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勇文艺短评
2019-09-02韩子勇
□ 韩子勇
“隔代亲”与文化传承
在改革开放40年的大背景下观察一个京剧院,分析一位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建构三部作品在时代、在艺术、在京剧发展中的位置,为戏曲艺术作一个直观的切片,通过分析一个人、一个团、三台戏,打通微观与宏观。所以说,今天研讨会的主题很好——“激活传统,融入当代”。
今天,优秀传统文化赶上了好时代,从上到下都重视。以京剧为代表的中华戏曲,是一剂祛火、清心、补元、固本的良药,特别在各种新兴娱乐花样百出的今天,让我们的心神变得清凉、柔软、妥贴、细腻和愉悦。在全球化、多元化、信息化的时代,尊重、敬畏传统显得尤其重要。以京剧为代表的戏曲艺术,滋养中国人的内心,熔铸中国人的精神……中国文化的个性、气质、神韵,黎民百姓的愿望、理想、呐喊和欢愉,那种令人向往、难以言说的美,都浓缩在活色生香、浓妆重彩的舞台上,渗浸和生长在戏曲里。由于受儒家文化特别是宋明理学影响,中国人的人格总体上显得内敛、含蓄,甚至有点重复,个性多多少少被抑制,但因戏曲有了反拨、互补和解放。千百年来,戏在民间,是中华文化中最有活力、最具野性、最为多样的汩汩泉涌的精神湿地。是民众之诗、民众之师,是狂欢节,是乡野无形祭场与圣殿,曾经给历史上农耕社会单调封闭、循环往复的生活一点意外、一点艳遇、一点惊喜和感动,给几千年艰难卑微、拮据节俭的民众一点风情、一点欢愉、一点教化、一点张扬和放肆、一点沉醉和希冀。如果说尘土飞扬、漫长沉闷的封建社会是灰色的,中华戏曲给了他一抹夺目的云霞。这七彩云霞,照亮过多少人的一些人生场景,也点燃过那些目不识丁但终成乡贤、霸主、梟雄乃至帝王的初心。中国人的漂亮、潇洒、帅气,中国人眉目传情、举手投足,中国人的范儿,浓缩在戏曲里。戏曲,是中国人心灵世界的那层最贴心贴肉、合身合形的内衣和披风。
党的十八大以来,为振兴戏曲,国家出台了一系列保护政策和措施,戏曲的创作和演出,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历史转折点。当人们日益低头沉缅于虚拟游戏、社交网络、微信抖音……暮然回首,会对戏曲油然而生一种亲人重逢的亲切和感动,把人们从满满当当、喧嚣嘈杂、忙碌奔波、焦灼不安中解脱出来,让你一头扎进祖先的怀抱,沐浴在一个清幽可人、景色迷人的清潭里,得到诗意的栖居和心理恢复。
这是负重爬坡行进的时代,就要看到、就要抵达辉煌峰顶;这也是一个纪念和告慰的时代,渐渐升起浓浓的乡愁,回望来路和先贤,让我们更加自信于优良的传统、血脉和身份。社会越是现代化,越是创新变革和快速发展,到了一定时间节点、积累到一定程度和规模,也会变得开始回眸、开始寻根、开始捡拾一路狂奔中那些过去可能忽略掉的精彩细节。40年,这两种的浩大行进,斗转星移和隔代移情,同样的壮观、深入和意味深长。也许,这也是成长的辩证法、历史和社会的辩证法。
这种复调开始形成,好像一个主旋律,行进发展到一定时间和高度,起先那种藕断丝连、若隐若现、如影相随、不易觉察的另一种情绪,如同DNA 的双螺旋,终于赶上来,开始强起来、亮起来,纠结在一起,如舞蹈的隐形伴侣,再也无法遏制,加入激情澎湃的合唱与奏鸣。真正优秀的传统,历经沧桑变幻,归来依然少年。也许这就是“历史的补偿机制”,是社会发展中迷人的“螺旋上升”,是人伦血缘的“隔代移情”——“隔代亲”。
我们这些60年代出生的人,知识结构有很大缺陷。仅有的知识是狼吞虎咽、突击恶补而来,吃相比较难看,食物不够丰富,消化不良。历史地看个人的知识谱系,成长阶段是一大片的荒芜和空白,然后80年代突然潦潦草草、密密麻麻、乱成一团补了一大堆人生作业。如同我们的身体,过去是营养不良、发育迟缓,紧接着是臃肿不堪、“三高”。我曾发明一句话:你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你就是什么。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天下皆备于我”,每一代也有每一代的局限。虽然知识结构有缺陷,但感觉敏锐、野外经验深刻,如同仓皇流窜于贫瘠荒野,两眼放光、直观大开的饿狼。对戏曲,我的“初乳”就是从电影和广播中得来的“样板戏”,因而今天面对这么多研究戏曲的大家、老人家,就比较怯场。但现在回忆起来,我感到时代的变化其先声也从戏剧的变化中得来。
对我而言,有三台戏印象深刻、不可磨灭。一个是话剧《于无声处》,我第一次看演员在舞台上演戏,看的就是这台戏。在我生活过的那个偏远的边疆农场的团部礼堂里,舞台两侧的角上立着大铁皮火墙和铁炉,炉火正旺,烟雾弥漫,铁炉和铁皮火墙洇出火焰的羞红。舞台上端悬着两盏明亮的汽灯,打足了气,灯泡烧得幽蓝白炽,每到换场就挑下来打打气。舞台上团部宣传队的演员在演一部和天安门广场有关的戏,演欧阳的是后来在全国都些名气的王星军。这样偏远的一隅,演着一部内容同样偏远而异样的戏,虽没看明白,但我受到刺激,隐隐感到新的时代正揭开她面纱的一角,新的、变革和变化的力量就要登台上场了。另一个是在农场团部的露天电影院里,看评剧电影《刘巧儿》,在大月亮地儿里,当着几千观众,新凤霞扮演的刘巧儿,面对马专员一口一个“我爱他……”这甜美明亮、深情大胆的表白,经过高音喇叭放大,响彻边疆辽阔无边的农场与旷野。要知道,那个年代,男女之爱的“爱”——这个字已经被删除了很长时间,打我记事到十五、六岁,没听过这样的表述,现在公然当众大声地唱出来了。我很震惊,有点莫名地兴奋,又有点觉得这电影有点黄,有偷看禁书之感。还有一个,也是台戏剧电影,是河南的曲剧《卷席筒》,我没去看,大家说得带手绢,很悲。当从三营营部那个不带围墙的电影院,隔着两里地,忽高忽低传来小仓娃如泣如诉、声嘶力竭,呼天抢地的呐喊、哀求哀告的哭腔时,我隐隐感到巨大的不安。我预习着高考,但这一丝不绝如缕、柔韧但割破心神的悲从心来的情绪,把我罩住,越来越紧、无处躲藏。说不清是总理、主席去逝后隔年隔月的悲伤重燃,还是社会经历动荡之后大众大面积地舔䑛各自的伤痛,总之是解脱、宣泄、祭奠,是卸去桎梏后长喘一口气,是一一抚平经年的磨难和委屈。这三台戏,就是我在“样板戏”之外的另一种戏曲的“初乳”。后来工作,一直和文学、文化,和艺术、舞台打交道,舞台这一块主要是歌舞,戏剧戏曲少一点,来北京后看的多一点。但让我感受强烈的,仍然是那三台戏。为什么会这样?一是年轻,感觉敏锐;二是这三台我在偏僻之境偶然遇到戏,其实是从大时代的深处和中心、一路漂流到大国边疆的巨变的先声,如远雷虽缈缈而惊心,如深涌虽静流但扩展到天边就会有一线细浪。“戏”“戲”,简繁拆开来,是“又”“戈”,是“虚”“戈”,如此尖锐和虚妄,貌似游戏,但实为历史之风、时代之风、心灵之风。这起于心底、发于青萍之末的风,是先声,是飓风,塑造我、塑造我们。
进入新世纪时,中国城镇化率大致40%左右。也从那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提挡换速、加快步伐。与之前的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作、与80年代开展的“十大集成”等重点工作相对接。更多的人开始回望传统、思考传统,开始更有系统、更有力度保护工作。由于现代化、城镇化的积累、提速,由于文化传播方式在信息时代发生剧烈迁变,改变了原有的传承环境,也由于我囯非物质文化遗产十分丰富、保护传承工作十分繁重,有一段时间,一些人的心态非常着急。我们在地方,就更是一着急就容易激化,手忙脚乱、心焦火燎,有点抢救晚、保不住、传不下去的绝望,进而有点“文化至上主义”、“文化决定论”的心态,有点堂吉诃徳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的绝诀和悲壮,甚至有点埋怨过快的发展速度、过大的文化变迁和人心不古……但急中生智,急中也会冷静下来,回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开始坦然一些。后来想得明白一些,感到中华文明有另一种传承机制,文化、文明除了显性可见的,无非是一个民族一代代心灵的创造、托付和传递,而这里面,心理结构、思维方式、情感特点、行为逻辑,如同运送大船、推动巨石、切割出峡谷的巨流,有些当时看难以为继、无法传续的东西,会被隐匿的时间隧道所偷渡,最终会留下来成为不朽的见证。这就是“隔代亲”“隔代移情”。
什么叫“隔代亲”“隔代移情”呢?几千年来,东方的父子关系永远都是严峻的。生存的窘迫和不易,父亲总是要在外打拼、操劳,要养活这个家,支撑这个多子女的大家庭。因此他对孩子的感情,特别在多子女家庭,往往是粗糙的、简陋,疏于照顾和表白。生存发展的主题永远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前途。但是你看,又几乎所有的父亲成了爷爷之后,突然对孙辈迸发火山喷发般炽热的爱,宠着护着,举到头顶如同神明。正所谓“严峻的父亲,慈祥的爷爷”。但别忘了,那是一个人,无非在斗转星移中发生隔代移情。
我想,40年,如果把历史人格化,欲望、商品经济、自由竞争如同“本我”,翻滚、冲撞、狂野而不可遏制,需要“自我”去驯化、驾驭和规顺,使其免于疯狂,当快速成长到了一定阶段,“超我”会冉冉升起,如同乡愁、传统……那些遥远、明亮的记忆,开口发言。今天,中国的城市化率到60%,本我、自我和超我,更加合谐于一体,灵与肉、形与神、身体与心智,取得平衡。总书记说:“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数量、速度,让位于求美求好,让位于善、质。当代的身份转换,出现历史契机,为更好地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为“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开辟通衢大道。
今天是讨论尚长荣先生的三部戏,我长期地处僻境,尚老师的三部作品,对不起,只看过《贞观盛世》。当时是作为第一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的评委,在上海看的。记得戏中有一场,月光下,一株巨大的梨树,树干黢黑粗糙,梨花遮天蔽日挤满半个舞台,灼灼其华如硕大的繁星,辉映唐帝国深远的夜空。梨树下,中国历史上两个了不起的大男人——李世民和魏征,声若洪钟、一板一眼地讨论政治问题。我在想,这盛世就像那颗大梨树,繁花似锦、美不胜收,但若不能广纳贤才和忠言,一树繁花也脆弱无比,一阵风雨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要使梨花永远绽放,魏征和李世民高一声低一声地讨论争辩就不能停下来——那些历史上最生动的言辞,就是这一树灼灼其华、绽放至今的梨花。
后来,主持国家艺术基金管理中心的工作,和尚老师有了更多交往。尚老师是国家艺术基金理事会中唯一一个在省市工作的理事,但尚老师是这五年参加理事会议最多、也最准时的理事,是遵守纪律的模范,是模范理事。记得有一次尚老师实在无法来京开会,就多次打电话请假,我还保留了尚老师的墨宝——用毛笔书写的、快递而来的、非常漂亮的请假条。
优秀的传统艺术,最能养人,是母亲做的饭。我们要端住这碗饭,不然就得去要饭了。优秀的传统艺术,也最能解毒,解水土不服之毒,解垃圾食品之毒。优秀的传统艺术,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触发灵感的源泉——最杰出的创新创造,也往往是被优秀的传统所加持、被当代所赋能、为青春的世界所孕育催生的宁馨儿。
君子豹变
很高兴出席《精神的游牧——赵培智作品展》,祝贺赵培智。和培智多一些的接触,是从看到他作品的巨大变化开始的。在新疆工作时,新疆油画学会在新疆博物馆办了一个油画展,按贯例布展完了我去看看,在内容上把把关。那个展厅不大,展线就是一个来回。折回来时远远看到一幅色彩形象汪洋恣肆的画,就一下子被吸引。新疆的油画家和他们的作品我大致熟悉,但这一幅不一样,是个异数。当新疆画院人告诉我这是师大赵培智的作品时,我隐约忆起他过去作品的路子,比如《致未来》等。感到那只是一个青年画家在艺术探索上左突右冲,有困兽犹斗、焦燥不支的挣扎之感。但这一幅大不一样,是豹变。
《周易》有云: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一个艺术家的成长,原因复杂多样,外人难以预测。我当即就想调他到文化厅直属的新疆画院,画院打了报告,党组研究也过了。几个月过后,他竟得了全国美展油画类的金奖,这在新疆是第一次。师大与文化厅是兄弟单位,这时再办调动,略显势利和霸蛮,有掠人之美之嫌,君子不为也。很快国家画院就调他,我们都觉得理所应当,为新疆、为培智感到高兴。
韩愈《马说》中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其实在今天,千里马难得而伯乐太多了。真是异于常马的千里良驹,哪怕是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在天山脚下,也没人能拦住你,也会在权威美展上得大奖,也会被顶级美术机构牵了去。现在的时代太好了,机会、平台多,又是互联网时代,信息交流极度方便,西方不亮东方亮,真有才,谁也埋不住、挡不住。同样,若不是千里良驹,仅是平常之马,再拚命炒作、包装、弄一堆吓人的光环,最终也会被打回原形。画家靠作品说话,这是常识,而常识终归要大白于天下。
赵培智是新疆土著。新疆地大,是个安静的地方。赵培智是个安静的人,过去常在一起坐坐的时候,一桌人酒酣耳热、七嘴八舌,但是培智仍然很安静,有君子之相。他做人作事,总是默默努力,远离浮躁,不多说,力量向内走,元气越积越厚、奔腾冲撞,躲过岁月的消磨与风化,完成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豹变。
在新疆戈壁滩上,方圆几十里、上百里,可能看不到一棵树,光秃秃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但是突然地平线上就有一颗树,孤零零的,很奇怪的样子,好像从天而降,你不由的会想,它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孤独地守在这里?在这样的地方,要长成了一颗树,很不容易,因为水少地薄,得扎更深的根才能立住。但立住了,就是一棵不一样的树、吹不倒的树。赵培智就是这样一棵树,守着帕米尔,个性鲜明,与众不同,把根扎得很深很牢。
掘根者印第安人有句谚语:神给众人一捧土,每个人都从中吮吸他的生命。是的,只有拥抱生活,潜心创造,才能赋予作品杰出的生命。
田陌青青
在《田青文集》首发式上的致辞
真诚欢迎各位领导、嘉宾、媒体的朋友出席今天《田青文集》的首发式。北京是文化中心,北京的文化活动很多,每天都有大量的展览、演出、研讨,学术活动也非常多。但我觉得今天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举办的《田青文集》首发式具有特别的意义。今天到会的很多是田先生的老领导、老同事和他的学生,还有一些重量级兄弟部门的专家和领导,一些不远万里赶过来的学者、艺术家,小小的第五会议室蓬荜生辉、高朋满座。再次真诚欢迎大家!
和在座的诸位相比,我和田青先生的交往可能不及大家。你们有的在一起工作,有的虽不是一个单位但在同一个专业,田先生涉足的领域广泛,交往合作过的朋友也多。我和田青相识有十来年了,是因为“非遗”,因为木卡姆的申遗工作。我长时间在边疆工作,毕竟不在一个地方。交往的次数虽然少,但质量很高,还是能聊到一起的。今天《田青文集》的出版,对中国艺术研究院来说是一件大事,对文化艺术出版社来说是一件大事,对音乐研究所来说是一件大事——对田青先生来说更是一件大事。每一篇文章都是他的骨血,现在这些散落四方的孩子,好像回家过年,共聚一堂,围坐九桌,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说到田青的学术成就,我不是最佳的评判者。但我想说说田青这个人。田先生是很有魅力、很有学养的一个人。我感到他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热爱”。“热爱”非常重要,“热爱”是不是也有点先天的因素?“热爱”可以培养、可以壮大,但得先有种子,每个人都有“热爱”的种子,可能有些种子先天就大些、强烈些,与众不同,有些小些、弱些。《星球大战》里讲“原力”,或者我们平常讲生命力,生命力包含“热爱”。因此,我觉得,一个人生命的温度,灵魂的温度,对他人、对社会、对民族、对国家,包括对自己所钟爱的事业的温度,和“热爱”大有关系。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感情很冷漠,对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对他自己,都感情淡漠,生命原力很微弱,很难培养,很难壮大,很难燃成熊熊大火。他的热爱、生命能量,一开始就低,还很难再充。“热爱”是一种能力,热情似火的生命能力。
《田青文集》首发式现场
你只有热爱一件有意义的事业,才可以照亮你的人生、你的生命,才可以使自己活得很充实,才可以把自己贡献出去,才可能最终成就一番事业。“热爱”又最容易转向、挥霍和消耗,持续、稳定的燃烧很难。一些人干任何事都三分钟热度,难以专注而又忙乱如麻,变来变去不接地气,不入法门,显得混乱、无序和浮躁,那是知人知事知己的智慧还不够,也可能和先天的个性因素有关。田青先生的“热爱”是饱满、炙热、强烈和持续的,一直是“热力”不减,直到现在这个年龄,仍然活得非常充实、快乐、积极进取、很有意义!
前段时间我看中央电视台的《正午学堂》他在讲音乐,每一集他发给我,我都听了看了,旁征博引、天上地下,又通俗亲切。里面很多的知识我不具备、我不了解,但听着过瘾,为中国传统音乐自豪。特别是他的那种热爱,对中国传统文化、传统音乐的热爱,不著一字但满堂皆香,扑面而来、弥散开去。
“热爱”是个中性词。它有强烈和弱小之分,它也有正向和负向之分。你看欧也尼葛朗台,他就热爱金币,最好的颜色就是金币的颜色,最动听的声音是金币叮咚作响的声音,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热爱”也是不可救药、混帐透顶的,对金币的热爱超过对他女儿的热爱。但是,我想,绝大多数人热爱党、热爱国家、热爱社会、热爱民族、热爱人民、热爱读书、热爱科学、热爱劳动的。我觉得田青先生就是这样。特别突出的,是他对中华文化、对传统音乐的热爱,令我感动。从田先生熊熊燃烧的热爱里,我看到他强烈的生命原力,这原力如同轰轰作响的发动机,驱动他一路前行。
理想、信念和热爱、勤奋是连在一起的。光有理想、信念,讲起来头头是道,但动力不足,清谈空想,画饼充饥,怕累怕苦,那也一事无成。坚定的理想、信念和强烈而持久的热爱、勤奋,就是人生的方向和动力。热爱的驱动力使人追求理想、践行信念,使人奋不顾身、乐于奉献、充满大爱、完成大我。田先生在这方面很突出,他经常从偏远乡村发掘优秀的、默默无闻民间歌手,极力使他们在更大空间、更高的平台上亮相,使这些民间文化、民间音乐的瑰宝,让更多的人欣赏、领略。他在中央电视台大声疾呼民族音乐、传统音乐,主讲《正午学堂》,那是很耗精力、心思的,非热爱、学识的支撑,不足以完成。我们有时候不带稿子讲十分钟、二十分钟,就有点好像讲不下去。他一讲,对着镜头讲半个小时,因为他热爱,他投入,就把他所有知道的、想说的提炼好打了腹稿,厚积薄发,喷涌而出。
最后,衷心祝愿田青先生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永不熄灭、永远熊熊燃烧。这种热爱、这种温暖就在《田青文集》里,这套书是田青先生对过去的总结,田青还在生长,原力还在燃烧,将来还要加续编!
雨生百谷天下文明
在“林怀民艺术研讨会”上的致辞
今天是谷雨,雨生百谷。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林怀民先生在大陆舞蹈界无人不知,欢迎林怀民先生来中国艺术研究院,参加我院舞研所主办的“林怀民艺术研讨会”。欢迎赵汝蘅老师、冯双白老师、郭磊院长,舞研所的名誉所长欧建平,欢迎方方面面的舞蹈界专家、朋友。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舞蹈的状态反映身体的状态,身体的状态反映心灵的状态。现在我们国家舞蹈艺术非常活跃,从民间到专业,从广场到舞台,如雨生百谷,葱茏摇曳,欣欣向荣。
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艺术,是在文字系统出现之前就已经诞生的史前艺术样式,当然可能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艺术而存在,它从娱神的原始信仰活动中被抽象出来,是之后的事,但作为形式,早于文字,是“元叙述”,是文字未有之前的“太初有言”。因此,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人类早期的艺术样式,一个重要特点是直指心性、直指生命、直指存在。古人讲“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今天仍然这样,很多语言说不清、文字写不好、但又特别强烈、萦绕心头的东西,用音乐、舞蹈、美术……一下子就喷薄而出、活灵活现了。语言文字有它内在的限制,限制之外就是艺术生长的原野。而且,最了不起的艺术作品,正是语言之外的存在。这是艺术不可替代、无法消亡、成为不朽的原因。中国的禅宗,也有这样的特点。因此,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艺术,很了不起,是祖母级艺术,与人类与生俱来,须臾不离。
中国的舞蹈文化很发达。青海出土的舞蹈纹饰彩陶盆,是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期的器物,一些学者研究,与青海的“锅庄舞”、西南很多地方手拉手旋转起舞的形式联系到一起,是古老基因的灵光乍现。我觉得这么一个基本动作,可能和狩猎、游牧有关,和围着篝火起舞、祭祀,和狩猎庆祝活动有关。
我在新疆生活五十年。西域乐舞文化很发达。汉唐乐舞文化的一个重要的来源就是西域,如拓枝舞、胡腾舞、胡旋舞。唐诗中,如果去掉和乐舞有关的诗,唐诗要减掉几分繁色炽姿。大唐有一个舞翩跹的形象,就像盛开的、一直在旋转的银河。新疆的康家石门子生殖崇拜岩画,里面多是成群成排的、双臂旋转的小人,这个塞人的经典pose,也像基因一样,镶嵌在今天新疆的舞蹈动作中。包括汉族的秧歌,这些基本动作,都可能找到文化上的基因。我不是研究舞蹈的,一般认为秧歌是劳动舞,但我常常想到伏羲女娲图,秧歌那个前后左右来回倒的步子,我觉得源于龙崇拜,是模仿龙行之姿……总而言之,像岩画、《诗经》、汉画像石、唐诗宋词、壁画……有很多的舞蹈文化方面的内容。包括“踏歌”——“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唐朝的人,是这样喜欢手拉手、踏着歌的节奏、边走边唱边舞蹈,它可能是随处出现的生活场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指标,每当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走向盛世的时候,精神文化就比较开放包容、心理状态就比较放松自信、身体状态就比较自美自由,就不能不翩翩起舞。改革开放初期,交谊舞、集体舞、摇摆舞如雨后春笋,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广场、公园挤满舞蹈、运动的身影,一个盛世、一个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就盛开在舞蹈的人群中。
林怀民艺术研讨会
我从林先生的舞蹈作品中,看到中国文化精神,看到中国人怎么样对待自己的身体,怎么样对待自然山水,怎么样对待生活和命运。林先生的作品,有很浓的中国文化韵味,他从书法中汲取灵感,从山水里获得灵性,他的作品复活了我们一些久违的基因,因而使我们感到亲切、欣喜、震撼,感到身体和心灵的认同。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的舞蹈走到今天,一群人围着另一些人,看他们在舞台上完成一连串的肢体动作,舞之蹈之,不能仅仅是娱乐,这里面一定要有直指内心、直指时代的精神涵义。我这个年龄、又长期生活在偏远地方的人,在剧场看到芭蕾舞比较晚。我过去一直感到奇怪就是——为什么要用脚尖去跳舞,既惊险、又不稳、应该很痛苦。我甚至觉得这多少有些病态,中国的女人好不容易解开小脚,西方的姑娘却要用脚尖舞蹈,我少年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知道,文艺复兴诞生于意大利,芭蕾舞最早出现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我理解应该是人在神的面前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还要踮着脚尖站,这是人对自己的自美、期许、自信和炫耀。芭蕾舞后来发展到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自己就是个舞蹈家,他创办了舞蹈学院。那个时代也刚好是法国启蒙运动的时代,是人文主义思潮在整个欧洲得以确立的时代,芭蕾舞也在巴黎发展到一个高峰。再后来,芭蕾到了俄国,这也刚好是俄国走向现代、四处扩张的时期。这样一个痛苦、惊险又快乐的舞蹈形象,和它那个时代形成隐喻。芭蕾来到中国,就立地扎根、变为中国化的艺术、中国的芭蕾、和中国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就有了《红色娘子军》。而且一出手即不凡,一出手即是经典,为什么是这样?是共产党、新中国,给人民以从未曾有过的信心,给艺术家以磅礴的自信心和创造力。一般人难以想象,舞台上不再是王子、公主,而是打着绑腿,舞着长枪、大刀片,英姿飒爽、翻身求解放的娘子军,更重要的是这一切居然这么美,如此自然而然、浑然天成。这是一种革命的美、青春的美,是一个民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向上走的那种美。因此,我们可以说,只有与大时代同舞,艺术才有力量、才会不朽。舞蹈是肢体语言,但一定要和心灵在一起,和大时代在一起。把舞蹈放在抒情性上、叙事性上,有点浅了。舞蹈应该是精神性的、心灵性的,能够追问更高层的存在和意义。我期待,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征程中,有更多更好、配得上这一历史巨变的舞蹈作品。最后,祝林先生艺术青春永驻,不断有好作品问世。
命若琴弦
在“让古琴发声”首场音乐会上的致辞
很高兴参加“让古琴发声”首场音乐会。
这是一份稀有的荣誉。为了表达尊敬,我特别穿了平时很少穿的一件衣服。我没有田青先生那样的好口才,早晨起来匆忙写了这个发言稿,我照着读。这是一个经典时刻,我们仿佛穿越时间的“虫洞”,恭敬围坐在先人身旁,聆听唐琴“枯木龙吟”、宋琴“鸣凤”和明琴“真趣”、“小递钟”和无名琴美妙的声音。
2017年,我的老朋友田青先生提出“让古琴发声”这个项目的构想时,我还在国家艺术基金管理中心工作。我为古琴感到高兴,为古琴有田青、吴钊、龚一、张建华、冯卓慧、邓红、李凤云、任静、林晨等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知音感到高兴。
我为国家艺术基金感到高兴。国家艺术基金的钱来自中央财政的彩票公益金,我有幸在原文化部、财政部的领导下,作为基金管理中心主任,得到这样一个奇妙的项目,并予以资助,这让我由衷感到国家艺术基金的工作真的是很有价值。
“让古琴发声”首场音乐会剪影
我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感到高兴,不仅因为我现在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这个项目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更重要的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收藏了近百张古琴,是国内外收藏古琴和琴谱最多的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学者和许多捐赠古琴的前辈们,真是一群有眼光、有诚意、有耐心的中国传统音乐的“守夜人”、古琴的“守夜人”。我要向他们学习,向他们致敬。他们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在古琴“门前冷落鞍马稀”、命若游丝的时候,不放弃真理,不放弃一生所爱,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坚守初心,默默努力,推动古琴的收藏、传承、研究、普及与申遗工作。在这里,我要报出他们熠熠生辉的名号,他们是:詹澂秋、梅兰芳、程砚秋、杨荫浏、盛家伦、汪孟舒、管平湖等一批老先生们。
今天活动的真正的主角是古琴。我为古琴感到高兴。为唐琴“枯木龙吟”、宋琴“鸣凤”,明琴“真趣”、“小递钟”和无名琴感到高兴,他们逾越千年,来到我们面前,多么不容易呀。
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声音持续振动的时间很短,声音很快就流失在空气里,不留一点痕迹。在漫长的历史年代,在录音技术出现之前,我们面对的是无声的历史。我看《论语》《诗经》时常常想,孔子用什么样的语音语调,说出“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说出“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听不到古代的声音,让我感到无所适从的空虚。
音乐又是空间的艺术。真正优秀的音乐,永远不会在时间中流失,永远都在辽阔的人间回响。就像今天这样——命若琴弦,时代的手,拨动着五张古琴的弦。古琴就是这样的乐器、这样的音乐——占据所有时间、占据所有空间。
让我们非常骄傲的是,这样神奇的乐器和音乐,是由中华民族的先人们创造出来的,这是怎样的乐器和音乐呀,如此深刻、形象和神秘地反映出中华文化的身姿、气质、神思和灵魂。我们今天聆听古琴,就是拥抱祖先的声音,就能得到祖先的祝福。听了刚才的演奏,我还体会到演奏古琴为什么是“抚琴”,一个“抚”不仅是敬意、爱意、诚意,在琴曲的回旋流淌中,琴师用左手揉搓滑动丝弦时出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像祖先举手投足、身形舞动时,飘飘长衫磨擦出的声音。古琴的确是礼魂之乐。
最后,我想说,在人类的古典时代,没有什么乐器和音乐,比得上古琴和古琴的声音。
僧面、佛面、世面
在“文心与天籁”陈漫之、薄清江绘画联展上致辞
第一次在院里这个小展厅参加展览开幕式,很亲切。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看过这个小展厅的一些展览,很不错。今天这个展览的名字《文心与天籁》起得好,名符其实。我向两位展主——陈漫之、薄清江表示祝贺。我讲三句话。
一句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漫之、清江是范曾先生、刘梦溪先生的博士生。范先生、刘先生是艺术大家、学术大家,是我院成就卓著的终身研究员。范先生嘱我参加一下这个展,我不能不来。今天来的人很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两位博士沾了“佛面”的光,应该感谢你们的老师。刚才看作品,有书卷气、有蓬勃之象,看来从老师身上学到了学问和艺术,希望继续努力,不负两位先生的教诲。
第二句我要说“僧面也不错”。
漫之跟范先生,攻读诗学画论及美术史专业,他用枯笔焦墨,勾画近代文化艺术巨匠的肖像;清江跟刘先生,攻读中国文化史、学术思想史专业,他的水粉风景,蓬勃自由、酣畅淋漓。这两种景象,相映成辉,一个是近代中国精神的景象,一个是生生不息的大地景象。我想,我们都有“两个祖国”,精神文化的祖国,大地故乡的祖国,丧失或丢了任何一个,就是魂飞魄散、背井离乡。两位博士,画出了他们内心对祖先之国的景仰。
希望漫之有计划地把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些老先生,学术、艺术大家都画一画,他们够这个格。这次展览中已经有一些,但不够。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将来我们有了院史陈列馆,这一块就是我们的“先贤祠”。希望清江画出中国现代进程中一代人、几代人浓浓的乡愁——这乡愁,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不朽如日月的,因为是一个拥有连绵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在辉煌的现代化进程中,不断滋生、升腾,蔚然如巨风巨灵的乡愁。
第三句话,我想说“用好这个展厅”。
这个展厅虽不大,但平台高。中国艺术研究院卧虎藏龙,多有鸿儒。就像《陋室铭》所说的,“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我们平常多参加兄弟单位举办的展览,那是应该的。但更应该为院内的展览捧场,这是本分。
中国艺术研究院形象,和一些单位不同,不是院领导的形象,是一大批为中国艺术的研究、创作和传播做出杰出贡献的学问大家、艺术大家的形象,是他们的形象支撑着这个院走到今天。这是我们的传统、是我们的财富。我们不是行政机关,要克服行政化。我们就是给大家做服务、敲边鼓、鼓劲加油的。希望大家不负新时代,努力攀登学术与艺术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