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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弦书(五章)

2019-08-30庞培

星星·散文诗 2019年8期
关键词:黄铜琴弦月亮

庞培

月 亮

月亮,我们得以翻开的族谱,水面上难辨的姓氏以及梦的窗台上的一层薄雪……它的脚步声由时钟和沙漏所计算,轻得只有花的香味能够听见。在阁楼上,童年一阵清风似的楼梯上,月亮稳稳靠落在一层板壁的木纹上。月亮……万物在泉水中的嗓音,死神的眼睛,当它抬头看时多少行吟诗人中断了弹拨;多少远征的英雄死于干涸的沙漠;多少人世的豪杰失掉威风,转而面向佛祖,面向修道院阴森的长廊……中世纪的僧侣衣袍、经院哲学,在它们艰深玄奥的指缝间,掉落下苦难而穷困的镍币……像失恋歌手的红围巾,它的美那样刺眼、肮脏,人世的浮云也不能遮灭它的光亮……月亮,一封短小的塞维尼夫人书简。晚年的阿培拉德的情欲,所有春天里的草,所有露水的根,所有病中少女殷红的嘴唇,和她们薄绸的长筒丝袜。月亮的叹息,这是一个人能听到的最摄人魂魄的叹息,云层中绿色幽兰、绿色百合,宛如园中的青石浸透了霜、浸透了秋色……那山道上托钵僧们孤独的脚踵,那坠落谷底的运水车——月亮,所有初涉人世者的第一根弦——经由月亮翻建的铸铁车间,巨型行车在顶棚下低垂一只偌大的吊钩。它的阴影部分是厂房外面的铁屑、铁渣,是遥远人世的歌手的音域,是在舞台追光灯下拖长的音色。月亮的阴影部分是病人的肺,是城墙的砖,公园里秋天的长椅、垂柳,是夏日微风吹拂的海岬,非洲沙漠中的山岩以及舞女们狂放的脚踝。对于旅行者,它是大片大片乌云密布的草原,一个在流沙和迁徙中久已湮灭的古代部落,近海的在蓝天下变黑的沙滩、少女的肌肤和她们在花瓶釉彩上可见的鼻息。一本翻开的书。盲人手指上细微的触觉。

下午的宁静

下午的宁静源自街区一辆黄色电车的车顶,源自某张匿名女人的面孔。她站在商场五金柜台后面,目光谨慎地注视你,而你转瞬消失在自动电梯的上端……自行车龙头上的目光,一家商店语义古怪的招牌,和你最终返回的宿舍书房……紧接着是一个无名法国小说家的叙事片断;一段写错的句子的淡淡的寂寞;窗外深秋的桂花树味……这一切都在索求更广大的世界、更简短的说服。风从容地吹过。报纸和刊物都是新的,桌上一大堆稿子昨晚刚从书橱抽出来。写信用的通讯录也已打开——但仿佛出自你身体的沉默部分: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放在面前,突然置身于多年以前、在某一个国度写它的那个作者伟大的睿智里面——它的光辉里面——

黄 铜

萨克斯管是黄铜制的,子弹是黄铜制的,法院门上的把手也是黄铜的,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黄铜是否是金属中更加深沉的一种歌喉呢?——人们在战争中发明了黄铜军号,用于冲锋时发出号令。吉他上的嵌条也是黄铜做的。在战后的和平年代,有许多酒吧质地厚实的吧台边沿,也用黄铜的薄片包了一层表皮。在人类社会,凡有黄铜出现的地方都有剽悍、成熟的男性,它几乎成了后者的象征:结实、单纯、神气活现,散发出一层淡淡、伤感的、关于其难以实现的某种抱负的清澄色泽——人们透过其(黄铜)表壳看到了死亡和尊严、淡淡的荣誉、刻板的杀戮、隐蔽的深情——那些古老世家遗留下来的剑和匕首,往往也有黄铜制的柄和花纹。

午 夜

白玉制的午夜,成为忧郁的妇人的饰物。在她玲珑剔透的(东方)黑眼睛里,回忆用露珠的织锦和蟋蟀的岩石背阴处的细嗓子,述说一个遥远的春夜——在一些古旧的中国江南的村落,夜空像(红色)对联上的字那么黑,上面干涸的墨迹沾上了一层薄雪,像夜晚幽灵紧贴着深宅大院里青石的井栏圈。鬼魂们在其中围绕宋代工匠的手艺,把活人们的秘密用铁钎凿进一名面孔苍白的男孩的梦境。一棵大白果树,整夜,月光漂洗着它壮实的阴凉。那些夏天的人们的呐喊声现在静下来,整齐有如宅邸齐刷刷的墙根——那些呐喊声,嬉游、说话、纳凉的时候讲述心里的传说、古代神灵事迹的声音,现在安静、清晰得宛如璀璨的星空。一粒粒宝石、剑柄、血迹和大道上的寺院、帝王的一把匕首形状,上面的图纹表示某种突厥族部落在往昔的杀戮,以及骏马的嘶鸣(多少英雄翻落下了马背,默死在尘埃里;多少战乱中的士兵,原先曾是耕田织衣的平民子弟。他们在临死前尝到了灰尘,用血,身上带着长矛的枪杆和无名朝代的箭矢……)。这是何等锦绣的城堡——啊,死的秘密走廊。“月光已砌好,我们居所的砖!”啊近乎耳语的枕套——我们的睡眠是在土层里埋得很深的青铜器——以及光滑、外表朴实浑圆的双耳陶罐——今夜,请允许我埋首啜饮它内部貯存的幻梦之清水——用我的眼睛看清楚——(底下)罪孽和柔情晃动着的祖母绿。

琴 弦

琴弦的质地是某种忧郁的质地,类同于人们在过冬时为了御寒用的厚绒毛料围巾。它的存在和特性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物的内部蕴含着人类生活的精神。人们用一根细细的琴弦在提琴上刻划出的他们的梦幻、悲伤——有时是宛如一名少女细滑的身体的美——和对往昔的回忆,跟其金属原料在遥远大地上的隐秘矿藏形成回响,因此诗人可以说“流泪的金属”或者“一段乐曲的孤零零的山谷”。当一把吉他靠墙竖放,安详、平整(必要时,可以用它弹奏世间最猛烈的飓风),它就像一个小小的光斑,退回到一种物的壳里面。它褪尽了它的音箱、琴板、和弦,只为自己裸露着音乐的、或者更准确点说是乐器的小小内核——就像一个哭泣的人消解自己,只剩下他的泪水——此时琴弦的存在是一种非常精确的存在,它对应我们的弹奏歌唱,对应我们的情感和形式——啊,这最稳定、最质朴的物的存在拯救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在安宁的日子里足以令人反省、感到幸福、惊心动魄的存在(惊讶是因为太精确)。这时候,在早晨的寒风里,在下午淡淡的光线之下,我眼前靠墙那把吉他突然成了衡量万物、寂静、往昔和明天,衡量我内心真实和生活着的这份现实的一杆尺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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