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与茅奖
2019-08-31史宇
史宇
家乡,是每个作家都无法回避的母题。尤其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里,对“家”的概念往往延伸至更广阔的位置空间——我们所出生的地方。对于山东而言,儒家思想的浸润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
山东作家笔下,故乡不仅是个人生命的摇篮,甚至可能成为他们文学生命的起点。推及至茅盾文学奖,在这个恢宏的艺术殿堂之上,亦有许多以故乡为叙事基底的创作。山东作家们绘制了一幅文学中的家乡版图,并以此让人们意识到文学的长久力量和他们所肩负的责任。
“文学鲁军”进击与延伸
在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上,乡土文学一直是一个大的传统。
总体来看,茅奖作家较多地来自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就山东省而言,一共有三位,分别是刘玉民、张炜和莫言。
事实上,中国文坛中有更多的山东作家串联起山东文学的过去与现在,多角度、全景式忠实记录了山东文学的发展历程。在去年中国作家协会公布了2018年新发展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524人名单。其中,山东36位作家名列其中,数量居前列。目前,山东省的中国作协会员已达到620位。
山东作家以强烈的担当精神、反映人民心声、呼应社会变革,用气势磅礴的文笔弘扬伟大时代精神,塑造丰富多彩的生动文学形象,推出了一大批优秀作家和作品,形成了中国文学版图中令人瞩目的“文学鲁军”现象,为中国也为世界文学贡献了齐鲁文学经验和智慧。
同时,在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优秀作家,不仅是山东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中国改革开放小说版图上不可缺少的一块。
山东荣成籍作家刘玉民的长篇小说《骚动之秋》,曾经在1998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骚动之秋》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作品以胶东农村为背景,描写了“农民改革家”岳鹏程在改革家乡中的外部骚动:上级的关怀、运作的困难、不被理解;也描写了岳鹏程个人和内心的骚动:父子冲突、婚外情和家庭矛盾,堪称是一部反映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农村面貌和人际关系的巨大变化的长篇小说。
故乡是作家永恒的创作母题。“在胶东农村,我住过牛棚改建的招待所,吃过带生肉丝的凉拌菜,给农民企业家当过秘书和随行工作人员,与方方面面的人等打过交道,几个月下来,我对农村改革和那些推波助澜的‘魔鬼们,有了全新的认识。”在刘玉民看来,《骚动之秋》是时代的产物,是生活的馈赠。
山东这片土地形成和积累出一股很强大的审美经验和创作财富。在早期作品《秋水》里,莫言这样写道,洪水泛滥的时候,河水像马一样涌过来。莫言当年写《秋水》的地方,那是一间带后窗的不太宽敞的屋子,屋子后面是一条大河;推开后窗,当年还是孩子的莫言可以看到河水滚滚东去,那种场面让他感到既恐怖又壮观。
用本土语言写本土生活,文学的力量在山东这片土地上扎根、发芽……
“高密东北乡”里的文学碰撞
2011年,莫言以《蛙》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一年后,莫言又荣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中国籍作家首次问鼎这一奖项。某种程度上,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如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和马尔克斯的马贡多镇一样,已在世界文化版图上占有一席之地。
作为山东作家的典型代表,如果说茅盾文学奖还只是证明了莫言在中国的文学地位,那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却让全世界都掀起了一股“莫言热”。当“好客山东”与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结合起来,山东这片土地就被蒙上了一层文学色彩。
莫言出生于高密市大栏乡平安村,在这之前,这个小地方鲜有人知。人们更多的是对他作品里描述的“高密东北乡”所熟知。在小说《白狗秋千架》中,莫言第一次提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地域名词,此后,“高密东北乡”也成了莫言笔下虚构出来的一个神秘地域,莫言曾说过:高密东北乡是我的故乡,我生于斯长于斯。20岁以前的时光我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即便是当兵后前十年的时间我也是在农村生活,所以农村题材、农民生活都是我所熟悉的,农村的街道、村庄、树木、河流深深刺激了我的创作热情。
“记忆中的那个故鄉在现实中已经人事全非了,但是人的记忆也是在不断丰富、不断扩展的,于是故乡在我的心中也就由地理概念变成了文学概念,成为一种情感的产物,是我个人情感的习惯和延续。年少时的记忆是无法磨灭的,对故乡的浓厚感情像酵母一样总是在我的创作中发酵……”随着莫言获得茅盾文学奖,神秘的“高密东北乡”开始引起了无数人的遐想和兴趣。
有人说,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在世界文化版图上占据了可与马尔克斯的马贡多镇相媲美的地位。事实上,莫言确实受马尔克斯影响深远。莫言曾表示,“通过大量阅读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家——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人的作品,为我的写作的脱胎换骨奠定了理论基础。他们的作品拥有让人难以忘却的丰富立体的人物形象,使我大开眼界,从而尝试用更加大胆、更加深刻的方式反映生活的真实面貌。”
于是,莫言笔下的故乡不再是理想化的乐土,而着力呈现农村生活的原生状态,“甚至我会故意以变形的方式描写高密,真实而虚构、乡土而魔幻。只有这样,才能够写出具有创新意识的、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文学。”
少年时代的莫言,当别人用眼睛阅读时,他在乡下用耳朵阅读。“我聆听了许许多多的传奇故事与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高密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相连,使我产生强烈的现实感。因此,我决定尝试重新挖掘这片沃土,立足中国乡土的故事题材,努力使家乡成为中国的缩影,使高密的痛苦与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与欢乐保持一致。”
在这片土地上,莫言所经历的,以及他从老人们口中听过的故事,如同听到集合号令的士兵一样,从他的记忆深处层层涌现。“他们正在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
在莫言作品影响下,虚构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成了高密文化的一个符号。关于“东北乡”的故事一个又一个被广泛传播,“东北乡”也逐步从一个地理概念变成了一个文学概念,成了莫言赖以言说的“精神家园”。
张炜:故乡的童年与野地
张炜堪称当代中国一线作家中创作最丰、最为活跃、获奖次数最多、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在已知的所有公開出版的数百种文学史中,张炜都占有重要篇章,属于无法逾越的文学存在。瑞典著名汉学家马悦然先生说:“张炜自1986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古船》之后,即巩固了他作为中国当代最伟大作家之一的地位。”
言及文学创作,张炜说,“像是在写一封长信,它没有地址,没有规定的里程,只有遥远的投递、叩问和寻找”。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长达四百五十万字,长达二十多年的创作时间,显示了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而是已知中外小说史上篇幅最长的一部纯文学著作。
在张炜的书中,人们可以窥探到他的文学地图和精神发育史。山东这片沃土在他的笔下延展开来,渤海湾畔的一片莽原、胶东海边的农家小屋、70年代海边写作的老屋、当年烟台师范专科的校门、芦青河的上游和入海口、胶东大地的葡萄园、龙口的小树林……
在文字的流淌中,空间不断变换,张炜的精神世界逐渐辽阔、深邃、纯粹。若想要解读张炜文学世界的生态密码,在他笔下的故乡中,在芦青河、莱州湾、葡萄园中,都能寻见踪影。
外界看来,《你在高原》之前,张炜的文字深沉、细腻,“立足于理想中的乡土与传统的道德立场,充满着人文关怀与哲思。”《你在高原》之后,张炜的写作进入了鲜明的调整期,再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作品,则成为儿童文学。
但故乡情结同样有所体现。《寻找鱼王》讲述了一个山村少年苦苦寻找“鱼王”学艺的传奇故事。对于张炜而言,这个让人倍感新鲜的传奇故事,却都是自己的人生经历,“是自己看到的或亲自试过的。”
“童年有许多与鱼打交道的机会,因为我生在海边河边。”他坦言,“那些年经常发大水,水落后会有大量的水湾和沟汊留下来,里面总是有很多鱼。捉鱼成为最有趣的事情,鱼是朋友,它们在我们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秘感。后来我又到大山里生活,山里的人要捉到一条鱼却极困难,这和海边的生活与见闻形成了两极化的对比。”
童年生活成为他的创作源泉。“一个在原野和大山中度过童年的人,必会对自然万物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比如写《寻找鱼王》,我自己少年时期就是这方面的‘渔人。我写《少年与海》和《半岛哈里哈气》,是因为我自己也曾是那些少年中的一个。”而他的写作中也不由自主地在试图展现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在童年的时候与动物的关系总是密切得很,与它们之间的平等心也更多一些。后来渐渐强化了社会意识,就会与动物疏远,漠视它们甚至越来越多地役使和掠取它们。”
张炜出生于渤海湾畔的一片莽野,地广人稀,没有多少人烟。满头白发的外祖母领着他在林子里,或者他一个人跑开,去林子的某个角落。“那里的蘑菇和小兽都成了多么诱人的朋友,还有空旷的大海,一望无边的水,都成为我心中最好最完美的世界。”童年记忆几乎贯穿于他的所有作品中,评论家李掖平称,“个性鲜明的‘守望大地的歌吟,使张炜成就为当代文学史上无法绕过的一座重镇。”
张炜自谓,自己的写作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对记忆中的那片天地的描绘和怀念,另一部分就是对欲望和喧闹的外部世界的质疑,这其中也有迷惘和痛苦,甚至是深长的遗憾。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行走,走过山区和平原,走过数不清的村落和城镇。特别是深山里面的生活情状,让他难以忘怀。对于中国文化的命运和出路,他选择“融入野地”。他在散文《融入野地》结尾写道:“我的希求简明而又模糊:寻找野地。我首先踏上故地,并在那里迈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