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2019-08-30郭义方
郭义方
老盆小(发丧时替孝子摔老盆的蔑称)去了,还备足了一切死人必备的器具。
村里人谁也不知他咋死的,从东头到西头,穷富“一窝猴”的小侯庄,他似乎是个多余的人。大伙儿准备为他操办后事,发现他枕头里装的全是钱,足足三十万,三十万哪!钱里边裹着四张图画,都是他自个画的,线条粗糙,却十分逼真。
第一张:一只套着绳索的猴儿,对着高墙头上坐着的几位长胡子老头作揖。第二张:一只鹅看着一头大蒜,一摞票子用箭头指着两个方向。左边一个小人人吃鸡,一个小人人翻跟头,头上顶着七个太阳、八个月亮。右边一口棺材上插着支唢呐。坟外边一只鹅垂着脑袋,坟中的一只鹅扬着脖子。第三张:刚抽芽的树上站着一只鸡,叼着一张纸,树下一堆火苗上睡着个老头儿。第四张:一只撅着屁股的鹅。河边一溜新房,娃娃们在房中读书;河堤上有块墓碑,碑上有只拴着的猴子和一朵葵花。
图画在大伙手里传来传去,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还是老村长侯老太说:“村上只有侯三和他交情厚,兴许能说出个道道儿。”
“三叔在乡敬老院呢,我去把他接来。”新任村长侯元一阵风似的去了。
大伙这才坐下来,望着那堆票子、图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老盆小的往事。
他自小就是个苦命人,瞎眼老娘生下他就患产后风撒手归西,老爹含着泪为他起了个名子,叫作“拴”。自此,一个粗手大脚的汉子抱着个血毛娃儿,东西两院求奶吃,南北村里讨汤喝,任谁见了都觉得心酸。拴的少年时代是夏天麻缠线补,冬天一条单裤遮着屁股,十多岁上还没穿过新鞋。苦是苦点,可苦孩子长副好身材,十七八岁就已五大三粗,相貌英俊,见人一说三笑,是三里五村人见人夸的好后生。他没上过一天学,却心灵手巧,看啥会啥,学啥像啥。在地里摇耧撒种,扬场放磙,割砍犁耙;在家里冬棉夏单,缝补浆洗,锅上锅下,就连纺线子都比姑娘媳妇纺得细,扯得匀。可“大呼隆”干活那年月,拴和老爹的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
黄鼠狼单咬病鸭子。这年夏天,拴他爹积劳成疾,患上肺气肿。拴为给爹治病,连带毛的老草鸡都卖了,仍不见病情好转。咋办?拴一夜赶了一百多里,天亮买了4个猪娃,推到银河集卖了32块,除吃碗豆腐汤泡馍花去一块钱,净赚10多块。这在当时一个劳动日仅值二毛钱的年月,已是“金”生意了,只是要冒很大风险。当他再一次去亳州贩猪娃的时候,却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中午,拴推着猪娃路过界首,嗓子眼干得冒烟,进村讨口凉水喝。恰巧,村民们正吵吵嚷嚷商议着为一个五保老人办丧事。大伙儿都说这老汉一辈子人好心善,后事不能亏待他。他撇下的三间房,几件家什都要花在丧事上,可谁来当孝子?没人吭声了。
人群中走出一老汉,上下打量一下拴,问道:“小兄弟,贩一趟猪娃赚几个钱?”
“五六块。”
“起早贪黑,不容易呀!”
“天下哪有容易的事。”
“你摔了那盆儿,给你10块钱,容易不?”那人指了指门前的老盆(灵柩出门时要由主孝子摔掉灵前烧纸的瓦盆,俗称“摔老盆”)。要说这人也太损了,让一个不相识的人摔老盆,不是作践人吗?但10块钱的诱惑使拴吭哧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人是个老油子,一看有门,又往前凑了凑说:“穿孝褂子10块,戴孝帽子10块,打引魂幡10块,送到坟上10块,完事后再加10块饭钱,咋样?”
60块!拴长恁大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反正离家远,没人知道,爹又急着用钱抓药。他想了想,一咬牙答应了。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有个叫侯三的小子,十多岁上做货郎,整天骑着个破洋车子,驮着个玻璃匣子,装上些针头线脑,摇着一个拨浪鼓子游四方。该着拴倒霉,摔老盆的事让他撞上了。侯三是个嘴里夹不住一句话的货,没等拴回来就在村里传开了,整个庄上炸了营。
“真没出息,丢了祖上八辈子人!”
“看钱比他爹都亲,死了也不能往老坟上埋!”
“混账,给人家当了老盆小,从今儿不再是咱侯家的人。”
第二天,拴掂着给爹抓的药,揣着钱兴冲冲地赶回村,迎面而来的全是鄙视的目光、飞溅的唾液,回到家里爹已咽气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晴天霹雳,拴当即昏了过去,等醒来已是半夜了……
祸不单行。拴埋出去老爹刚三天,未过门的媳妇葵花又让河水冲跑了。葵花是柳河沿村人,和小侯庄隔河相望。她小时患过麻痹症,腿脚有点儿跛,却是个面目清秀、心眼善良的姑娘。拴下田干活,经常碰到她趟水过河割草、拾柴。出于同情心,拴主动上前帮忙,有时天寒水冷,还背着葵花过河,一来二去俩人有了情分。春上,拴托人到柳河沿提亲,葵花爹娘也认为女儿有点短处,便应下了这门亲事。拴家出了塌天的事,葵花想过河去安慰安慰她的心上人。她爹认为未来的女婿扫了自己的颜面,死活不肯,还把她关起来逼着退亲。那天夜里风雨交加,葵花从窗户上爬出来,没想到过河时……
自此,村里人不再叫他拴,人人喊他“老盆小”。拴变了,整天像个闷葫芦,见人躲着走,一天难说一句话。原本挺拔的身板佝偻了,白发也一天天多起来。大伙儿各种各的地、各忙各的事,很少有人看到他,只知道他拉着辆架子车,披着星星去,顶着月亮回,至于干什么,谁也不过问。还是侯三在人前说:“拴兄弟在城里收废品哩……咳,是我害了他!”边说边往嘴上扇。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村上人家家住上了楼房,只有拴仍住在那方小院,三间茅屋。村上很少有人去过他家,只有去了敬老院的侯三隔三差五地去坐坐……
在大伙們的闲聊中,侯三被接回来了。
他一进院子,就哭喊着:“兄弟,你咋说走就走了呢,老哥哥还想给你说说话哩,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只有下辈子还了。”
大伙儿把他扶起来,劝他节哀,让他看画。侯三拿着图画儿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指指点点说道:“这是拴兄弟的心愿,我来替他念给大家听听看。各位前辈高邻:鹅(我)大蒜(打算)把这钱分成两份,一份让大伙好吃好喝,玩个七天八夜;另一份买棺材,请响器,吹吹打打把我送到老坟上。活着我没直起腰来,死了也昂起头风光一回!今春上鸡(级)下旨(纸),下面实行火葬。鹅撅腚(我决定)在河边建所小学,在堤上立块碑,刻上猴拴(侯拴)的名子。我要和葵花一起看着孩子们读书……”侯三念完了,大伙谁也没说话,屋里静静的,只有麻雀在窗外“喳喳”地叫。
“一七”到了,河堤上耸起一块碑,上边刻着“侯拴之墓”。小侯庄村民来了,小学校长带着娃娃们来了,在坟前深深鞠了三个躬。老村长在墓碑四周种下了许多葵花籽,还说要年年种,子子孙孙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