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回家
2019-08-30程厚云
作者简介:程厚云,四川宜宾人。作品散见于《打工文学》《厦门文学》《芳草.潮》《羊城晚报》等刊物,获过小奖。目前在广东省鹤山市打工,系江门、鹤山市作家协会会员。
一
妻子在广东时对我说过,她的预产期是七月初。她回家时刚过完春节,有一对老乡夫妻辞职回家,妻子说同他们回家正好有个伴。
有一天,我在出租屋的箱子里翻找东西,看到妻子的笔记本,拿起随手翻阅,才知道妻子对我说了假话。其中有几篇日记是她近期所写。她对我相当不满,说我因她怀孕没有上班而对她发脾气,这是她提前回家的原因。对于妻子的误解,我唯有在心里苦笑。
俗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对妻子偶发脾气皆因工作不顺,眼看别人凭关系“升官发财”,自己努力了好几年,却仍在原地踏步。
妻子回家后,他乡的孤寂感潮水般像我袭来的同时,我更担心妻子回家的住处。家里的土墙老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母所建。以前父亲与后妈在家里给哥嫂带孩子,哥嫂一年里除了春节前后两月在家里,其余时间都在河北砖厂打工。
几年前,哥嫂在离老房子不远的大路边建了栋两层楼房,父亲与后妈因帮忙带孙子跟着住进了哥嫂家。老房子久无居住,落败的无法入住。而我去广东打工前新建的两个门面房由于房顶防水做得不好,遇到夏天涨水季节,房面上的水便从预制板的缝隙里渗透下来,往楼下滴,我在家里时,把床挪到一处不漏雨的地方暂住。
我和哥嫂的关系相处的很好,他们在砖厂里听说妻子回家生小孩没有房子住,打电话给我说妻子可以住他们家,也可以在他们家生孩子。对于哥嫂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我们那里的风俗最忌讳别人在自己家里生孩子。就是女人流產没满月,去别人家都不能进屋,这样会影响到主人家的财运,如果租房子就无所谓。
妻子回家后,大都住在娘家。快到预产期,她回到公路边的平房里居住。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找人在房面上垫了一张很大的花色胶纸,屋里没有怎么漏水了,这让我稍稍心安。
二
好不容易熬到七月,我请了半个月假期回家。在火车上的时候,我接到了妻子的短信和电话,她用虚弱的声音告诉我,说她已经在镇上医院生下了女儿,内疚感瞬间从心底冒出,我懊恼为什么不提前几天请假?在妻子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她的身边。其实还是想多挣点工资,我怕太早回家,妻子没生,在家里待得太久耽误上班时间。
在火车上近似煎熬地坐了三十多个小时,早上六点多,终于到达家乡火车站。尽管坐车很累,但是听到熟悉的乡音,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妻女,心里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兴奋。我背着包兴冲冲地直奔附近汽车站。淡季车站上的人不多,我很快坐上了回家的客车。在上下客中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到镇上。
下车后,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射在裸露的小臂上,有轻微的灼热感。我背着行李小跑着赶到镇上医院门口,马上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妻子问她在哪里。她说在一楼后院住院部。到了住院部,又不知道她在哪个房间,于是又打电话给她。一会儿,走廊中间出现了妻子瘦弱的身影。她头上包着一张毛巾(做月子的妇女,相传不包头,以后会头痛),身上穿着宽大的碎花色衣裤,脚上趿着一双塑料拖鞋。
见到妻子,内疚感再次在心中涌出,我疾步走到妻子身边,想给她一个拥抱,但考虑到是在大庭广众的医院,我克制住这个冲动,随她进入旁边的一间病房。刚出生的小女儿睡在床上,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我把背包放在一边,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抱起。我问妻子岳母去了哪里?妻子说岳母去帮她打饭了。
下午两三点钟,岳母说让妻子出院。我开始不同意,说家里什么都没有安顿好。一向十分节俭的岳母说住医院不划算。妻子也说给孩子洗澡不方便,找护士要热水,她板着脸像是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听到母女俩的意见,我同意了。于是岳母去找医生,她说医生说好包接送的。
到了家门口,我在开卷帘门的时候,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由于在外打工很久没有入住,卷帘门已经锈迹斑斑,部分卡槽损坏变形,开门十分困难。妻子从来没有对我说卷帘门难开。
进门左边门面房里除了一张睡觉的床外,什么都没有。妻子生孩子前在哥哥家里同父母一起吃饭。
我把妻女简单地安顿好,和岳母去哥哥家里,父亲和后妈已经做好了饭菜。
吃完晚饭,我正准备给妻子送饭菜,白天还是红火大太阳的晴天突然变得雷电交加、狂风暴雨。父亲见我要打伞,拿不了暖水瓶,他就穿了旧雨衣,左手提暖手瓶,右手打手电筒,走在我身后照路。我和父亲冒着风雨在刚修不久的土公路上一步一滑地前行着。
赶到公路边的平房外面,我费力地拉开变形的卷帘门,却看到妻子抱着孩子站在一边。我正感诧异,妻子带着哭腔说刚才下大雨,屋顶又漏雨了,床的地方也在漏,她赶紧抱起孩子,把被子、枕头、衣服等往不漏雨的板凳上放。
我低下头,发现屋里的积水满地,长条板凳上放着乱七八糟的被子和衣物。我心里顿时涌出阵阵酸痛,既为跟着我吃苦受累的妻子,也为我刚出世的孩子,我没能给她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家,泪水在我眼眶周围打转,我努力控制住不让流下来。
父亲帮我把床搬移到右边门面房不漏雨的角落,这时,我发现雨停了。父亲回家后。我抱着女儿让妻子吃饭,她刚吃完,突然停电了,屋里变得一片漆黑。我打着手电筒去附近一家我在家时开的商店门口喊了很久,二楼上的铝合金窗子打开了,露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头。我问她有没有蜡烛卖,她说她们快到浙江去打工,早就没进货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同妻子就着手电筒的微光,带着刚出生的女儿蜷缩在床上熬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开始忙碌着去街上购买煤气灶、煤气罐、锅、碗、瓢、盆,油、盐、酱、等灶上用品。然后在门面房的一角放上两条高板凳,上面搭一块旧门板,一个简单的灶台搭好后,可以勉强开伙做中午饭了。
三
我们那里谁家生了孩子,周围邻居大都会前来送礼祝贺。从我略知事起,那时一般是送十个鸡蛋,随着时代的变化,乡亲们改成了送礼金。本家的叔辈、哥嫂、乡亲等陆续送来30、50、100元不等的贺金,父亲叫我把送礼人的姓名写好,到时候好请人家吃饭。
我原本不打算给孩子打“三朝”的(孩子出生15天的时候),因为家里无法招待乡亲。父亲说,你收了人亲,不请人家吃饭怎么说的过去?你怕麻烦,我帮你做,不然还说我重男轻女。
请客的前两天,父亲开始筹备宴席。他找来我的几个堂嫂商量,堂嫂们都很热心,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说以前的整鸡整鸭不时兴了,就决定做炒菜,厨师找我们队的康师傅,我叫他康表叔。
公路边的门面房不具备请客的条件,父亲说在哥哥家里请客。哥哥家里的客厅宽敞,可以放几张大圆桌,屋里的锅碗瓢盆,大蜂窝煤炉子、天然气灶一应俱全。
请客的头天下午,因为要用大蜂窝煤炉子,我同父亲后妈担着竹筐去公路边一家商店挑蜂窝煤。我捡上蜂窝煤挑着先走,一口气小跑着挑回家里,然后去接父亲和后妈。半路上,父亲正坐在扁担上歇干,口里直喘粗气。见此情景,我感到一阵心酸。以前,父亲能够挑一两百多斤重的担子,可以走几里路不歇干,而我却感到肩膀上像压了一座山,肩膀磨得生疼,挑几步就放下担子歇息。
自从那年夏天父亲为了给养女凑学费去石厂抬石头,被累得吐血住了几天医院后,他的身体就垮了。见父亲挑着几十斤重的蜂窝煤已不如我的力气。我默默地接过他手中的扁担,把蜂窝煤挑回家里后,又去接半路上的后妈。
第二天上午,父亲帮忙安排厨房里的事情,几个嫂子在厨房里帮我忙碌,放暑假的侄子坐在客厅一角的桌上帮我写人亲薄,我负责迎接客人,端茶递烟。
中午时分,客人们陆续来了,火热的太阳高挂在了苍穹的天空,在安排桌席的父亲突然走到我面前说:“你康表叔制了几挑田的种子,你在家里安排,我去帮你康表叔摇花。”
我立刻说:“我在家里安排怎么行?还是你在家里安排,我去帮康表叔摇花。”
“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没下过田了,去摇花行不行哦?”父亲用怀疑的口吻说。我说:“我以前又不是没有摇过花?”
从小到大,我在父亲眼里不能吃苦耐劳。其实从小生活在农村,插秧打谷,家里的挑水洗衣、煮饭、喂猪等家务活我哪样没有做过?当然,比起哥哥来,我的确不如。
我去摇花不单是在家里安排不行,而是考虑到父亲年纪大了,又患有支气管炎,我怎么还能够让他去下田摇花吃苦受累?
我问父亲康表叔的田在哪里,父亲说在老房子后面,康哑巴会告诉我具体的田地,摇花的竹竿在田里泡着。
父亲给我找来一條旧长裤和一件旧中山服。我去里屋换上,然后脱掉鞋袜,趿着一双父亲的拖鞋出了家门。
我们家乡制稻种已有二十多年历史。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种子公司的人到我们村考察,说我们村的阳光充足,虽然没有河流,但是有一口水库和堰塘储水。后来还派了一对年轻的男女技术员到村里做技术指导。种子公司还承诺以后要为村里修通公路。这让村里人对未来致充满了希望
第一年制种,尽管有技术员指导,稻田里的父本与母本的花期不遇,有的家庭颗粒无收,仅有少部分家庭有点收成。种子公司还算厚道,赔偿大家,按照交去种子的多少补齐80斤一亩。胆子大的,没有上交完种子,到来年偷偷地拿到外地去卖,发了一笔小横财,有的用那个钱加上平时省吃俭用的钱,将土墙房子拆了,建起了当时还算高档的砖木结构房子。
对于在稻田里摇花,我是有“童子功”的。
四
请乡亲们吃过孩子的“三朝饭”后,我准备行李返广东工厂上班。堂哥堂嫂们听说后,劝我起码要等孩子满月后再走。我知道他们的话有道理,但想到一家老小等着我的工资吃饭,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
返广东的那天下午,我在家门口等小中巴。快上车的时候,我转头对门口抱着女儿的妻子说:“你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我每月按时给你寄钱回来。”
妻子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