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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与随笔

2019-09-01吉狄马加

扬子江 2019年4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世界

在《马哈茂德·达尔维什诗选》首发式上的致辞

今天我们相聚在一起,共同来出席巴勒斯坦人民的儿子,20世纪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之一马哈茂德·达尔维什诗歌选中文版的首发式,在此,首先请允许我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并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向诗集的出版表示祝贺,向一生都在反抗和流亡、现在已长眠在巴勒斯坦故土怀抱中的达尔维什致以深深的敬意。我相信,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达尔维什都会在另一个世界清楚地看見,他一定会为此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骄傲,因为他美丽的诗篇将会再一次在古老而悠久的中国文字中得到传播,再一次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找到知音。可以肯定,达尔维什的作品将以它的经典性和人道主义精神,毫无悬念地成为中国文字所呈现的伟大诗歌的一部分。在这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在此之前达尔维什作为一个享誉世界诗坛的诗人,他除了在阿拉伯世界家喻户晓外,其实他在中国早已被中国诗人和诗歌读者所熟知。从某种意义而言,他就是巴勒斯坦人民正义事业的化身,他的作品是人类饱受苦难追求正义所发出的最令人为之动容的声音。我以为正是因为有着像达尔维什这样高尚的人,我们才对人类的明天充满着向往,虽然我们在现实中经历了人性的黑暗和丑恶,见证了一次又一次人类间的相互杀戮。

我曾经访问过耶路撒冷,在黎明当我听见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的时候,作为一个诗人我曾发出过疑问,任何一个知道巴以历史和文化的人都会哀叹,两个在血缘上有着特殊关联的民族,为什么要兄弟阋墙,将对方置于死地?这是一种无望的宿命,还是上帝和真主本身就没有爱过人类?我曾在接受以色列当代著名诗人阿米尔·奥尔的采访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在耶路撒冷,一切都是古老和神圣的,它是世界三大宗教的中心,数千年来它牵动着人类的命运,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曾被鲜血无数次地覆盖,又曾被泪水和雨水无数次地洗净,当所有的对话和谅解都成为墙和铁丝网,在这样的时候诗歌能否给我们带来慰藉和希望?我们多么渴望和期待伟大的以色列诗人耶夫达·阿米亥和同样伟大的巴勒斯坦诗人马哈茂德·达尔维什能奇迹般地坐在一起,让诗歌为我们消除这千年的仇恨,同样让诗歌引领这两个民族走向真正的和平,但这一切最终都没有成为现实,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诗人所做出的一个天真而又大胆的假设。”今天的巴以冲突仍然在继续,它每时每刻都还在牵动着人类和世界的神经。在今天这样一个世界,为了自由、正义和和平,没有一个人是旁观者,如果我们熟视无睹,毫无疑问都是一种犯罪。最后,请允许我把几年前献给达尔维什的一首诗,作为我这个简短致辞的结束:

身份

——致达尔维什

有人失落过身份

而我没有

我的名字叫吉狄马加

我曾这样背诵过族谱

……吉狄-吉姆-吉日-阿伙……

……瓦史-各各-木体-牛牛……

因此,我确信

《勒俄特依》①是真实的

在这部史诗诞生之前的土地

神鹰的血滴,注定

来自沉默的天空

而那一条,属于灵魂的路

同样能让我们,在记忆的黑暗中

寻找到回家的方向

难怪有人告诉我

在这个有人失落身份的世界上

我是幸运的,因为

我仍然知道

我的民族那来自血液的历史

我仍然会唱

我的祖先传唱至今的歌谣

当然,有时我也充满着惊恐

那是因为我的母语

正背离我的嘴唇

词根的葬礼如同一道火焰

是的,每当这样的时候

达尔维什,我亲爱的兄弟

我就会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我为失去家园的人们

祈求过公平和正义

这绝不仅仅是因为

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还因为,那些失落了身份的漂泊者

他们为之守望的精神故乡

已经遭到了毁灭!

注释:

① 《勒俄特依》,彝族历史上著名的创世史诗。

诗歌的责任并非仅仅是自我的发现

——在2018年“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颁奖仪式上的致答辞

非常高兴能获得本年度的“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毫无疑问,这是我又一次获得来自一个我在精神上最为亲近的国度的褒奖。我必须在这里说,对这份褒奖,我的感激之情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我这样说并不是怀疑语言的功能和作用,而是有的感情用语言无法在更短的时间内极为准确地表达出来,如果真的要去表达它必须用更长的篇幅,但我相信在此时此刻,我的这种对波兰的亲近之情和感激,在座的诸位是完全能理解的。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一篇文章中看到,20世纪波兰极伟大的诗人之一切斯瓦夫·米沃什在雅盖隆大学做过一篇题为“以波兰诗歌对抗世界”的演讲,他在这次演讲中集中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就是波兰作家永远不可能逃避对他人以及“对前人和后代的责任感”。这或许就是多少年以来,我对波兰文学极敬重的原因之一。

如果我们放眼20世纪以来的世界文学,东中欧作家和诗人给我们带来的精神冲击和震撼,从某种意义而言,要完全超过其他区域的文学,当然,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文学是另外一个特例。从道德和精神的角度来看,近一百年来,一批天才的波兰作家和诗人始终置身于一个足以让我们仰望的高度,他们背负着沉重而隐形的十字架,一直站在风暴和雷电交汇的最高处,其精神和肉体都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磨难。熟悉波兰历史的人都不难理解,为什么波兰诗歌中那些含着眼泪的微笑所形成的反讽,能让那些纯粹为修辞而修辞的诗歌汗颜。

不用怀疑,如果诗歌仅仅是一种对自我的发现,那诗歌就不可能真正承担起对“他人”和更广义的人类命运的关注。诚然,在这里我并没有否认诗歌发现自我的重要。这个奖是用波兰表现主义的领军人物之一、也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塔德乌什·米钦斯基的名字命名的,作为一位富有创新精神的思想者,塔德乌什·米钦斯基也十分强调创作者必须在精神和道德领域为我们树立光辉的榜样。

当下的世界和人类在精神方面所出现的问题,已经让许多关注人类前景的人充满着忧虑。精神的堕落和以物质以及技术逻辑为支配原则的现实状况,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成为被追捧的时尚和标准,看样子这种状况还会持续下去。

以往社会发展史的经验已经告诉我们,并不是人类在物质上的每一次进步,都会带来精神和思想上的上升。这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又拥有了原子能、计算机、纳米、超材料、机器人、基因工程、克隆技术、云计算、互联网、数字货币,但是,同样就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叙利亚儿童在炮火和废墟上的哭声,并没有让屠杀者放下手中的武器。今天的人类手中,仍然掌握着足以毁灭所有生物几千遍的武器。

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有责任感和良知的诗人,如果我们不把捍卫人类创造美好生活的权利当成义务和责任,那对美好的诗歌而言将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在自我、他性以及跨文化之间

——在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上的致辞

在今天我们谈论一个作家,最主要的还是从其文本出发来观察和体味他给我们提供的一切,很多时候我们还会进入这些文本的最深处,去判断作为写作者为我们打开的这个世界,在哪些维度上已经抵达了足够的高度。诚然,任何时候这都是我们评价一个杰出作家最主要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狭义的,它对于生活在任何时代的作家都适用,无论你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无论你属于西方还是属于东方,无论你持何种信仰,也无论你用哪一种文字写作,从文本本身来判断一个写作者在思想高度和形式创新上的贡献,最终还是只能回到文本本身,因为从某种意义而言,任何伟大的作家在创造文本的同时,也让他本身成为了自己创造的奇迹。远的不用说,20世纪的拉丁美洲文学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阿根廷的胡利奥·科塔萨尔、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古巴的阿莱霍·卡彭铁尔,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他们的作品绝不仅仅给我们提供那个时代的日常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们用文字构建的那个世界在文本和形式上都是不同凡响的,他们给我们提供的那个现实只属于创造了他们的人,那个现实或许是想象的,或许是隐喻的,或许是象征的,或许是寓言的,总之,那是另一种更接近于本质的现实。我在此刻这样说是想确定一个本来就勿须去证明的理由,因为作为存在的事实它就在我们每个阅读者的眼前,那就是作家阿来迄今为止的全部写作,已经以一种他独有的方式构建了一个名字叫“阿来的世界”,我还想强调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作家在哲学和文本意义上都创造了一个具有原发性而始终能一以贯之的精神脉络,这与这些作品是由某一个作家独立完成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也可以说有的作家就是著作等身,也未必能称得上是一个在更高精神层面和文本形式上都具有创造性的开拓者,我以为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少数。这样评价阿来并非是出自我们的友谊,如果是那样我就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的祝贺之情。所以,我要首先对他创作的这一系列作品,在文本以及个性抒写方面的创造性成就给予最充分的肯定。毫无疑问,他是当下中国为数不多的最杰出的作家之一。

了解或熟悉中国当代文学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除了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之外,还有许多少数民族作家是用其母语写作的,这是构成中国当代文学版图多元性最有力的一种证明,作家对写作语言文字的选择,甚至在国际上都是一个极受关注的问题。由于从小学习汉语和成长环境的缘故,其中也有数量可观的少数民族作家是用汉语来写作的,他们中的不少人实际上在接受教育的第一天,就在汉语的或在双语的环境下生活,汉语实际上成了许多少数民族作家的第二母语,甚至有的就是第一母语,不同文化间有机地交流互动,为语言的创造性使用提供了无限的可能。从这个角度来看,阿来就是这样一位跨文化的卓越写作者,他的出生地以及成长的环境,就是一个多元文化共生共荣的地方。我讲这些是因为跨文化跨语言的相互加入,特别是少数民族作家用汉语写作的异质性补充,现在已经看到这对汉语的丰富是极为明显的。在这里我不愿意用拉丁美洲土著作家对西班牙文的贡献来佐证,更不想用非洲黑人作家在20世纪为法语做出的历史性成就来说明问题。正是因为不少作家在多种语言世界中的游动,语言作为思维最直接的一种方式,它对所使用写作语言的某种“野蛮”的注入,其实就已经为这种语言本身获得强大的力量提供了可能。20世纪“黑人性”的提出者,马提尼克著名思想家、政治家、天才的诗人埃梅·塞泽尔的法语诗歌就是另一种法语的创造性诗性的成果,今天埃梅·塞泽尔已经成为了法国诗歌在20世纪最让人着迷的部分之一。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阿来的汉语写作,实际上也已经让他的修辞方式和诗性表达,成为了古老汉语中的一个继承者和新的创造者。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尘埃落定》的成功,于其说是叙事的成功,不如说是语言的成功,说到底就是诗性和异质性表达的成功。文学的复杂性与神秘性似乎就在这里,它们如影相伴一直都在跟随着我们,这就如同创造力的出现,它不是人人在每时每刻都拥有的,它只亲睐那些它偶然而又宿命般选中的人。大概阿来就是其中的一位被馈赠者,这就好比彩票抽奖,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的。诸位,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在对作家的创造力进行曲解。我是在试图回答创造力以及灵感是如何悄然而至的,看样子只有上苍和被灵性附体时的人才会知道。但愿我们都是这方面的幸运者。

今天,阿来作品的国际研讨会没有在他的故乡阿坝开,而是选择到北京来开,这明白地告诉我们,在这個不对称的世界,所谓的中心和边缘似乎永远是存在的。这种情况并不是现在才这样,但它给了我们一个启发和暗示,对于文学和精神的创造而言,与时间的搏斗将不会轻易结束,可我相信在若干年后我们会发现,就如同我们曾经知道的那样,某一个人的文字将改变此前我们对“边缘”所下的定义,而为此,我们将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诗歌语言的透明与微暗

与日常的语言相比较,毫无疑问,诗歌的语言属于另一个语言的范畴,当然需要声明的是,我并不是说日常的语言与诗歌的语言存在着泾渭分明的不同,而是指诗歌的语言具有某种抽象性、象征性、暗示性以及模糊性。诗歌的语言是通过一个一个的词构成的,从某种意义而言,诗歌语言所构成的多维度的语言世界,就如同那些古老的石头建筑,它们是用一块一块的石头构建而成的,这些石头每一块似乎都有着特殊的记忆,哪怕就是有一天这个建筑倒塌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石头,当你用手抚摸它们的时候,你也会发现它们会给你一种强烈的暗示,那就是它们仍然在用一种特殊的密码和方式告诉你它们生命中的一切。很多时候如果把一首诗拆散,其实它的每一个词就像一块石头。

在我们古老的彝族典籍和史诗中,诗歌的语言就如同一条隐秘的河流,当然,这条河流从一开始就有着一个伟大的源头,它是所有民族哺育精神的最纯洁的乳汁,也可以说它是这个世界上一切具有创造力的生物的肚脐,无一例外,诗歌都是这个世界上生活在不同地域、族群的最古老的艺术形式之一。

在古代史诗的吟唱过程中,吟唱者往往具有双重的身份,他们既是现实生活中的智者,又是人类社会与天地界联系的通灵人。也可以说人类有语言以来,诗歌就成为我们赞颂祖先、歌唱自然、哭诉亡灵、抚慰生命、倾诉爱情的一种特殊的方式。如果从世界诗歌史的角度来看,口头的诗歌一定要比人类有文字以来的诗歌历史久远得多,在今天一些非常边远的地方,那些没有原生文字的民族,他们口头诗歌的传统仍然还在延续,最为可贵的是他们的诗歌语言也是对日常生活用语的精炼和提升,在我们彝族古老的谚语中就把诗歌称为“语言中的盐巴”,直到今天在婚丧嫁娶集会的场所,能即兴吟诵诗歌的人们还会进行一问一答的博弈对唱。

而从有文字以来留存下来的人类诗歌文本看,在任何一个民族文字书写的诗歌中,语言都是构建诗歌最重要的要素和神奇的材料,也可以说在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创作中,诗歌都是最精华的那个部分,难怪在许多民族和国度都有这样的比喻:“诗歌是人类艺术皇冠上最亮的明珠”,而诗歌语言所富有的创造力和神秘性就越发显得珍贵和重要。诗歌通过语言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丰富性、象征性、抽象性、多义性、复杂性都是语言带来的,也就是说,语言通过诗人,或者说诗人通过语言给我们所有的倾听者、阅读者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正因为语言在诗歌中的特殊作用,它就像魔术师手中的一个道具,它可能在一个瞬间变成一只会飞的鸽子,同样,它还会在另一个不同的时空里变成了鱼缸中一条红色的鱼。在任何一个语言世界中,我以为只有诗人通过诗的语言才能给我们创造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甚至在不同的诗人之间,他们各自通过语言所创造的世界也将是完全不同的,这就像伟大的作曲家勋伯格的无调音乐,它是即兴的、感性的、直觉的、毫无规律的,但它又是整体的和不可分割的。

很多时候诗歌也是这样,特别是当诗人把不同的词置放在不同的地方,这个词就将会在不同的语境中呈现出新的无法预知的意义。为什么说有一部分诗歌在阅读时会产生障碍,有的作品甚至是世界诗歌史上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比如说伟大的德语诗人策兰,比如说伟大的西班牙语诗人塞萨尔·巴列霍,比如说伟大的俄语诗人赫列勃尼科夫等等,他们的诗歌通过语言都构建了一个需要破译的密码系统,他们很多时候还在自己的写作中即兴创造一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词,许多诗人都认为从本质意义上来讲,诗歌的确是无法翻译的,而我们翻译的仅仅是一首诗所要告诉我们的最基本的需要传达的内容。

诗歌的语言或者说诗歌中的词语,它们就像黑色的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就像大海的深处漂浮不定的鲸的影子,当然它们很多时候更像光滑坚硬的卵石,更像雨后晶莹透明的水珠,这就是我们阅读诗歌时,每一首诗歌都会用不同的声音和节奏告诉我们的原因。对于每一位真正的诗人来讲,一生都将与语言和词语捉迷藏,这样的游戏当然有赢家,也会有输家,当胜利属于诗人的时候,也就是一首好诗诞生的时候。

语言在诗歌中有时候是清晰的,同样很多时候它们又是模糊的。语言的神秘性,不是今天在我们的文本中才有,在原始人类的童年期,我们的祭司面对永恒的群山和太阳,吟诵赞词的时候,那些通过火焰和光明抵达天地间的声音,就释放着一种足以让人肃穆的力量,毫无疑问,这种力量包含的神秘性在今天也很难让我们破译。

在我的故乡四川大凉山彝族腹心地带,现在我们的原始宗教掌握者毕摩,他们诵读的任何一段经文,可以说都是百分之百的最好的诗歌,这些诗歌由大量的排比句构成,而每一句都具有神灵附体的力量,作为诗歌的语言此刻已经成为现实与虚无的媒介,而语言和词语在它的吟诵中也成为这个世界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以为这个世界最伟大的诗篇都是清晰的、模糊的、透明的、复杂的、具象的、形而上的、一目了然的、不可解的、先验的、超现实的、伸手可及的、飘忽不定的等等一切的总和。

口弦传递的秘密

彝族是一个诗的民族,也是世界上留存创世史诗最多的民族之一,当彝族学者胡素华希望我为他的《彝族史诗〈勒俄特依〉译注及语言学研究》写序时,我便欣然应允了。从这部书的书名就完全可以看出,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一首伟大的彝语古典诗歌的重复翻译,因为此前已有多个译本问世,这些译本在翻译上均显示出了译者们的功力,特别是如何在另一种语言中尽可能做到完美而准确地呈现,客观地讲,那些译本在很多方面都为后来者做出了榜样。但不同的是,我们眼前的这部书却是第一次从语言学的角度,对长诗在词语构成、诗歌韵律以及更为隐秘的内在节奏方面所进行的考证和释义,尤其是科学的语法分析,让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这首经典史诗在语言构成上所发生的演变与接续,我们还能从史诗的语言学特征中看到,诗歌中那些独特的节律、音调、形式以及无与伦比的音乐性。

作为一个诗人,我深知语言本身对诗歌的重要性,因为每一种语言的内部结构与肌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内核就是这种语言的灵魂和精神组织,难怪许多伟大的诗人都得出过这样的结论,诗歌语言所赋予听觉能感知的那些神秘的转折和音调,是翻译中永远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传递的部分,也正因如此,揭示诗歌语言中词语的变化就成了一切语言学最困难的地带。当然,我在这里所指的这个部分,并不是诗学中人们常常说到的隐喻,而说的是诗歌中的“声音”和“节奏”,因为这种声音和节奏仅通过翻译在另外一种语言中几乎是无法重建的,就是译者试图重建,那也将是在另一种语言中对其声音和节奏的模拟,但这绝不是原来意义上的那个“声音”和“节奏”。

也许,正是这样一个最基本的缘由,我才认为这部书的价值是巨大的,甚至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价值还会越发显现出来。这部书是一个综合体,除了其本身已经涉及的史诗学、神话学、民族学和人类文化学之外,最重要的是它通过对语言本身的破译和释义,为我们打开了一条通往这部史诗最深处的隐秘的道路,需要说明的是,通过仔细地阅读作者为我们提供的文本,我们会发现这条隐秘的道路并非坦途,每走一步都是解读者在为我们打开密码和机关,这些密码和机关都隐藏在“词语”和“节律”的背后。另外,我还认为,对诗歌语言构成和诗学语言学的研究,其实也能为现代诗人的写作提供启发和创造的灵感,尤其在诗歌语言的革命方面,诗人常常会从母语脐带般的密码中获得一种近乎神授的能力,从而在自己的诗歌中创造更新的语言和形式。在人类的诗歌发展史上,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这方面最著名的就是20世纪初的俄罗斯未来主义运动,以马雅可夫斯基和赫列勃尼可夫为代表的先锋诗人,就掀起过一场声势浩大的诗歌语言革命,也因为哲学家、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什克洛夫斯基的参与加入,以及后来布拉格学派不遗余力地积极推动,这场肇始于俄國的诗歌语言革命,无可辩驳地对20世纪的“语言学”发展方向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直到今天还在延续和讨论。我之所以要这样讲,既是想表达我对这部书所含价值的肯定,同样,我还认为这部书对我们今天还在写作的彝族诗人,也具有一种特殊的阅读意义,因为我们能通过这样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角度和方式,再一次进入到我们民族这部伟大经典母语的根部,而这种全新的感受只能从史诗语言的最核心获得。最后,请允许我用一首诗来结束我的序言:

祖国

对我们而言,祖国不仅仅是

天空、河流、森林和父亲般的土地,

它还是我们的语言、文字、被吟诵过的

千万遍的史诗。

对我们而言,祖国也不仅仅是

群山、太阳、蜂巢、火塘这样一些名词,

它还是母亲手上的襁褓、节日的盛装、

用口弦传递的秘密、每个男人

都能熟练背诵的家谱。

难怪我的母亲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对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一定

要把我的骨灰送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对我们而言,祖国不仅仅是

一个地理学上的概念,它似乎更像是

一种味觉、一种气息、一种声音、一种

别的地方所不具有的灵魂里的东西。

对于置身于这个世界不同角落的游子,

如果用母语吟唱一支旁人不懂的歌谣,

或许就是回到了另一个看不见的祖国。

向人类精神高地上的孤独者致敬

在动物世界,当然也包括像人类这样的高级动物,都总会在其群体中去寻找气味相近的同类。如果从更高的精神层面来讲,在芸芸众生中总有一些人会成为难得的知音,尤其是那些置身于人类精神高地的孤独者,尽管能真正走进他们心灵世界的人是少而又少,但庆幸的是他们在任何时代都能找到灵魂上的知己,无论时间和岁月是如何地变化流逝,他们不朽的精神都不会死亡,因为他们会被同类中新的生命所发现。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著名小说家勒·克莱齐奥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我把这份献词送给……送给胡安·鲁尔福和他的《佩德罗·巴拉莫》,及其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还有他为墨西哥农村拍摄的纯朴而悲伤的照片。”

在我看来勒·克莱齐奥就是福安·鲁尔福精神世界的知音和兄弟。而我对福安·鲁尔福的热爱由来已久,其时间可以追溯到自己的大学时代,也就是在写这篇短文的时侯,突然又想到了胡安·鲁尔福,想到了孤独、悲伤、苍凉的墨西哥哈利斯科州的乡土世界。是的,无论从世界文学史的角度,还是从更广阔的人类学和民族学领域,胡安·鲁尔福都是一个奇迹,他的作品就如同珍贵的黄金,这些为数极少的经典创造,无疑是现代小说艺术和描写我们这个世界土著生活最完美结合的光辉典范。我时常阅读这位举世罕见的文学巨匠的小说,他所营造的神秘氛围,以及诗意的格调,我始终相信只有伟大的神灵才可能赋予他这种可怕的能力。或许正是因此,胡安·鲁尔福是幸运的,在他七十多年的生命岁月中他曾得到过神灵的真正眷顾,虽然这样的经历为数不多,他的全部作品的篇幅都极为有限,但这些作品的分量却超过了那些所谓的鸿篇巨制。让我们学习胡安·鲁尔福吧,他在精神上始终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极少数,因为多少年来,他就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在黑夜中,通往未来十字路口的火把。也因为福安·鲁尔福的存在,我们这漫长的旅途才不会孤独。

附体的精灵:诗歌中的神秘、隐蔽和燃烧的声音

当我们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们便会与这片土地上所有神奇的事物融为一体,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我们都会从最初的源头再一次获得神秘的力量,这似乎是一次末端和开始的必然对接,人类精神创造的经验告诉我们,那些基本的定义和规律从未有过改变,尤其是在语言和词语所构筑的世界中,当创造者在舌尖与笔端将语言和文字燃烧成宝石的时候,这一过程给我们的惊叹和震撼其实并不是我们所能看见的宝石本身,而是我们无法捕捉的那种光一般幽暗的隐秘,当然也包括宝石所闪现出的难以定义的隐喻。在我们生活的这片群山中,所谓神秘主义并非是我们的一种发现,数千年来我们的祖先就相信万物有灵,我们的毕摩(祭司)一直是联系天和地的使者,同样他们也承担着人鬼之间的沟通和联系,在他们的身上始终留存着一种力量,那就是超越肉体能够与另一个精神世界进行对话的禀赋,毫无疑问,这一能力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就是在21世纪更现代的社会生活中,他们仍然顽强地在我们彝人的现实世界里存在着,我们还能看到他们在为死去的魂灵超度,还能听到他们浑厚悠远的声音诵读的经文,也能遇到他们在做法事的现场插下的神枝,这些神枝对应着天象的图案。在今天这个急速变化着的现实面前,虽然我们置身于多种文化的交织中,现代的生活方式正在被更多的人所接受,但是那种来自于意识深处的观念和信仰如影随形。多少年来,作为诗人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去理解诗歌本质所能给我们提供的那些更多的未知的东西。因为每当我听到毕摩(祭司)在诵读经文的时候,特别是当他进入一种特殊的状态时,他的语言和词语就在瞬间如同漂浮的火焰,这种语言和词语传达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内容,而更多的是一种神秘的召唤,这种召唤要高于语言和词语,当然它始终还是语言和词语的一个部分。就我的理解和特殊的感受,我必须相信一切伟大的创造,其实都需要来自于一种所谓超越理性的强大的源动力。在这一点上,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加印证了我的看法,他始终认为,通过有生命的媒介和联系传达诗的信息,最能发挥诗歌中“杜恩德”(duende)的作用,“杜恩德”如果直接翻译成中文就是“灵性的力量”。同样,伟大的俄罗斯女诗人马琳娜·茨维塔耶娃在其文章《现代俄罗斯的史诗与抒情诗——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与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中这样说道:“马雅可夫斯基是会被穷尽的,不能被穷尽的是他的力量,他用这力量使事物穷尽,那准备就绪的力量,就像土地每一次都卷土从来,每一次都一勞永逸。……帕斯捷尔纳克的行动相当于梦的行动,我们不理解他,我们陷入他之中,落到他的下面,进入他的里面,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我们理解他的时候,也即是抛开他、抛开了意义进行理解。”英国诗人特德·休斯也一直认为巫师和诗人有许多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强调个体所具有的先知意识,在他们的身上均被赋予了通神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往往是常人所不具备的,巫师的特殊身份和诗人的特殊身份都是被那种神秘的力量选择的。特德·休斯曾这样评价他的前辈诗人、伟大的爱尔兰诗人叶芝:“爱尔兰民族精神和超自然的力量充满了叶芝的内心,爱尔兰神话、民间传说充满了他的诗歌。他披上了神秘主义的精神护甲,在很短的时间里,建立起了自己壮观的人生目标:重建爱尔兰的能量,挑战英雄祖先、失落的神,以及爱尔兰屈服的灵魂。”这一切都充分说明,通过语言和词语所进行的创造,其内在的神秘的源动力一直围绕着我们,而语言和词语所延伸出的一切未知和空白,从来就是诗歌最富有魅力最耐人寻味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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