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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力、情的互动共生

2019-09-01罗振亚许仁浩

扬子江 2019年4期
关键词:织网新世纪蜘蛛

罗振亚 许仁浩

近年来,“新世纪文学”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已被不少学者列为批评和质疑的标靶,但与此同时,这一概念仍得万家之宠,并持续成为讨论诸多问题的有效限定。以“新世纪”作为度量衡,重要的是考察一个写作者在世纪之交的缝隙,其新近作品与此前的创作有何联系,又出现了多少变化和革新。由于叶延滨诗歌创作的平稳、持续以及对诗歌艺术的竭诚追寻,因此他能够成为以“新世纪”为切分点的考察样本,而他“新世纪”之前的作品又正好充当“参照系”。那么,叶延滨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究竟展现了一幅什么样的诗性图景,同时又与诗人之前的写作构成怎样的常变关系?细究之下,智、力、情是萦绕于叶延滨新世纪诗歌创作中的三大要素,它们看似独立,但都统一于诗人的思想和笔触之下,故而在独立的表层下呈现出互动共生的动态局面;同时,智、力、情与叶延滨新世纪之前的创作既有承接,又有延展和裂变。

一、舳舻相接的诗歌之“智”

1983年,叶延滨在《囚徒与白鸽》的题记中说:“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年代和时间,但我坚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显然,《囚徒与白鸽》的题记是“诗”的,这句话充溢着诗人的浪漫精神。时隔14年,诗作《天鹅湖》的题记却是另一种样貌:

马其顿奥赫里德湖的源头叫黑泉,绿草如茵,水清似銀,天鹅嬉戏,是欧洲著名风景区和联合国人类遗产保护地,特记之。

不难看出,这段话是“散文”式的,它不具备《囚徒与白鸽》题记的那种诗性。《天鹅湖》的题记就像一个引子,它站在1997年的奥赫里德湖边,正欲将新世纪的叶延滨引渡出来。除了写诗,叶延滨也是一位出色的散文家,因而他在《天鹅湖》的题记中来了一次朝向散文的“跨界”。这种题记和文本的非一致性使《天鹅湖》获得了类似《狂人日记》的结构张力,并昭示出诗人在多年文学锤炼后所锻造的通透与澄澈。因为题记的“特记之”,使天鹅湖更加具象化,也更加可供触摸、观看。以此为节点,叶延滨在之后的《阿里山大雨》《蛇岛记行》《写在瓦尔代的图书馆》《蓝牙》《奥洛莫茨城雨中的傍晚》等作品中频繁使用“散文”式题记,这自然与其新世纪“通透与澄澈”的美学追求有关。因为叶延滨曾说“文章写给百姓读”,某种意义上,他的诗也一样。

《天鹅湖》之后,叶延滨开始以一种更为顺畅、舒适的姿态进行文学演奏,同时把自己的一贯优长展露无遗。而他最擅长的,莫过于舳舻相接的诗歌之“智”。王蒙如是评价叶延滨:“读书明理、自有主张、有机智和灵性”①,无论为人、为文、为诗,“智”都是叶延滨的核心。具体到诗歌写作中,叶延滨的这种“智”既切中“智/知性”的诗学命题,又和机敏、睿智以及更接地气的幽默、调皮构成极富粘性的习见组合。但无论以何种方式呈现,叶延滨新世纪的诗歌都更加注重“通透与澄澈”,也就是说他的写作与智力游戏、能指泛滥、概念滑行以及一味的修辞表演划开了界限。

首先来看叶延滨新世纪诗歌中的“智/知性”面。自现代主义诗潮以来,“智/知性”就成为这一流脉的重要品格。在英国,T.S.艾略特最早意识到诗歌中的“智性成分”;在中国,金克木将这类诗称为“以智慧为主脑的诗”。对此,孙玉石先生曾敏锐指出,“这种‘智性必须‘转化为诗,不是哲学的说理,而是真正的诗”②。而新世纪以来的叶延滨已相当熟稔这种转化之道,他常以“智/知性”入诗或者结构诗。在《一个人在城外》中,诗人将“我”进行拆解,这个“我”既可以是单数的,也可以是复数的,是“你和我”合体的存在。因此,这首诗看似是写“一个单独的人在寻找耳朵”的现代景观,但其中却深隐了多种组合的可能:“我”既可以呈现个体世界,也可以揭示多种集体行为。“我”的这种“可单可复”的构造正好与诗中“耳朵”丢失达成合理焊接,因为感官的缺失,原本的平衡被打破,“这个人是我吗”自然也就成为契合身体和灵魂的发问。在另一首名为《宿命》的诗中,叶延滨更是一展智性之诗的魅力。

蜘蛛本分地织着自己的丝网

捕捉那些可怜的蚊子和苍蝇

诗人,啊的一声

打断了它的工作

“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也是在残害其他的生命!啊

上帝,快让它觉醒!”

经不住诗人动情的劝说

不织网的蜘蛛不知该干什么

不织网的蜘蛛像个哲人

“我不织网还叫蜘蛛么

不叫蜘蛛我又是什么呢?”

不织网的蜘蛛还在思考

蜥蜴的舌头卷走了蜘蛛和答案

这首诗借鉴了“中国套盒”的叙述结构:“蜘蛛织网”是第一层,“诗人劝导”是第二层,“蜘蛛停止织网并发出疑问”是第三层,“蜘蛛之死”是第四层。在层层嵌套、步步为营的讲述中,诗人借“蜘蛛织网”将更本质的哲学命题和更深刻的存在问题展览出来。显然,蜘蛛的生存之道是“织网”,这是它生来就有的天性,但“诗人”的外力涌入打断了蜘蛛的原本进程,于是它在“我不织网还叫蜘蛛么/不叫蜘蛛我又是什么呢?”的经典疑问中葬送了一生。显然,这是一层关于“存在即是合理”的文学解构。另外,《宿命》的标题也指出“蜘蛛织网”是其族群的宿命,但更具警示意义的是:一旦开始思考某些本质问题,接下来面临的或许就是“深渊”,这里则是蜥蜴带来的死亡。应该注意到,诗人在文本中引入的“上帝”也是一个饶有意味的切口,虽然这里的主体是“蜘蛛”,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隐喻色彩也是极浓重的,只不过代替“人”出场的“蜘蛛”最后担待了严酷的后果。在本诗开头,“宿命”就已埋下伏笔——“蜘蛛本分地织着自己的丝网”,这里的“丝网”和“死亡”谐音,虽然不一定是诗人有意为之,但在回望之下,“本分”二字的分量就必然刺向了“诗人”,换言之,是“诗人”将“丝网”转化成了“死亡”。因此,“上帝”嘲笑的还仅仅是蜘蛛吗?由此可见,叶延滨的“智/知性”写作意欲以有限博无限,并试图将读者引入到“多思”的阅读观感中;同时这些诗也隐含着颇见“力”度的发问和疑虑,偶尔还夹杂抒“情”的绳索和尾巴,因而一种调和的互动感也就间见层出。《远山的深度》《蚂蚁》《比快更快的》《听一场报告会的意象速写》等作品,都可划归到“智/知性”的队列,但新世纪以来,叶延滨越来越兼顾到诗歌的“难度”与“可解”的统一,这可能和叶延滨的“知青”③身份有一定关系,即使延续着废名、曹葆华、穆旦等人的“智/知性”传统,新世纪以来的叶延滨也将“通透与澄澈”视为极重要的艺术追求。

其次,来看叶延滨新世纪诗歌中的机敏、睿智和幽默、调皮。从表层看,机敏、睿智与幽默、调皮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但二者其实是相互关联又有差异的诗写方式,前者倚重诗人敏捷的思维、锐利的眼光和妙笔生花的触感,后者则更凸显写作者活泼有趣且近人情的一面。至于前者,叶延滨很早就将自己的“机敏和睿智”加诸诗歌身上,他曾创造性地将“早晨和黄昏”合并到“世界上有两个北京”的“北京”之上。新世纪以来的《古事新写》《足球记者的手机》《项羽》等一系列作品都展露了诗人这方面的才华,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以下三首:《在华沙一所中学与孩子们谈诗》《盗版的叶延滨》《丘吉尔请叶延滨替他向元首们说的几句话》。这三首诗最重要的窗口是“叶延滨”三个字,在不同文本的流转中,“叶延滨”既是诗人自己,又充当了作品中的另一个“我”,甚至还与梦、与汉字的解释学有所勾连。质言之,“叶延滨”这三个字已经获得了幻化能力,既是人物又是意象,甚至还是可拆解的元素。比如,《在华沙一所中学与孩子们谈诗》中的“叶延滨”就被分解成“叶”(“一片树叶子生长在枝条上”)、“延”(“中国革命的发源地叫延河”)、“滨”(“这是我出生的城市哈尔滨”),而《盗版的叶延滨》中的“叶延滨”则在周游世界并与真实的叶延滨达成“对话”关系,至于《丘吉尔请叶延滨替他向元首们说的几句话》更是亦梦亦幻,不过丘吉尔只是辅助性中介,“叶延滨”才是向元首们说话的主角。叶延滨的这种技法让人联想到马原的小说,当然,该种处理方式也确如先锋小说一样,对作者和读者都提出了智力挑战,并成为“机敏和睿智”的最好证言。至于叶延滨的“幽默和调皮”,则可用更直观的“截句”加以呈现:

1.罗布泊——世上已经最不湖泊的冒牌货    (《罗布泊:燃烧的空气》)

2.开学的日子/我的同学普希金没有来上学    (《今天是皇村中学开学的日子》)

3.我不是大石佛,没有人来/过问一下我身上的“皮炎” (《云冈石窟的小菩萨》)

4.互联网让鸡毛信失业    (《证据与浪漫》)

5.一只丝袜/贴紧一只长长的秀腿/就交上的好运    (《位置是个现代命题》)

6.华山真的很滑/石壁不知是被哪把刀削哪柄斧劈?(《一弯月亮上了山》)

从这些“截句”来看,叶延滨将自己的“幽默和调皮”制成了润滑剂,一经它们涂抹,诗行就能生发出有趣的感观和联想,大都能引发读者的莞尔一笑。同时,这些细小的量变也会影响到作品的整体风貌,从而在诗歌地形学上带去“雨水”和“风暴”。像《黑色幽默》《位置是个现代命题》这类诗就完全被“幽默和调皮”占领,但它们绝非“段子”,因为叶延滨在“幽默”的外衣底下包裹着思考以及与“非诗”相抵牾的东西,而它们正构成诗的核心。相较于宏观的“机敏和睿智”,叶延滨的“幽默和调皮”则倾向于从小处着眼,二者一个开阔、一个隐微,在相互缠绕又有不同的统摄下编织诗篇的奥妙。

新世纪以来,叶延滨的佳作有力地证明他是一位多智多思型诗人。一方面,他延续了现代汉诗传统中的“智/知性”一脉但又有其主见,因而他的写作既保持了一定难度但又不会拒斥阅读;另一方面,在机敏、睿智和幽默、调皮的把控上,叶延滨没有借助弥合的手段,而是在它们各自的原野上进行扩展,所以诗人在伸开智慧触角的同时又极大地保存了日常生活的趣味。综上所述,叶延滨的诗歌之“智”不等同于智力游戏,也非庸俗的滑稽,它的内在风景需要深入文本,方能擘肌分理。

二、始终朝向“力”的美学

因为写诗,特别是在一个社会生活发生空前巨变的时代写诗,我们这一代诗人承受着更为多变的压力……我们以诗言志,我们用诗抒情,我们以诗承载生命不可承载之轻,我们借诗试验各种最新理论,我们拼命地忘我革新,以对诗歌的诘问逃避自己的应回答的问题:诗人何为?④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叶延滨在即将迈入新世纪的大门时就已非常重视“诗人何为”这一命题,不过他真正想要突显的其实是“诗歌精神”的緊要性。随着新世纪的到来,诗人们面临的世界可谓是“日日新”,在时代巨变面前,“荷尔德林之问”成为追加在每个诗人身上的责问。不过,从写作发生的那一刻,叶延滨就直面这个问题并对世界展现了足够的温情,1980年的《干妈》即是证明。相比早年写作的多变性,叶延滨新世纪的诗歌主要在“智”“力”“情”中进行漫游,并最终在对世界的关怀中形成了始终朝向“力”的美学。这种“力”在表层主要体现在意象上,在深层则集中在诗歌的意向上,而语调的顿挫、旋转和变化又从侧面传达出“力”的车辙与印痕。需要明确的是,在对“力”的建构过程中,叶延滨的潜台词是“诗歌精神”,他最在意的莫过于诗人对世界的关怀和抚摸。

第一,意象之力。作为诗歌的基本细胞,意象“体现着诗歌的生命的基本结构和功能单位”⑤,同时也是联系作者与读者的重要桥梁。选取有“力”的意象一直是叶延滨的偏好,他在新世纪的诗歌中延续这一取向,尤其是在动物意象和军事意象的处理上,叶延滨的这一取向更加显豁。诚然,很多诗人都有自己独有的动物意象,譬如闻一多的孤雁、牛汉的华南虎、张枣的鹤,而叶延滨则钟爱“鹰”和“马/马群”这两种孔武有力的形象。早在1989年,叶延滨就写了《敛翅的鹰》,即使已经搭乘上现代都市的快车,叶延滨对“鹰”仍然保持钟爱,譬如《青海湖双休日速写》《心在高处》都在写“鹰”。而《坎布拉的鹰》更是传神,“神话的宣示者高高地悬在空中/用鹰翅将天空拭成天堂”,“鹰”在这里既有高高在上的悬空之“力”,同时还肩负着擦拭天空的责任,因此“鹰”在坎布拉也习得了一份“碧透”。诗人昌耀曾将叶延滨“引为同调”⑥,而昌耀本人也极擅长写“鹰”,他的“鹰”与叶延滨的“鹰”共同丰富着中国新诗史的意象序列。除了“鹰”,叶延滨也极爱“马/马群”,他甚至还创造了非常态的“马”。叶延滨曾写过《一具马的骷髅》,这一惊悚形象与诗人多多笔下的“无头马”遥相呼应,两人都在“马”的骇人形象上灌注了北方的野性,但其目的却是“力”的抬升。及至2007年,叶延滨写了《转场的马群》《拉那提的太阳》两首与“马”有关的诗,但此前的奇崛和生新隐遁了,取而代之是更为质重的历史之省与现实之叹。在“鹰”“马/马群”等动物意象之外,叶延滨还营造出一批军事意象,这类意象也以现实关怀为旨归,并应和着“诗歌精神”的召唤。新世纪之前,叶延滨的《阵亡者》《现代战争畅想》《战争的尾声》《原子靶场旧址》等诗作要么解构,要么借“战争”而言他,要么介入现实或抒写历史,军事意象的存在增加了文本的力度和硬度。到了新世纪,叶延滨则用《两千七百个名字在说》和《现代词汇学习:和平》进行劝解,希望世界“铸剑为犁”;而《燃烧的历史》和《生锈的花圈》更多地落脚到沉思与缅怀。无论路径怎么变化,动物意象和军事意象都与“力”的表达扭结在一起,同时也不忘传情达意,诗人意欲借此唤醒真正的“诗歌精神”。

第二,意向之力。叶延滨新世纪的诗歌始终贯穿两条红线,一是反思历史,二是针砭现实。他既能够从历史的褶皱中抽丝剥茧,又摇晃着此时此地的跋涉之舟,力图在迷雾中找准病灶并对症下药。往返于历史和现实之间,叶延滨没有为海量客体所裹挟,而是将清醒的思考深植诗行,其中的“力道”亦是生猛、过硬。众所周知,历史常常沦为众矢之的,无数优秀的作品也都暗含对历史的反思、诘问和怀疑,叶延滨也不例外,这一倾向在1980年的《御花园》就已开始显影。如果说《御花园》是对中国古代史的一瞥,那么90年代起一直到新世纪,叶延滨则更热衷于把握历史中的大事件、大人物和重要场景,这种雄心集中表现在《台北故宫感怀》《华沙老城区的美人鱼》《凯尔采大教堂墙上的痕迹》《大唐的骨头》《在长安的城头上走》《考棚》等一批作品中。在处理这类题材时,叶延滨运用多元技法将“历史”这个核心牵引出来,然后给与漂亮一击,譬如《考棚》对于科举、高考、大跃进等关键点的抓取,最后落脚到“考棚=历史”的法则中,而《大唐的骨头》则发出了孤绝的强音——“曾经励精图治的骨头/丢在这远离大唐的地方”。随历史时间顺流而下,抵达的便是现实,而我们所处的现实在诗人眼里也是枝节横生的,即使在井井有条、川流不息的都市里,诗人也能看到荒芜以及荒芜背后的风景。在自况诗《我的痛苦已经夯实》中,叶延滨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于是新世纪的他逐渐挥别浪漫,更多地专注对于现实的针砭,《都市浪漫》直指现代城市的虚假,《蓝牙》充溢着对新兴科技的警惕,《迟到的数学》提醒数字化的隐含矛盾,《插曲》暗讽工作交接的多重乱象,《与一株精英级的麦穗对话》则颇具前瞻性地引出了转基因问题,这些诗源于诗人的锐利双眼以及人文关怀,可视为“智”与“力”结合的产物。并且,这些诗的“暴露”使得它们迸发出警醒力量,因为叶延滨不仅在文本中装载了赫胥黎式的告诫⑦,又对某些乱象狠打七寸、真正呈示出诗人的良心。

第三,语调之力。语调属于“声文”范畴,梁宗岱、叶公超、罗念生等人论诗时都非常注重诗的“语音”,可以说,“声音”是现代诗非常重要又极易被忽视的一个元素。江弱水认为,“最好的诗人总能让一首诗成为意义与声音巧妙结合的有机体”⑧,因为诗也是一种听觉艺术,只有声音和意义相融洽,诗才能获得音乐性上的魔力。叶延滨是一个非常注意语调的诗人,他在使用汉字进行意义编码的时候,也在进行着与之契合的声音编码。早在1979年,叶延濱就曾写出:“露珠悬在松针,/新生命含情脉脉的眼睛”(《早晨与黄昏》),这句诗不仅让“露珠”和“眼睛”取得了意义关联,同时又试图在“松针”和“眼睛”之间建立语调上的和谐;在句法上,这句诗是一个完整句子加一个偏正短语,因而也为阅读提供了“顿挫”的可能。相较于此前的写作,新世纪以来的叶延滨更加关注“诗歌精神”,因而在意象和意向上都更加用力,与之相适应,诗人的语调也浸透着力,它们一次次震动着叶延滨的发音区。以2007年的《不是事故是故事》的标题为例,诗人采用的是“4+3”的停顿模式,从而形成两个分层。通常,一段语流当中,关系密切的词语之间不作停顿,只有关系分明或者不太密切的词语才做隔断。这里的“不是事故”和“是故事”明显被分解成两个节拍群,前一个突出“事故”,后一个落脚到“故事”,而否定词“不是”又为它们增加了折转效果。如若将整首诗串起来理解,就能发现“事故”是“故事”的逻辑起点,“故事”则是“事故”的绝响和遗音。如此一来,这首诗的标题在语调上就与诗歌意义相互融合,并在力度表达上达成协同递增的效果。叶延滨在新世纪的诗作中几乎不用平调,而是多用升调和升/降调,譬如“那个严肃的东西叫:枪!”(升降调)“明天谁来换岗?”(升调)等等,都是在升调或者升——降、降——升的行进中将自己的态度和语气包裹其中,这自然与力、与意义的表达紧密相关。对于语调的精确把控,使叶延滨的诗获得了极强的穿透性,同时也在上扬和下降的波浪中推进诗歌意义的生成。

意象之力、意向之力和语调之力是叶延滨新世纪诗歌写作中的重要闪点,它们一方面与诗人的理想一脉相承,同时又开拓出新的诗歌景观。与上世纪的写作颇有不同,叶延滨在这一阶段的创作中深植现实关怀,并在介入的勇气和担当中回应“诗人何为”的深刻追问,这种始终朝向“力”的美学让叶延滨新世纪的诗歌和庸俗的“生活流”、浅显的“意象诗”以及经不起推敲的“历史泛谈”拉开了距离,自然也就拒绝了“诗歌精神”维度上的贫血与孱弱。同时,在进行力度表达的过程中,叶延滨也注意调遣“智”的功能和“情”的成分,从而使“力”既能滋长出生机又能直击要害。

三、抒情向度上的绵延与裂变

“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这是诗人华兹华斯留下的关于诗的著名定义;但T.S.艾略特却说:“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看似南辕北辙的说法,实则殊途同归,因为艾略特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补充,那就是“只有具有个性和感情的人们才懂得想要脱离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无疑,感情在诗歌写作中充当极为重要的内驱力。

叶延滨早期的许多诗都是“缘情”的,其成名作《干妈》就是典型的抒情之制,因而那首诗也被评论家誉为“现代版的《大堰河,我的保姆》”⑨。作为叶延滨建构自身艺术基石的《干妈》,在诗人的创作谱系中占据特殊的地位,其叙事和抒情兼济的手法一度成为叶延滨诗歌写作的一种主潮,而其中的“情”更是位于相对显赫的位置。到了90年代,叶延滨的抒情诗更多地向“现代性”靠拢,诗人在中西合璧的努力下打磨具有现代意识的情绪、格调,但诗人这个阶段的创作具有极强的“在地性”,因而被视为“与时代沟通与时代参与的结果”⑩ 。及至新世纪,叶延滨在抒情向度上既有绵延,亦有裂变,并在这种“常与变”的奏鸣中精进诗艺、孜孜以求。

一方面,叶延滨的部分诗作绵延了《干妈》一脉的打开方式,诗人仍试图在叙事的推进中进行抒情,而且这类诗歌大都具有现实主义倾向。随着经济方式的更新和变革,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农民工”逐渐成为当代中国的一道社会景观,而叶延滨的《春节速写》就是关于农民工的。“回乡的,用编织袋/织补好一个关于城市的好故事……过去一年的梦等着回到乡下去醒/一年的痛哭等着回到乡下去笑”是他们的真实写照,但农民工的迁徙并非只有一次,他们每一次千里迢迢的返回都预示着下一次的背井离乡,所以接下来便是“进城的,用编织袋”提着“一个关于城市的好剧本”,对于他们来说,“未来一年的梦在车厢里开始/一年的命运在无法转身的车厢里发呆……”通过“一回一去”的强烈对比,诗人将农民工流动的场景勾勒出来,却省略了“冰山”之下的漫长时间,因而诗中透出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就显得更有分量。处理这类诗歌时,叶延滨偏爱对比的修辞手法,利用对比可以制造出“冷抒情”的艺术效果,同时写作主体也不用现身说法,这样就和《干妈》那种切身性书写有所差异。质言之,新世纪的叶延滨在抒情上更冷静,也更克制,但并非没有棱角,因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晚期风格”k。即使赓续《干妈》的写作路径,此期的叶延滨也有新变,因为一味延续那种勃发式的抒情写作,最后耗损的必然是诗质和诗人自身,而冷静、节制又有所游刃的抒情自然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妙法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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