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及沈从文研究
2019-09-02热比姑丽外力
□ 热比姑丽·外力
第一:中国现代文学环境中的沈从文
沈从文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重要地位的一位作家,他的文学创作始于1925年发表的《集市》,第一部作品集《鸭子》1926年出版,一生总计发表了30 多部文学作品集和一部以《古代服饰研究》为名的中国古代文物研究著作。沈从文以其独特的文学理想和小说观也以及丰富多彩的作品创作赢得了国内外研究者的喜爱、关注和广泛研究,出现了不少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成果中有不少文学命题和社会热点问题,研究者在研究沈从文作品的艺术特点、文化内涵、思想内涵,及创作背景、个人生活和学习情况的同时,还从跨学科、跨文化等角度,将沈从文与国内外作家进行比较,也出了不少研究成果,这些内容归根结底涉及到三个方面,一个是沈从文的小说观及其文学创作的影响,第二个是他的文学理想及其文学史意义,第三个是他的生命观及其意义。
沈从文研究始于1925年唯刚先生撰写《大学与学生》,至今已经历经90 多年,依照具体研究成果,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沈从文研究最活跃的时期,具体时间是1924年—1940年代;第二个时期是从1950-1979年;第三个阶段是从1979年至今。
第一个阶段出现了24 部研究沈从文及其作品的专著(文章),其中80%是肯定沈从文及其作品艺术成就的文章,其余是批判性文章。从1979年至2003年期间总计28 位研究者出版或发表了28 部著作,其中1990、1991、2002年出版的专著最多,除两部专著在美国出版外,其他的26 部都是在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香港出版的,按成果分类,其中7 部专著属于沈从文作品研究,5 部专著属于沈从文背景研究成果,其他专著都是沈从文作品文化思想研究和综合性研究成果,均属于对沈从文文学创作的基础性研究。
从1924年至2000年中旬为止,沈从文研究领域的代表性研究者有44 人之多,他们出版了40 多部专著,其中除了两部在美国、一部在新加坡出版发行外,其他41 部都是中国学者撰写并在国内出版发行的专著,关于沈从文背景研究有26 部、关于沈从文作品研究有6 部,关于沈从文比较研究有4 部,其他是关于沈从文作品文化思想研究和综合性研究的,都属于对沈从文的基础研究。
1929年沈从文兄妹四人与母亲在上海合影
1979年以来,不少硕士、博士生撰写了关于沈从文的研究论文,经初步统计,从1968年金介甫的博士学位论文《沈从文—其人其文》在美国悉尼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以来,至今笔者总计搜索到了45 篇学位论文,其中37 篇为硕士学位论文,除6 篇是在美国、新加坡、日本等国家获得博士和硕士学位以外,其他39 篇学位论文是在中国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按照这些学位论文定稿或获得学位的时间来看,80%以上的学位论文是在1990年至2018年完成的,其中2000-2003年的学位论文最多,以研究方法和对象来看,学位论文中关于沈从文作品研究和沈从文背景研究的论文较多,占学位论文总数的50%;关于沈从文思想文化研究和沈从文比较研究的论文也占40%左右;关于沈从文综合研究的论文占10%左右。从研究性质来分的话,95%以上都是属于基础性研究。可以说,沈从文研究最基础性、最前沿性研究成果都在中国国内,学术界广泛关注和研究沈从文作品的艺术和文化内涵,关注沈从文的创作背景、他的家乡、他的创作来源,甚至他的家庭生活等。从2000年以后,沈从文研究更趋向于跨文化、跨学科研究,趋向于比较文学研究。
沈从文研究成果按照研究对象、研究内容、研究视角、研究方法的不同大概分为四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研究沈从文创作背景、个人生活、写作习惯、爱情生活、创作道路、生平、家乡等问题的研究成果,最有代表性的是金介甫的《沈从文论》(1980年出版)、凌宇的《沈从文传》(1988年)、朱光潜的《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和刘一友的《沈从文与湘西》(2003年)、李家平的《凤凰之子》(1997年)等。
第二种类型是研究沈从文作品的艺术特点和思想内涵的评论性文章,最有代表性的是夏志清的《沈从文的小说》(原作于1961年发表,译作于1979年出版)、金介甫的《沈从文笔下的中国》(1994年),吴立昌的《沈从文作品欣赏》、《沈从文小说的人性美》(1988年)、《沈从文小说理论—沈从文小说理论、批评代表作新解读》(1998年)、刘洪涛的《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2002年)等。
第三种类型是研究沈从文及其作品文化内涵、家族情结、文学理想等相关内容的研究成果,最有代表性的是金介甫的《沈从文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地域色彩》(1987年)、刘一友的《沈从文与楚文化研究》(1992年)、吴晓东的《〈长河〉中的传媒符码——沈从文的国家想象和现代想象》(2003年)、吴立昌的《建筑人性神庙》(1991年)等。
第四种类型是从比较文学角度将沈从文与其他国内外作家进行比较的研究成果。最有代表性的有《沈从文与中西文化〈节选〉》(1990年)、杨瑞仁的《域外学者关于沈从文与世界文学比较研究》(2002年),李辉的《思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1992年)、刘洪涛《湖南乡土文学与湘楚文化》(1997年)、凌宇的《湘西秀土—名人笔下的沈从文及沈从文笔下的的名人》(1998年)、周志平的《京派与海派总论》(2003年),赵学勇的《新文学与乡土中国—20 世纪中国乡土文学》(1993年)等。
总而言之,沈从文研究成果较多,涉及的文学命题也较深广,覆盖到从小说观、文学理想至生命观、创作技巧和艺术效果等。经过统计和分析各类沈从文研究成果,具体分析沈从文研究成果中所总结出来的沈从文的小说观及其文学史、沈从文的文学观及其文学史意义,沈从文的生命观及其文学史意义。
从事沈从文研究及发掘其学史意义必须要了解养育的他文学根基——中国现代文学以及现代文学史。
中国现代文学从时间角度讲,是从20 世纪初正式形成并发展的,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极具现代性且复杂的演变过程,目前仍然在持续发展,它包括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当代文学史,并且能够反映中国从近代转型与现代、当代社会中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状态,是对当代文学、新世纪文学仍然产生深刻影响的、正在持续的一种文学形式。
1932年在山东青岛大学教书的沈从文
中国现代文学这一概念包含的历史、思想、文化含量很丰富。在中国现代文学形成与发展的演变长河中,现代文学所处的环境十分复杂,包括来自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影响;也包括来自国外的大环境的变化、思想差异等方面的压力,复杂多变的环境迫使中国现代文学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要逐渐适应变化纷繁的环境。在经历了这些之后,才慢慢发展成今天丰富多样的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经历了三个彼此联系又相对独立的历史阶段,在每个阶段中都出现了代表性的、开拓性的作家和作品。例如,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以启蒙为主体,从20 世纪初经“五四”新文学运动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这一段文学的主要特点是以现代理性精神为主,以现代启蒙主义、人道主义为思想基础的“人的文学”,这是主流,除此之外也产生了部分阶级革命、社会理想主义、民间形态等形式的文学,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多样化、多元化提供了坚固基础。鲁迅在其《呐喊》《故事新编》《仿徨》等作品中所体现的强烈的启蒙色彩、人道主义精神和对国家和国民的责任性为主的现代主义精神,严厉、精炼、生动、具有强烈感染力的语言风格,散文与故事、杂文与小说相结合的情节模式对其他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带动了整个中国文学走向现代文学的道路,特别是他的小说《呐喊》《仿徨》成为是中国现代小说艺术的高峰。中国现代小说自鲁迅开始,又以鲁迅的创作印证了这种新的文学样式的成熟。他把一生献给了中国文学,献给了中国新文化与新文学建设,所以毛泽东把他视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①
中国文学从近代文学转型现代文学时期,鲁迅先生本着关注中国、关注中国文化、关心文学、关心转型中的人和人的关系的精神,一开始就认为必须要做一个清醒的、有现代觉悟的、有爱国、爱民之心的人,提出“立人”思想,对人的思考、对人价值的重新认识与判断是鲁迅思想、鲁迅文学思想的中心,也是整个现代文学最关心、最核心的部分。他的这种思想体现出一种中国式的进化论,“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凡事举”的思想,不但推进了国人的进步,也推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积极向人道主义、启蒙主义、现代主义方向转型的进程。他的文学创作彰显了中国新文学革命的成效和实绩,开辟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新道路。
中国当代文学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世纪70年代末这一发展历程中,其现代性以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想精神为重要内容,从而折射出这个时代和时代的人对现代性的渴望。
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现代性以“重返五四”、人文精神的回归为主线,同时,随着中国社会的深刻转型而生发出新质。它由1970年末至1980年代的新时期文学,1990年代后的新时期文学和2000年以来的新世纪文学三个部分组成。但是它的起跑线还在“五四”新文学,思想根源还在梁启超、鲁迅、郭沫若、曹禺、郁达夫、老舍、沈从文等人所提倡的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性的复杂性的展示、人性解放等思想,文学艺术根源也来源于他们所提倡的“立人”、故事与诗歌结合、人的现实生活与梦境生活相结合、多元叙事等艺术技巧,说到底还是来源于“五四”文学,它跟目前所流行的通俗文学有所不同,具有精英文学的品格,对人的尊严、人的深刻性、复杂性、多样性的深刻探索,对人的主体精神的张扬、守护,对更单纯、更理想化的精神园地的追求与盼望是它一直在持续的发展主线。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其发展过程中,特别是进入21 世纪以后,它在表现形式、时代审美、读者的审美和接受方式、作者的创作概念和方式、时间和空间意识、创作、传播、接受等方式和途径上有了很大变化,但是它对“立人”的概念、关注人和生态、关注人的本性和内心、关注人的日常现实生活、关注人文精神、追求科学发展、表现世俗状态与境遇,以及追求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追求社会、家庭、人性的美满、幸福的本质、基本属性没有变,成为反映现代人现实生活的现代性的一种文学形态。
中国现当代文学形成与发展过程不是平平淡淡的过程,是一种承前启后、长江前浪推后浪、艰苦奋斗、勇于开拓、创新性地继承弘扬的过程。在其发展过程中始终紧扣两个主题词—“现代性”和“立人”,经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追求与开端,近代文学观念的变革、近代文学文体革命、近代通俗市民小说的初兴、新文学革命和“五四文学”、新的文学思潮与流派的争鸣、东西方文化及其文化碰撞等各种过程才有了新的开始和发展。
第二:中国现代文学的主题:现代性及其沈从文的影响
这里所提到的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是一个对现代文学及其作家意义极大的一个过程,对于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特定意义的作家而言,对“现代性”的不同意义的追求可以说是能够解释作家核心特点的关键词,所以沈从文研究及其文学史意义必须要谈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及其“立人”思想。
从19 世纪末到1917年大张旗鼓的文学革命兴起之前的近20年,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期,有了这个先导和基础,才有“五四运动”后30年文学在现代性道路上的发展。20 世纪初,清王朝覆灭,民国政坛剧烈动荡,文化领域尚未出现革命性变化,但是,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前后,在来自西方的现代文化的冲击下,中国社会的动荡日益激烈,中华民族被震惊而奋起,启动了维新运动,推翻王朝的政治权利寻求建构一个现代性国家。在经济领域,沿海城市逐步产生了现代化工业体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初步形成;在社会领域,一方面由于延续将近两千年的科举制度的废除,另一方面,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出现,传统秩序开始瓦解,新的社会集团和阶层日益成形;在文化领域,现代文化的生产机制逐步建立,具有现代化思想的新型知识分子利用文学作为政治改良、社会变革的工具的功利主义意识,以人为本,以文学为人生的探索、表现和保持文学独立审美价值的精英文学和纯文学意识,以前所没有的复杂形态构成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内在张力。文学创作在传统基础上酝酿着重大改良与革新②。
1934年编辑《大公报》副刊的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
从晚清开始,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观念变革由梁启超先生发起⑦,他深受康有为的维新主义思想影响,投身变法维新运动,他主编、创办过《中外纪闻》《时务报》《新小说》等,创“新文体”,提倡“新民说”,广泛介绍西方近代文化思想,宣传思想启蒙,他在《少年中国说》《新民说》等散文作品中,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启蒙思想,体现其通过振奋中华民族的精神、构建一个年轻的中国,为中国谋福;通过对国民的启蒙,改造国民性、制造“中国魂”,这也算是中国文学有了鲜明的现代性觉悟的一种体现,也是“立人”思想的有意唤醒,他所提倡的“新民”就是呼唤新人,这是对20 世纪中国社会与人的现代化的呼唤。梁启超先生还首次提倡“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观念,强调中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核心观念,体现各个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都离不开谁”的“立人”观念。“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观念是梁启超先生所提倡的“新民”观念的一次补充和完善,也可以说是文学“立人”思想的社会属性和根本属性,他所提倡的人有两个明显的层次,“新”和“一体”,不但要做新的、现代的国人,还要做多元性的、但是能够遵守一体化规则的国人,梁启超及其同时代的人尤重文学的社会性、政治功利性,他的这些思想和文学观一直影响到“五四”及以后的新文学的整体取向。鲁迅的《药》《故乡》《狂人日记》《阿Q 正传》等作品、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曹禺的《雷雨》、老舍的《骆驼祥子》《茶馆》《饥荒》、沈从文的《边城》《八骏图》等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找到不同形式的“新民”思想和“现代性”的追求。
梁启超还提出“诗界革命”,倡导诗歌要有新意境、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其成为诗,其中诗歌的“新意境”是指诗歌要有深刻的思想和含义;“新语句”是指诗歌不要再局限于以往陈旧的词语,要学会运用新的词汇;“以古人之风格入之”则是指还是要继续遵循之前的诗歌形式,但是所传达的精神要有新意。他的这些思想深刻影响了正在从中国近代文学转型为现代文学的中国文学,当时的不少作家在其作品中不但注重诗歌的传统形式,而且尽力把诗歌带入到小说和其他文体当中,试图构建一种新的文学园地,所以诗歌和故事相结合、杂文和散文相结合、戏剧和小说相结合成为主要形式,最后给整个文艺界带来革命和变化。
继梁启超之后,朱自清也对他的诗歌作品进行了“革新”,他创作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演》就是典型的代表。他们所作“新诗”实际上就是俗话作诗,虽然在诗歌的内容上有了更新,但是形式上还是走得不太远,最后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诗界革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它表明文学向现代化方向迈进是一种探索,因为诗歌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个主流形式、主力军,对文学的革命首先由它来开启,这也完全符合当时文学的发展趋向和社会的需要。
随后,在小说界也开始了一场革命运动,而且声誉最著名的是小说观念的变化。按照学术界的说法是从1897年严复、严曾佑等人在天津写的《本馆府印说部缘起》一文开始的。大致内容是说:小说可以把持整个天下的人心风俗,小说的兴起,对正史的作用影响深远。另外还提到,欧美等西方发达国家之所以人心汇聚,也是因为得到了小说的帮助。他们主要是从小说构建人心的角度强调小说为正史之根的观念。
梁启超更是夸赞了小说的社会功能,把小说这样自古以来为诗歌之后的文体地位抬高了不少。1902年,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就表达了对小说作用的高度赞扬。一个国家的公民、道德思想、政治、风俗习惯、学术艺术甚至是人格在“革新”之前,都必须要先对小说进行“革新”,这样这种新气象才会出现。可见,梁启超对于小说的热爱和夸赞程度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高度③,从而可以看出无论是严复也好,梁启超也好,特别看重小说这一文体,而且想通过小说反映社会历史、文化的这样一个社会功能及其与众不同的社会感染力来发挥文学启蒙作用。
1908年,徐念慈发表《徐之小说观》,主要提倡小说与生命的关联,说:“小说与人生,不能沟而分之”④。从这句话中就可以很明显的体会到徐念慈对小说价值的肯定。他认为小说与人生是不能分开而论的,两者关系密切。上文中讲梁启超极力赞扬小说的社会功能,下文将会提到王国维对小说独立价值的见解,而徐念慈对于小说的观点恰巧处于两者之间。
同时,我国也将西方的一些小说进行了翻译并出版,这在当时对国人的思想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徐念慈等学者在当时的《小说林》等杂志上翻译发表了不少英美法等国家的小说,进行一些评价来表达其对西方小说创作的理解,介绍经验。这期间中国读者不光接触到了外国小说,还接触了外国的戏剧、诗歌等文学作品,接触到了西方的现代主义、各种文学理论和思潮,这些对中国现代文学观念的现代性提供了一定的思想基础。
中国现代文学形成过程所经历的自身更新、革命中文体革命也占据重要分量。文学本身是一种语言艺术,任何一种文学运动或者革命背后都有着一个语言变革的背景。中国现代文学的文体变革也有着相应的语言革命。我们在鲁迅、郭沫若、老舍、矛盾、巴金、曹禺、沈从文等文豪巨匠的作品中明显地感受到其与近代文学文言文不一样,他们更趋向通俗易懂的、民间化的语言,这些都与当时在文艺界所提倡的“白话文”(俗语)运动有关系。
黄永玉1947年为沈从文小说《边城》所作木刻
当时中国的不少知识分子一致提倡白话文。最早提倡“言文合一”主张的是黄尊宪。他从出国学习的经历中,深刻认识到语言和作品、语言和文章、语言和文化相结合的意义,通过语言来普及科技、文化的重要性。他提倡:“中国的文言文乖离致使科技文化落后”。这种观点在当时倡导经世致用的社会中并不少见,只是人们更多地考虑到国家的治理,并不是单纯站在文学的角度来看待语言。胡适先生主张彻底用白话文来代替文言文,这使他成为文体革命的先导者。他的这些主张深刻影响了当时的文艺界,在文艺界中开启了一场文体变革运动,在中国文学界出现了诗歌、戏剧、小说、小品、散文等各种文体相互较量、相互忙于体现现代性的趋势,这也上升为中国现代文学史观念的现代性萌动。1904年,京师大学堂的林传甲、东吴大学的黄人分别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出版,这是中国人自己写的文学史。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启动了新的文学史观念,在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因为文学的发展、一个时代审美的规律、文学的演变、发展过程往往体现在文学史上。在黄人的文学史里,我们不但能够看到当时的文学生态、也可以了解到当时文学的总体情况。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黄人、林传甲等人的《中国文学史》是给我们研究沈从文提供第一手背景资料,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了解到沈从文等作家所处的文学生态、时代审美、文学的总体发展过程和演变过程,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沈从文本人及其文学创作,更为重要的是可以找到一些能够了解沈从文的文学史的线索。因为他在书中对某些作家进行了点评并做了作品辑录,这也体现了清末民初中国文学史学科的学术自觉,钱钟联称其为“多石破天惊的议论”⑤。黄人先生以真、善、美相统一的标准探讨文学,用优胜劣汰的进化论来阐释和叙述中国文学史的变化与发展历程,注重在世界各民族的文明碰撞、冲击的背景下,在近代建构现代化民族国家体系的文化自觉中,构建进化的文学史观,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和现代性色彩。他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科的建立中起到了奠基性作用。⑥与此相应,当时还有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1904年)、《人间词话》(1908)年、《宋元戏曲考》(1912年)等文章中,从理论上表达了现代性的文学观念,他将康德、叔本华等人的哲学思想引入中国文学的精神世界,还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引入到文学领域里,在当时文艺界引起了很大的关注。他运用这些理论,对我国文学经典《红楼梦》进行分析,他曾说:“红楼梦的厌世解脱精神是悲剧精神,它是悲剧中的悲剧”;他还在自己的《人间词话》中首次提到“境界”概念,暗示了“意象”,并在他的新诗歌理论里予以表达。黄人先生不但编写了《中国文学史》,还创办了《小说林》,他把戏曲评价视为中国最自然的文学形式,这为中国本体论的正式形成与发展打下了基础,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丰富与发展也做出了一份贡献。
总而言之,将小说从当时文学地位并不那么显著的文体提升到文坛正宗地位,是梁启超和其他一代人对文学观念现代化创新的最大贡献,与他同代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白话运动”和“言文合一”的主张为“五四”白话运动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此外,黄人等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以及他们所提倡的文学的真、善、美原则、进化论等标准为构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标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因为现代性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最大标志,是它区别于其他文学的根本特征。伊夫瓦岱在《文学与现代性》一书中,从“时间”概念的维度出发,分析了文学审美的现代性,并作出启示性的总结。⑦尽管人们对此问题的切入点和看法持有不同的态度,但“现代性”与“时间”的密切关系却是大家公认的观点。我认为,现代性与今天的现实时间具有紧密的内在联系。即,现代的现实意识与现实题材小说中的现实时间具有内在一致性,只有当它与昨日(历史)相对,或者“现实时间”对“过去时间”而言时才会成立。英语中的modern 也表示“最近的”、“当前的”,这一词语与“传统的”、“古代的”、“古典的”完全对立。正如陈友军所认为的那样,通过不同维度去考察时间,那么“现实”性体现出来的是另一种“现实性”。⑧对此,马泰·卡林内斯库也曾经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对现代性进行了重新定义,从历史中看到现实,产生不同的理解,去除一切影响,真正探求现实的特性,理解现实的意义,同时将现实与未来结合在一起,从现实中预测未来,探索趋势,在现实中发现未来,不断求索,在此前提下去理解现代性。
从这一角度出发也可以理解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现代性的文学观念、时间和空间观念。用时间和空间维度去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学现象也是适合现代文学实际情况的一把尺子。用这把尺子我们可以衡量当时的沈从文、也可以探讨沈从文研究的当今意义——文学史意义。
第三:中国现代文学的主题:“立人”观念及其对沈从文的影响
能够衡量沈从文研究及其文学史意义的第二把尺子是他小说创作中的“立人”思想,因为沈从文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环境中成长的,亲身目睹和参与了中国现代文学演变过程、也经历了中国现代文学向中国当代文学转型的一个作家,将沈从文和中国现代文学史隔离开来是不科学的,必须把新时期的沈从文研究放在中国现代文学大环境中去探讨,研究其文学史意义才是比较客观和合理的。
沈从文等作家在其作品中所体现的观点:即将文学看做一种改造世界的工具,通过工具的改造作用来推动世界的进步,通过工具的的改造作用来推动文学生态的良性循环这一启蒙思想是有着连贯性的。从沈从文作品及其研究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演变过程。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离不开19-20 世纪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动与变革所带来的重大影响,目前这样的文学观念仍然在指导社会主义文学的发展导向。我们必须要搞清推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内力,它就是贯穿在整个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人的现代性的发现和挖掘。
文学是人学,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文学就是用现代性的目光发现和挖掘、塑造“现代人”和“现代人现代性”的文学,用现代性的目光去了解和反映当时社会和当时人的文学,发现人的“现代性”和“立人”其实是相互关联的过程。“立人”其实是文学诞生以来就有的思想,“塑造人的现代性”这才是现代文学所具有的特性。有了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在时间和空间上突破了以往以诗歌为主流的文学形式,在文体形式上有了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电影等多种形式并行发展,在空间上打破了乡村主题和伦理主题独居文坛的局面,产生了城市、工业、职场、爱情等各种题材,让中国文学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这些都跟文学的现代性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本来就是文学的一种解放和更新,也是文学史上的一种进步。
1980年夏,沈从文和汉学家金介甫在一起
20 世纪中国文学所要表达的情感复杂多样,它的发展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我们不可否认“现代性”对于20 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意义,它是中国古代文学与20 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区别。“现代性”不仅仅指现代人们的生活环境,它更多的是指从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探索过程中人们所了解到的新观念与价值观。世界上各个国家在经历这种变化时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之处:这些国家的经济都得到了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社会结构逐渐发生了变化,由原来信奉神明宗教的封建等级社会变成了信奉个人的现代社会,人们的思想观念逐步更新,慢慢地开始忘记原来的传统观念,接受新的现代意识。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对现代意识进行了研究,发现现代意识主要包含六个方面:一是社会是不断进步的,尽管这个过程可能会经历种种挫折;二是人们相信科技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活(人们称19 世纪为“科学的世纪”,称20 世纪为“信息的世纪”);三是人们尊崇理性;四是人们的时间观念较为强烈;五是人文观念强烈,人们追求自由、平等、博爱以及人权;六是人们把实际行动看得格外重要。在文学的表达上,更多的表现为对人间真善美的探寻。随着时间的发展,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开始了与现实的对抗观念,人们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再去追求理性,认为创新是可贵的,抵抗蛮横与权利,这是一种新兴的现代意识。这些观点表明现代意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及后来达尔文、马克思、弗洛伊德的发现逐渐丰富了现代意识。这些变化不管是在思想层次还是在审美层次都对20 世纪的中国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改革的时代文学艺术对社会现实有极大的兴趣,可以说是为了展示人们的生活甚至是为了改变人们现实生活而产生的文学。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些文学也体现了“经世致用”的观点。它们与传统文学有两个不同之处:首先,启蒙思想与封建思想不同,启蒙思想关注人的作用,具有人文主义关怀,与封建思想的三纲五常观念完全不同;其次是20 世纪中国文学不仅仅是传播观念的载体,而是有它独特的价值。文学革命的领导者陈独秀曾经认为:如果给文学作品附加上其他的观念,那么文学作品自身存在的价值就会被破坏掉。所以说,“为人生的文学”带有很强的现代性。因为艺术而创作艺术在“五四”运动之后也被一些人提倡过,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这种想法对文学创作是为了传播思想的观念进行了有力回击;那些提倡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也并不认为创作文学是为了传播思想的观念有误。这样看来,两种观点就都是符合时代要求的,都包含了现代意识。20 世纪中国文学的创作理念中既包含现实主义又包含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与象征主义。由于“求真”思想的传播,传统美学的价值观从以“善”为主逐渐转变为以“真实”为主,因此人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更加关注现实,注重抒发情感、注重刻画风俗、注重工笔再现等文学形式。根据文艺理论家韦勒克的研究,我们可以了解到现实主义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变化的,所谓的现实主义就是重现各种社会现实,它的写作题材多样,力求达到客观,虽然这样的客观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写实主义是有教育性的、唤醒人们道德意识的、主张逐步变革的。它虽然没有过多关注描写与规范之间的矛盾,但是却希望二者可以和睦相处。在长时间尊崇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年代,人们并不认为除了现实主义创作之外还有其他“唯物”的创作方法,甚至认为中国文学史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之间的冲突。在20 世纪最后的20 多年里,有人认为除了现实主义文学外没有任何文学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现代化的文学。事实上,并不只有现实主义的文学具有现代性,也并不是现代主义的文学具有现代性。除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方法之外还有很多创作方法,它们共同促进了中国文学的发展。浪漫主义更加倾向于对感情的诉说,对“礼”有所忽略,打破了传统美学的“中和之美”,有其独特的文学价值。如果读过苏曼殊写的《断鸿零雁记》、郭沫若的《女神》《屈原》等作品,那么你就可以了解到为什么浪漫主义并没有过时了。很多作家运用象征主义创作出一部又一部的优秀文学作品。穆时英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他的小说有大城市的节奏感,又如电影镜头般思维活跃;它们变幻莫测,饱含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与传统小说平静和缓的叙述方法截然不同。可以说,它们同矛盾的《子夜》一起促进了都市文学的发展,为都市文学的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
汪曾祺与沈从文
20 世纪40年代,汪曾祺撰写的《绿猫》和《礼拜天早晨》等较为成熟的意识流小说,寓意深远地表达了现代人的落寞。这些著作均有明显的现代意义。鲁迅不仅创作了《呐喊》《彷徨》等写实和象征主义完美结合的著作,还创作出了吸引读者的、具有表现主义含义的小说,例如《故事新编》,不仅如此,他还撰写了几乎为象征主义的散文随笔,例如《野草》等。由此可知,“现代性”是特别广泛的,鲁迅认为要抵制封建礼教,所有人不仅要尊重自身,还要尊重他人,人人平等,人和人之间没有奴隶和被奴隶关系,要成为真正的实际意义上的“人”,这便可以看作是一种启蒙类型的现代性;在曾朴编写的《孽海花》里用“生活史”以及“精神史”的类型描写近代士大夫孽海花,让人感到惊心动魄,感人肺腑,这属于审美类型的现代性;张爱玲十分喜欢描写日常生活,特别是大城市中高层女性的心理,涉及到欲望等较为俗世的心理,有时描写得比较深刻,这也可看作是现代性;沈从文的作品喜欢描绘湘西少数民族的淳朴、善良、勇敢和真性情,以此来反衬出现代社会中一部分人的胆怯、懦弱、没有担当和伪善,这也可看作是现代性,不能和以前那样把它叫做“向后看”。王蒙的《活动变形人》以及王安忆的《长恨歌》,或体现出形态转变时期新知识分子的彷徨迷茫,或描绘了非太平时期青年女性的无能为力,但都有着独特的人生感受以及深刻的人文精神,这自然可看作是境界不一样的另一种现代性。所谓的后现代,可看作是现代性的纠正、增补以及拓展,后现代性也很重要,但无法创建出单独的时代,它仍是在现代性区域中的。我国文学的近代改良,也可看作是重新确定文学含义。在文学里,一般运用的是语言文字工具,因此,它特别容易和哲学、历史等也运用文字工具的领域混为一谈。实际上,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均有把除了小说和戏剧之外的全部文学书籍叫做“文学”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中,我们目前所认为的“文学”被看作是宗教和政治的附带品,该时期的宗教和政治由于文学自身所有的感染作用,便把文学看作是宣传以及治理国家的工具,实现除了艺术审美之外的作用。直至19 世纪,欧洲国家的文学观念出现了新变化,除了小说和戏剧之外的全部文学书籍均叫做“文学”的大“文学”概念不再存在,文学和其余文字书籍有所区分,文学更多地表现为人生情感的想象作品,进而便形成了单独的人文科目。这种革新使得近代里的“人”更自由,更自我,也具备更多的独当一面精神;这和西方学科的精准化以及学科的划分更加清楚有联系。在西方实现文学独立以后,著作人以文学层面体现人的内心的想法,相较于以前的著作人来说大大增加。自19 世纪80年代后期到“五四”运动,我国的文学观念出现了一次重要革新,在“五四”运动时期所推崇的“新文学”一词里就能看出,不断彰显“新文学”的意义,它的作用就是表明其与“旧文学”有所不同。我国从古至今都有渴求革新的文学家,并提出了新想法,然而整体来说,占据主要地位的仍是儒家思想。在儒家文化里,有它们的“道统”,并将文看作道的体现,这里的道可看作是政教。在“五四”运动所提倡的新文学里认为文学所体现的是为人生,所谓人生便是人类对生命的感受。由此一来,文学便从“道”演变成了“人”。以前的文学提倡务实,摒弃编造虚拟,所以,以前的“文学”作品大多是书信、议论文等实用性文章。在“新文学”时期,对文学领域进行了全面变革,且将虚构当作文学的特征之一,由此小说和戏剧成为了文学的核心,很多应用文、历史故事等文章已不属于文学范畴。在以往的文学里,最高的审美标准为“中和”,在“新文学”时期这一观念被摒弃,认为必须要直面生活和实际,所以悲剧也具有了一定的现实意义。例如《玉梨魂》和《孽冤镜》在全新的悲剧观念里初露锋芒。中国和西方审美理念的互相弥补,在喜剧领域已构成各种各样的形式:不仅有辛辣刺激的讽刺(例如沙汀、张天翼、陈白尘等人),还有内涵风趣的讽刺(例如:老舍、钱钟书、丁西林等人)。以前的文学将先秦的各类书籍看作文学语言中的标准,但是在“新文学”看来,先秦的书籍已无法体现出现代人对生命的感受,应当使用白话来表述人生。“五四”运动时期的文学革新在面对诗歌和戏曲语言时曾经表现出过较为极端的行为,之后在具体操作时有所改正,由此开辟了正确的发展之路。将二十世纪文学和我国古代文学相比较,便可以发现几乎全部文学作品(例如:小说、散文、诗词、戏剧等)均出现了明显改变:诗歌方面,虽然古体诗词仍长时间的存在,但白话文新诗已成为核心;在散文方面,不仅增添了随笔还传承了传统意境和类型;在戏剧中,不仅有西方话剧还有经典戏剧;小说的种类繁多,海内外均有;语言方面,不仅汉语书籍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且列入文学史,使用少数民族语言所创作的作品,也广泛受到大家的喜爱并列入中国文学史,中国作家使用外国语言(例如:陈季同(法语)、林语堂(英语)等)创作的作品,均能列入中国文学史。以上的改变,均证实了文学观念出现了现代性的革新,彰显出了文学观念和创作的协作。在“五四”运动时期所进行的“新文学”革新,当然不能认为只是某些作家登高一呼的成果。我们必须要面对我国传统文学理念,因为自身的不足无法满足新时代需求现实。在西方国家,近代文学理念和以往统治我国的“载道”相对比,的确有一定的先进性,它更加精准和体系,也更可以体现出文学的艺术特征,将文学和“人”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它才能替代我国传统文学理念。实际上,在清代,传统文学理念已变成我国文学进步的制约。在世界范围内享有很高知名度的《红楼梦》都不得不纳入传统文学范围。在西方国家,近代文学观念革新之前也有过相似状况:比如,享誉世界文坛的莎士比亚,他的剧本以前也不被重视。因此,用近代文学观念替代传统文学观念,不仅属于文学的解放,更加快了文学的前进脚步。
沈从文1978 冬在北京友谊宾馆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补充定稿
现代文学中对“人”的现代性的发现,现代人类对自身的了解、发展和刻画,也就是“人”这一概念现代化的转变,可看作是促进二十世纪我国文学发展的潜在力量。通俗易懂地说人类社会对现代性的追求是人类对历史上一次进步、突破,这也决定了现代文学的发展,决定了某种文学现象或者某个作家在文学史中的意义、地位,因为任何一种文学的发展史都是一部“人”的观念的演变史。来自哪里?向何处去?都是文学在发展演变过程中始终首要关注的问题,人的现代性的发现是此过程的一种大突破,从中我们不但可以发现文学的进步,也可以看出时代审美、读者和作家的价值取向,因此从这一角度,我们可以说:“人的现代性”发现是衡量文学发展的一把尺子,衡量某个作家、艺术家的文学史意义的主要依据之一,文学在对人的认识与把握、对现实社会中人的价值、地位、权利,友情观、爱情观、道德观、荣辱观、义利观、美丑观、善恶观、未来观的描写和反映之中发展,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文学现象、各种风格的作家和读者、各种创作手段和方法,从什么样的角度去发现“人”、塑造“人”,影响和塑造了中国现代文学。
在我国现代文学领域存在着现实、浪漫主义以及现代、后现代主义,这属于另一含义上对“人”的发掘。创作的主体以及角度决定了不同创作方法。回顾一百年的中国文学史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现代文学史从创作主体(他们的生活、心灵)、创作对象(文学现象)、接受主体(读者与批评家)这三个方面,体现着“现代人现代性”的探索过程,是通过文学怎样表现和把握变化的“人”,表现人怎样从传统的人转型为现代人的过程,这一过程仍在路上、在进行着,这就是研究沈从文这样一位生于清末,“五四”运动前后从事文学创作,新中国成立后转型为文物专家的作家的理由所在。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一个比较注重表达人的个性和社会关系的作家,也是在发现和挖掘“人的现代性”方面有所突破的作家之一,这就决定了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意义以及他的文学地位。
沈从文先生和次子沈虎雏
无论是沈从文1926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鸭子》,还是1934年创作的、能够代表其最高艺术成就的、被称为中国乡土典范的中篇小说《边城》,1938年创作的《长河》,被称为用最干净的文字塑造纯粹美丽的中国乡村的典范的《从文自传》,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作家对“立人”的关注,发现和挖掘“人性”、塑造“人性美”的过程。他的作品从题目看也有很多涉及到人的,比如说《盲人》《赌徒》《玫瑰与九妹》《堂兄》《屠夫》《阿丽思中国游记》《阿金》《男人须知》《村妓》《阿黑小史》《三个女性》《夫妇》《一个多情水手和多情妇人》等,都是采用直接点题的方式命名的作品。沈从文从某个人或者从事某个职业的人的角度,描写他们的心境和生活细节,挖掘他们的情感和梦境,着力描写处在各种情境下人的美。关于这点,作家是这样评价自己的:“一个伟大的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我在其创作的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他的小说也好,随笔也好,一般都是从审美、人性、伦理道德、社会性、自然与人等角度去审视和剖析“人性”的。
“城中有人乡下的,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青年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地哼着巫师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眼睛看看我们这里人!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存,鸡鸭肯孵卵: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喜欢的情人!”
从这短短的片段中我们不但了解到沈从文细致、温柔、简练、散文化的语言风格,还可以看出处于青春期的女主人公——翠翠对爱情的渴望。从渡船的路人口中我们知道了翠翠祖父的慷慨为人,翠翠对他的依赖,更关键的是翠翠唱的歌曲当中反映出作者对“这里的人”的赞美和评判,归根究底就是作者对“人性”的评价和挖掘。
沈从文在其《边城》等小说中,大胆突破了“五四”之后占主体地位的小说“三式结构”(小说由结构、人物、环境组成),增加了“社会现象”和“梦的现象”,他认为:“小说是用文字很恰当地记录下来的人事,它包括社会现象和梦的现象,必须把现实与梦两个部分混合而成,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方可成为一个小说”⑦。
从此也可以看出沈从文的小说观当中“人—人事”占据核心地位,这也是沈从文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做出的贡献之一。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青年人,就够了。像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也增光!”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牢地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1981年2月沈从文在美国斯坦佛大学讲学
这是翠翠爷爷和船夫的第二个儿子—傩送的对话,他们的对话是老少两代人对自己家乡及家乡名人的评价,虽然他们的生活艰苦,但是他们很勇敢、很刻苦,虽然他们没有做世人认可的大事,但是他们以自己的方式,适合自己生活处境的方式谱写出生命最美丽的篇章,两个人的对话其实就是作者对人性的赞美、对人生的思考。作者看起来是很随意,很自然地在描写他们的对话,但是作者是有责任心的,从他细微、温柔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强烈的荣辱观意识,他那么仔细地描写两个人相互夸赞彼此,实际上就是作家对他们敢宽容、敢认可、勇敢、耿直等美德的赞颂、对“人性本性是美”的这种观念的强烈执着的体现,是作者“用微笑”看待人生、以“宽容”面对生活的创作态度的集中体现。
总而言之,沈从文是一个在浓郁的中国古典文学、中国“五四”新文学和文体革命环境中成长的作家,他本来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来自中国偏僻小城镇的乡巴佬,如果他当时没有走出自己的故乡,到北京去闯的勇气,没有怀揣着通过知识、通过文学来改变世界、治理人性、“救中国”的理想,没有从小接触中国古典文学读过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诗歌,没有接触过《聊斋志异》《镜花缘》等经典小说,没有经历“五四”文学和其他文学运动的锻炼,没有受到徐志摩、胡适、鲁迅、郁达夫、郭沫若等同一时代作家的影响、没有经历各个时期读者和文学界不同的体验、没有亲身感受中国社会的巨变,他绝不可能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家。
这就是事实,是沈从文先生在其《沈从文自传》中自己书写的事实。他在《我的家庭》《辛亥革命的一课》《我上许多课,仍然放不下那一本大书》《我的学习》《从现实中学习》《我是怎么就写起小说来》等自传体散文当中多次提到家庭教育,特别是他母亲对他的教育,他的家乡,他的童年阅历、中国古典文学、当时的社会现实、自己看过的国内国外的相关书籍对自己的影响,总结出自己的学习就是一种从现实、从生活中的学习,自己的文学创作灵感来源于生活和别的作品给予自己的启发。在其写于1951年的随笔《我的学习》一文中这样写道:“我弄的原是短篇小说,也即是在文学中最不容易见好,‘五四’以来却又最引起读者注意的一种工作,这工作的特点,即任何抽象理论都无助于实践。‘五四’以来人喜说人生如战争,照我理解到的说来,这才真是一种长时期的战争!
我的全部生命,是从一个比较复杂过程中生长的。从十岁期,即如完全单独进入社会,由于天赋脆弱,便用“谦退”和“沉默”,接受所有的困难,在困难中向前在生活中随事学习、随时自省,将两者所得加以综合:第一点是明白人不能离群,离群必病,第二点:若是为己作计,游离和孤立,还是可做点事,若为全体人民设想,,必须把个人一点点能力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用到多数年轻一代需要上去,我得想办法重新归队、归向全国人民所趋向的方向,用过去把握工作追求知识的热忱和敬畏的态度,来向千万人民流血苦撑所把握的原则,谨慎谦虚从头一一学起。⑨”
注释
①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二卷》[M],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98 页。
②朱栋霖、吴义勤、朱晓进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年)(上)》[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三版,第10 页)。
③徐念慈《徐之小说观》[J],《小说林》908年第9期。
④钱钟联《梦曌莺诗话》[M],《齐鲁书社》,1986年出版,223 页。
⑤⑥朱栋霖、吴义勤、朱晓进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年)(上)》[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三版,第12 页)。
⑦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36 页。
⑧朱陈霖《人的发现与文学史构成》《学术月刊》[J],2008 9 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1984年,284 页。
⑨沈从文《从文自传》[M],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7年5月第一版152-22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