵州作为多民族省份的鲜明特点和优势也渐渐凸显出来。而在当今全球化、国际化的语境下,如何确立民族文化在中华文化乃至世界文化中的定位;如何从民族文化中汲取生存智慧,以应对全球资源短缺的问题;以及如何探寻民族文化可持续性健康发展的生存之道也成为了博物馆所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目前博物馆对此做出了很多努力,除展览之外,文创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也受到许多民众的好评。“但民族文化不是简单的拼贴,不是把民族符号、民族元素印在杯子、衣服、手机壳上就完美解决了。正如习近平总书记说的,‘我们要讲好中国故事。博物馆也要全心全力把民族文化的故事讲深、讲透、讲好,讲得吸引人。”
如何才能讲好民族文化故事?
《庄子·外篇·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博物馆的存在自然是建立在过去的时间之上的,这是它的属性使然。但若是因此便将博物馆束之高阁,完全置于时间之上,现实之上,则是绝对不可取的。因为博物馆作为自然与人类的历史遗产,不仅是人的过去,更是人类的现在和将来。当今博物馆所要做的,正是走下神坛,打破藝术和现实之间的壁垒,真正从阳春白雪走向普罗大众,与人民群众相结合,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将历史文物展现在公众的面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陈顺祥自上任以来,一直致力于突破传统的桎梏,使博物馆走出馆舍,走向现代,走向未来。在贵博所有工作人员的励精图治下,贵博在宣传、创新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每到周末。总是能看到很多学校或者美术培训班的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到博物馆参观和写生。“但这些还远远不够”,陈顺祥一再表示,博物馆要发挥更大的作用和效能,就不能局限于博物馆建筑的框架之内。除了积极宣传,让更多的人走进博物馆,切身体会时光积淀的产物,更要走出馆舍小天地,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
事实确实如此。博物馆就像坐落在城市之中的学校,那些不会言语但却积淀了时光的静物就是最好的老师;那些怀着崇敬与期待之心走进馆舍的人都是它的学生;而它向人们所传授,所讲述的,也不仅仅是器物本身,更多的是它身上所承载的深邃厚重的历史。从原始海洋到现代文明、从衣食住行到琴棋书画、行走其间短短几个小时,便走过了数以亿计的地球进化史,上万年的人类文明史以及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史。但如果只把博物馆局限在馆舍之内,不仅是一定程度上的资源浪费,也让更多有可能对博物馆感兴趣的潜在文物爱好者或历史爱好者失去了接触博物馆的机会。
“不过,”陈馆长欣慰地笑道:“比起十几年前,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好很多了,随着贵阳近几年来的快速发展,我明显感到大家对贵阳的认同感在与日俱增,这不仅仅是指乡土情节,而且还有文化上的认同,这对于博物馆来说是很重要的。”
后记
博物馆前面是一片种满三叶草的斜坡,象征祈求、希望和幸福的三叶草随着五月微风轻轻摇曳,站在绿草掩映的石阶上仰望馆舍,一块巨大的几何菱石中盘桓着一条沉睡的贵州龙,象征着贵州省十八个民族的十八种颜色的彩板在穿孔铝板下若隐若现,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正等着有心人上前揭开,发现面纱下的多彩贵州。
有趣的是,就在国际博物馆日过去不到一周的时间,2019年国际大数据博览会就在博物馆对面的国际生态会议中心举办。代表着人类数据科技最前沿的产品汇聚于此,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咋舌的新产品上。展厅里所陈列的每一个产品,就是我们已经拥有的今天以及触手可及的明天,若这个时候有人回头看看,会发现仅隔着一道车水马龙的洪流,那里盛放着人类的昨天。而那座赤红色的几何建筑,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终有一天会把这边的东西全都吸纳进去,成为静止在展厅角落里的历史文物。
期间,不少人从展会场馆出来,穿过地下通道走进了博物馆。不知道一向致力于连接传统与未来的馆长陈顺祥看到这个情景,又会有怎样的感触和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