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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论文与《“白银时代”的落地》

2019-08-30邱永志

博览群书 2019年7期
关键词:纸钞铜钱白银

邱永志

《“白银时代”的落地》一书是我对于元明货币史研习数年的心得之作,直接源于我在清华大学读博期间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并在此基础上作了一定程度的修订而成。

不少人云,如果说经济学是社会科学中的“皇冠”,那么货币便是这顶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相较于货币在经济学理论中受人瞩目的地位、货币理论的研究成果数量者众,货币史显得冷僻而小众,尤其是对中国古代货币史而言,更显如此。对于此点,着实让人感觉有些意外,因为货币学界要想搞清楚货币的本质、货币与信用的关系、货币与国家的关系、货币与市场的关系等基本问题,不潜回货币史的时空视野,如何能说得清楚。

我对于货币史的兴趣来源于硕士期间的某些契机,并一直持续到现在,而且随着我对货币理论了解的增多,兴趣越发浓厚。原因有二:一是由于现代货币理论的研究在不断推陈出新,尤其是关于货币与信用理论的分析进一步走向深入,这对货币史的研究而言有着重要的意义;而此前对于中国古代货币史的研究多笼罩在马克思的货币理论(其有着鲜明的古典经济学货币理论印记)之下,目前似乎有不少的改进和拓展空间。二是中国史上留下了不少关于货币问题的记载,背后不仅反映出前近代社会中国人对于货币的多样化认知,更为我们理解货币如何嵌入特定时代的社会经济结构、何种社会经济结构又衍生出怎样的货币演化路径等深层次问题,提供广阔的思考空间。进一步言之,通过比较不同国家的社会经济结构以及货币流通制度演化路径的差异,为我们进一步认清货币的基本问题,有着十足的意义。

本书主要是在第二层面上展开对元明货币史的探索,其目的是想深入了解明代的货币转型(这个转型包含了货币制度、货币形态与货币体系转型的内容)是在何种的社会经济结构契机下发生?货币转型又是如何解构原有的社会经济结构?货币转型的结果及意义又是什么?这些注定会引起不少争议的问题。

就如同书中所论,从大处讲,宋元时代的“铜钱时代”“纸钞时代”乃是完全由政府主导,而明清时期的“称量银时代”多是由民间势力主导,这其中蕴含的转变显而易见。更为重要的是,货币制度的更替带来了流通特点的深刻变化:如果说“铜钱时代”的货币流通还是以金属重量为本,然铜钱的铸币形态已经使得市场上铜钱的票面价值和实体价值开始相分离,政府以利差的形式获取铸币利润,符号化货币逻辑机制逐步衍生;更进一步,低值小额贱金属货币的诸种缺陷以及民间信用机制创新的运用,使得完全符号化的纸钞应运而生。纸钞制度主体通过不断收缩准备金的方式使其成为信用货币,政府进一步以财政税收来担保(或云称提)其信用,并通过不断加强纸钞的制度建设、调控市场流量来运转该信用货币,已经触及了近代货币体制的某种内生逻辑,只不过专制政府不受限制的权力和对商业经济的理解接受程度限制了其进一步的发展。从“铜钱时代”到“纸钞时代”的中国实则已开启了某种信用化的货币流通方式。然而,明清“白银时代”下的银、钱(铜钱此处暂不论,可见彭凯翔《从交易到市场》第7章的分析)俱退回到实体货币流通阶段。在明代,称量银完全是以实体银两的方式逐步支配着政府财政领域和市场流通领域;到了清中叶,称量银虽然衍生出虚银两这种信用体制,但该种由称量货币本身特点衍生的信用体制与近代信用货币体制的内生逻辑有着本质区别。虚银两更多的是地域共同体为了贸易结算而自发形成的虚拟记账单位。该种信用体制产生的原因首先应归结为政府货币制度的缺失,其次才是原生态的称量银在日益扩大的市场环境中需要规避其自身的交易和计价缺陷,需要衍生出一套较为标准的计价尺度。虚银两制具有鲜明的自组织性,并因时因地而有所变化,这严重加剧了货币记账单位的紊乱程度,明显提高了市场化的交易成本。此外,商人组织及机构衍生出的各种信用票据契合着明清较为自由的市场经济发展特点。中国货币流通体制不仅显现出严重的实体化、信用外在化、信用自组织等特点,而且呈现出深度的货币离散特点。与之相对,近代西欧地区和日本的货币流通体制演进开始朝着中心化的统一货币发行、对称性的货币定价以及等级分明而又有机构架的信用层级体系方向发展。货币流通体制依托于某种制度媒介出现了明显的内在聚合趋势。两者货币流通体制的分流开始在许多层面显现出来。

本书认为,于中国货币史而言,重要的分水岭发生在元明之际。对于这一点不少人对其熟视无睹或触及不深。明代货币的转型不仅导源于金元明之际货币体系的内在变动,更为重要的是元明变迁所形成的社会经济结构整体变动,应该是明清以银为核心的货币结构出现的最大制度契机。

正如高寿仙老师对本书的评论文章所言,历史的变化往往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交织,货币史也不例外。

就必然性而言,货币白银化的历史趋势实则从宋代即已开启,至明代渐成定局。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前期是白银的真正货币化之旅,白银跻身完整货币的过程;而后期才是货币逐步白银化,白银成为主导货币的过程。对于这个问题,王文成近来的研究详尽而深入。他指出,宋金元时期中国货币体系的变动异常频繁,隐藏在这表明的纷乱变动之下,其实内有玄机。货币体系变动的内在原因乃是由于在铜钱价值基准历经危机的背景下,纸钞不断走向前台并扩展开来,但其背后的价值基准逐步由铜钱转移至白银身上。在这个过程中,白银逐步成为中国货币体系中的重要角色,这在金元之际表现的尤为明显。王氏将转变的原因完全归结为市场格局的变动,对此我并不很赞同。无论怎样,纸钞价值基准转向白银实则开启了货币白银化的某种发展趋势,为明代货币白银化提供了前提。不过,如将其理解为明代货币白银化将会出现水到渠成的线性发展过程,便会存在很大的风险。

就偶然性而言,本书认为,明初货币制度的演化成型最终成为“白银时代”落地的直接体制促因。原因在于,“洪武货币秩序”确立的单一纸钞体制属于完全名目空心化的“国家纸钞”体制,全无任何制度的有效支撑,加上强力禁铜钱、禁金银、主导折兑价等措施,使得货币制度在上层出现了严重的失序和失范。货币变动的背后反映的是社会经济结构的重大变化。元明社会变迁衍生出一套完全画地为牢式的社会经济统制模式,不少人将其称为“洪武型”经济体制或明初指令型经济。虽然我们并不十分清楚此时地域的实际发展状况,然而深受蒙元及北制影响的各种社会经济制度,如职业户计制与全民服役制、贵族分封制、驱奴私属制、官营手工业制、计丁征派的赋税劳役制、籍没官田制、军卫屯田制等严重逆反市场发展的诸种制度的展开,重构了国家政权的组织方式和市场发展态势,严重影响着明初货币制度的重整和构建。存在严重制度缺失的货币体制与社会经济整体结构呈现互为表里的关系,使得明中叶社会经济的转型呈现出难以预料的发展态势。结果,至少就货币领域而言,政府在货币经济生活中是步步退却,改革不断被倒逼出来,称量银不断因势崛起。

明代货币白银化转型的具体过程曲折复杂、线索多条,本书将其析分为制度上层的赋役财政领域和制度下层的民间市场领域。尽管就目前研究(包括本书在内)而言,对于两层面的探究还处于不断推进过程中,远远没有达到终点,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两者是一种互相交织、互为因果的关系。就如同书中所论,财政领域的银纳化改革有许多重要的改革内容和特点需要强调,但正如书中所言“明廷通过将加耗、杂费等嵌入折银体系中所形成的折价财政,使得明廷隐性获得了巨额财政收入。在政府货币利权逐步失去、禁榷工商税收被压缩至很低水平、过分依赖土地劳役等直接税等背景下,贡赋体制每向前改革一步,便强化了对白银的依赖”,应该是近来实证研究最为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也揭示了财政银纳化的某种本质内涵。对于民间市场的白银替代而言,本书将其纳入宝钞崩坏——私钱崛起——银进钱退的论述逻辑中来解析,并呈现了“格雷欣正反两种法则”在历史实态中的演绎过程。货币替代结果的背后反映了政府主导型货币信用体制的坍塌。最后,两层面的白银合流使得白银成为支配流通领域的核心货币。“白银时代”不仅蔚然落地,而且银钱关系呈现出并不稳定的流通状态,反映出明后期市场经济日益成长的背后诸多因素的交织和荟萃。

近来,有学者强调货币的本质乃是一套以清偿债务为核心的记账单位和信用手段,并试图以此为据通贯来解释人类货币史的演进。笔者并不否認记账单位和信用功能作为货币的某种本质属性,但更愿意将货币置于不用的社会经济结构中来观察。货币理论家劳伦斯·哈里斯曾指出,货币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只存在于特定的社会和经济框架中,不同类型的货币嵌入在不同的社会和经济结构之中。诚如是哉!不同的社会经济组织结构扭动着货币制度的演进方向,货币的职能在不同的框架结构中呈现着动态的分化和组合。所以,要建立稳定而有效的货币制度,我们需要不时地将眼光跳出货币视域之外。

(作者系清华大学历史学博士,江西财经大学经济学院讲师,金融学博士后,硕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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