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的五月
2019-08-31杨海标
杨海标
暮春至初夏时节,布谷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在树林里高亢地欢唱,像剧院里正在上演的精彩歌剧。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布谷!布谷!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穿过山山岭岭,在空阔辽远的乡村上空鸣啭悠扬。听到这样的叫声,农人的心里突然便有了一种莫名的焦灼和紧迫感,它意味着繁忙的农事季节就要来临,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布谷声,是劳动的号角,是催春的战鼓,它把我带到了铭刻在记忆深处的繁忙而紧张的故乡的五月。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的诗穿越千年时光仍充满现实意义。农历的五月,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过后,大地到处变得清新明朗起来,树叶由嫩黄而泛青,小草像吃饱喝足了的婴儿,一夜之间齐刷刷地没过了脚面,地里的玉米、豆角也伸展着慵懒的身子往上蹿,田里的秧苗吮吸着春风春雨蓬勃生长。空气格外清纯,深吸一口,一股芬芳的泥土气息直入肺腑,人的精气神便在血管里倴张沸腾起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雨是有灵性的、善解人意的。到了春耕时节,雨水就绵密起来,有时会下一整天或几天,下得有滋有味。干涸了一冬的小沟开始有了潺潺流水,田里注满了明晃晃的、镜子一般的积水。泥土湿漉漉的,用手抓起一把,能捏出一摊水来。
早上,母亲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着被磨得光滑锃亮的锄头,爬一段山路,来到自家的田里。山岭坡度大,田地便被垒成一级级,像一层层递进的阶梯,望不到头。这梯田充满了韵律般的美感,但母亲是感受不到那诗情画意的,她只顾埋头于每块田的田坎,极有耐心地用锄头将坎上的枯叶杂草锄下来。有石头和凹陷的地方,她就细心地用手将草连根一一拔出,不让它影响稻禾的生长,然后將刮下来的草和着泥土扒进田里沤肥。她与田坎始终保持着正面的对视,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锄过的田坎像被母亲精心梳妆打扮过的女儿,显得格外净美和靓丽。
雨下得大的时候,田里蓄满了水,这时父亲就扛着钉耙出门了。他要趁着雨水用田泥将田埂扶好,防止田水跑漏。父亲躬着像一把弓的身子,尽力地用钉耙抓住田里的稀泥,用力一拉,将稀泥一团团有序地垒在田埂上,然后用那四根被磨得亮晃晃的利齿在上面击打夯实,形成一条条纹路,再卷起一把柔软的稻草从头到尾抹过去,一条光滑、银龙似的崭新田埂便呈现在眼前。几天工夫,山坡上便布满了一条条跃跃欲飞的银龙,景象煞是壮观。父亲做累了,便直起腰站在田头,吸着旱烟欣赏他的劳动成果,满脸的疲惫就随着眼前那袅袅的烟雾飘走了。
立夏一过,插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耕种的节奏就加快了。父母亲把牛圈、猪圈里的粪便挖出来,一担担地挑到田里铺洒。这是稻田的营养,是丰收的保障。母亲常说“你不骗田,田不骗你”,说的是肥料的重要性。挑粪爬山是硬活路,担子沉沉地压在肩上,山路陡峭且崎岖,要先站稳一步再向上跨一步,脚力、腰力、肩力,全部要用上。我看见父母亲肌肉绷紧,脚筋暴突,汗水从他们的额头上一颗颗地滚落下来,浸到衣服上。很快,衣服就湿了一大片,与皮肤贴在了一起,这情形用“汗流浃背”来形容也显得无力和苍白。这时父母亲用搭在肩膀上泛黄的毛巾将淌在脸上的汗水一抹,又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往前赶。他们一天要走多少趟我数都数不过来,直至牛圈、猪圈里的粪没有了,田里已经铺满了一层散发着淡淡草香的农家肥。
犁田、耙田是农活中的重要环节,也是压在父亲身上的重活。冬天农闲的时候,父亲已经把田犁过了一遍,将田泥翻过来,让冰雪冻过,让太阳晒过,既可以冻死虫害,又疏松泥土。当秧苗长到半尺多高,有三片叶子时,就该移栽插秧了,父亲便又把田从头到尾犁过一遍。父亲的那把犁,是利用树的自然弯曲做的,它弯得恰到好处,极富曲线美和艺术美,按力学原理,其曲度是最省力的。那是父亲到深山老林里寻了好几天才找到的,拿回来后他又做了精心加工,然后装上犁铧,做成后就像一件光彩照人的艺术品。父亲把它扛在肩上,像战士扛着心爱的武器,显得有几分威武和得意。父亲犁田时,左手牵着牛绳把握方向,扶犁的右手在不停地调整犁铧的角度,牛身后的田泥立即跟着哗啦啦翻滚出来,如犁开了一道道起伏的波浪似的,泥土整齐、均匀、透彻地翻了身,那是父亲几十年经验练就的技艺。
我家养了一头牯牛,膘肥体壮,毛色油亮,走路威风凛凛。牛是父亲的心肝儿,农忙季节到了,父亲对它更是百般呵护,每天都要把牛赶到水草丰茂的地方让它吃饱吃好。晚上回来父亲又把自己舍不得喝的红薯酒装进竹筒里,给牛灌上一两斤,让它舒筋活络,壮壮力气。牛身上脏了,父亲把它牵到溪边,用清凌凌的溪水帮它清洗,然后用布擦干,再用一把专门的木梳子细心地帮它梳理毛发。这时牛会温顺地偎依着父亲,轻轻地舔着父亲粘满泥的腿,那场景甚是温馨。
父亲都是选择大雨天进行耙田,原本干涸的田这时涨满了水,耙起来就容易许多。天还没亮,父亲便起床了,他摸黑走到楼底的牛栏里,对牛嗫嚅几句,便将牛牵了出来,背上早已准备好的铁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在咆哮的雷雨声中出门了。路上没有行人,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雨声和父亲的呼吸声,到了田边才有熹微的晨光。雨越下越大,凉飕飕的有点凄冷,父亲把牛轭套好,不用吆喝,牛就心领神会地噌噌往前冲,它那粗大的腰身,肥厚的臀部,充满了惊人的力量,好像从来都压不垮它。父亲两手压在木把上,铁耙的利齿深扎入泥土中,每走几步父亲就将铁耙提起,再扎下,以此翻动、搅碎泥块,再把猪粪、牛粪均匀地拌进田泥里。近一米宽的铁耙装上十多个锋利的铁齿,在田里来回翻动,被搅碎的泥浆犹如海浪在父亲的脚下汹涌澎湃。前进、转弯、掉头,父亲与牛配合默契,动作朴拙却充满了美感。
雷声从头项滚过,雨无休无止地从茫茫天幕中倒下来,眼前成了一片昏暗的雨帘。那令人讨厌的牛虻也许已经饥饿难耐了,竞也风雨无阻,不知什么时候扑到牛身上吮血,牛忍无可忍,不断地甩着扫把似的尾巴驱赶,每次都把不少泥水甩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脸像敷了一层面膜,只露出两个黑黑的眼珠。母亲后面赶来帮整理田角,看见父亲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声穿过雨帘,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雨声里。看到母亲哈哈大笑,父亲也没有任何反应,他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表情,那是被沉重的生活压抑习惯了的木讷心理。而母亲也许只有在这样无厘头的时刻,才无所顾忌地放松大笑一下吧。
把田耙匀耙平,就可以插秧了。秧苗经过播种、孕育、生长,在精心管护下,茁壮成绿油油的一片。扯秧是女人的专利,母亲责无旁贷地全部包揽下来。母亲患有腰椎骨质增生,平时经常腰痛难忍,而扯秧要一整天躬着90。的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有时母亲弯了腰后直不起来,有时直起后弯不了腰,她额上沁出冷汗,牙齿咬得咯咯响,但还是强忍着,一只手不停地拉扯秧苗,另一只手用专用的梳子把秧根上的泥土梳理掉,在田水中边梳边荡,然后将根部对整齐,再用禾秆草捆扎好。她那双男人般粗大的手却是那样的灵巧,像流水线一样作业,很快一把把梳理干净、捆扎精致的秧苗密密麻麻地在她身后摆成了一大片。到了晚上,母亲的腰疼得受不住,父亲便用他铁钳一样的手帮她按揉,父亲柔和的目光里充满了關心和怜悯。
雨下多了下久了,也想歇息。久违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挤出半边脸来,金光四射,洒在树叶上,落在草尖上,铺在大地上,气温很快升高了,田地的上空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忽隐忽现,缥缥缈缈。这时,父亲赤着脚把母亲梳洗好的秧苗挑到耙得平平整整的田间,按一定的距离一把把地摆放在田里,插秧的序幕便无声地拉开了。父亲插秧是倒着走的,这样不会踩到刚插下去的秧苗。他将一把秧苗握在左手上,拇指和食指像机器一样将秧苗一小束一小束均匀地分开并弹出,右手则不停地接住,再轻轻往下一插,一棵棵秧苗便成排地站在了田里。父亲动作连贯、娴熟,没有半点迟疑犹豫,轻松、利索,如行云流水,似钢琴大师在演奏贝多芬的交响曲,他在一起一伏美妙的运动中,瞬间就完成了一个插秧的动作,那动作仿佛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做精彩的艺术表演。累了,父亲就直起腰站着,目光投向峰峦重叠、苍翠欲滴的远山,哼几句年轻时唱过的侗歌,舒缓一下发酸发疼的身子,然后又弯下腰重复插秧的动作。
那时我还在读小学,除了帮带弟妹,便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看客。将近半个月起早摸黑的忙碌,耕种的大戏终于在父母亲疲惫的身影里拉上了帷幕。父母亲变得又黑又瘦,不觉间似乎苍老了许多。是啊,他们用赢弱的身躯挑起了一个季节,用原始的工具一笔笔地涂抹大地,他们没有回避艰辛,没有叫苦叫累,他们把一切重负视作理所当然。当看到层层梯田里的禾苗已绿意盎然时,他们眼眸里闪现着幸福和期待的光芒。“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他们对秋天的期待从这时已经开始了,似乎那金灿灿的稻谷已经近在眼前,虽然以后还要付出许多艰辛,但希望已经播下,他们相信收获就会不远了。
每到月明星稀之夜,我常常坐在阳台上,穿过城市灿烂的灯火,仰望头顶上无垠、辽远、深邃、孤寂的夜空,此时,思绪便会把我带到故乡的五月,带到那风雨如磐的日子,父母亲佝偻着身子在乡间田地里奔忙的身影便浮现在我的面前。他们为了生活,为了儿女,在那贫瘠的土地上拼命劳作,直至两鬓斑白,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