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面对权力的父与子
2019-08-29关山远
□ 关山远
中国人素来有父亲崇拜情结,各种描述父爱的真情或鸡汤文章一到父亲节就呈刷屏之势。最近,正好读到《曾国藩家书》中曾国藩写给父亲的一封信,颇多感悟。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父亲,曾国藩的父亲则属于“领导他爹”那一种
领导他爹真不好当
曾国藩这封家书写于道光二十六年正月初三,在照例说些琐事报了平安之后,继续说道:“老家政治生态不好,这些小官小吏,损公肥私,朋比为奸,热衷于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父亲大人您是正派乡绅,不要跟他们有太多来往,不要常往衙门跑,要是您出于正义帮助被他们欺负的人,他们肯定会怀恨在心,各种造谣,最终污化我们曾家的名声,也给我结下许多冤家。而且这个门一开,求你的人接踵而来,怎么顾得过来?不如统统谢绝。父亲大人的来信中,也说要杜门谢客,真是太英明了,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深为庆幸的!”
写这封家书的时候,身在京城的曾国藩正走过人生拐点,步入仕途顺境,短短4个月之内连升两级。同僚中羡慕嫉妒恨的都有,正是敏感时刻,老家不能生出什么是非来。
著名作家唐浩明如此评点这封家书:“中国的传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中出了一个大官,家人个个都能得其好处;即使本人远在京师或外省,地方官员仍会对其家属优礼有加,更不要说附近的小老百姓对其府上的诚惶诚恐了。于是便有许多这样的官亲,仗势胡作非为,勾结官府,称霸乡里,令百姓敢怒不敢言。有的略微好一点,只为自己及家人谋非分之利,尚不至于武断乡曲,鱼肉小民,然世人对此亦多不满。只有极少数人能自守本分,不插手地方事务。”
作为一位有大智慧的官员,曾国藩自然希望父亲不要插手地方事务,在此前一封给叔父的家书中,他要叔父劝说父亲不要去省城或县里干预公事,“无论有理无理,苟非己事,皆不宜与闻”。曾国藩的父亲接受了儿子的规谏,来信说“杜门谢客”,所以曾国藩大喜,为父亲点赞。
曾国藩的父亲叫曾麟书,一看这名字就是重视读书之人,但他不是个读书种子,虽然刻苦好学,但天资愚钝,是那种特别勤奋但总是考不出好成绩的笨小孩类型。考啊考,他一直考到43岁,参加了第17次童试,终于中了秀才,虽然晚了些,却也创造了家族的一个纪录:“大界曾氏”几百年来第一个秀才,曾氏家族自此科门大开,人才按捺不住地往外冒,一直繁茂至今。
曾麟书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总归有些虚荣心,儿子在京城做了大官,老家里怀着各种目的找上门来的人越来越多,曾老爷子难免有些跃跃欲试,好在,曾国藩的信很及时。
曾国藩的官越做越大,曾麟书也一直低调不多事。这是曾门传承至今的优良家风。
一出华丽丽的“坑儿”大戏
但并不是所有领导的爹都像曾麟书这般自甘寂寞,譬如,张居正他爹张文明。
张居正官做得极大,明朝万历时期的内阁首辅,掌权柄10年,事实上是大明第一人,连小皇帝都要听他的。有个这么牛的儿子,张文明在老家也跟着牛气冲天了。
虽名“文明”,但张文明为人处事不太文明。他是湖北江陵一个落魄秀才。等到儿子张居正考中进士了,他还是没考上举人。所以他的最终学历跟曾麟书一样是秀才,但如何当领导他爹,他跟曾麟书完全是两个路数。
他很高调,几乎横行乡里,俨然一霸——窝囊了几十年,如今儿子当了超级大官,他也要做个超级老爹,跺一跺脚,江陵也要抖三抖。他什么都干,欺压百姓,干预司法,想让谁坐牢就让谁坐牢,连张居正都无奈地承认他老爹在老家的斑斑劣迹。
当地官府也通过讨好张文明来讨好张居正,远不只是嘘寒问暖,连国有的土地都免费送给张家,更出格的,是当地政府部门为张家修建宅第,居然让大明朝的皇家特工——锦衣卫当建筑工人。这是犯大忌的事,但张文明感觉挺好。
著名学者朱东润在《张居正大传》中说,给张文明行贿最多的,是两广的官员。他写道:“明代腐化的空气已经弥漫了,腐化的势力侵蚀一切,笼罩一切,何况一个全权在握的首辅,更易成为腐化势力的对象。北京只是居正的寓所,他的家在江陵;居正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居正有仆役,有同族,有儿子,有弟弟,还有父亲。腐化的势力,在北京找不到对象,便会找到江陵。居正也许还能管束子弟,他能管束父亲吗?尤其张文明那一副放荡不羁的形态,更不会给一个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儿子以说话的机会。”
确实,张居正没法管束自己的父亲。古代中国,一个孝字,至高无上,律法甚至鼓励“亲亲相隐”尤其是“子为父隐”,如果儿子发现父亲有不法行为,隐瞒了,没有罪;如果举报父亲,反而要论罪。
张居正为了显示自己是一个孝子,还得处处无原则地维护父亲。《张居正大传》中写道:“文明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居正当国以后,当然增加文明的威风。万历初年御史李颐前往广西,路过江陵,看见文明气焰太大了,和他顶撞一下,居正便取消李颐的御史……”
张居正生前权倾一时,死后却被抄家,甚至险些被掘墓鞭尸。这固然是由于张居正过于刚愎自用、树敌太多所致,但他那个放浪不羁的父亲也脱不了干系。
古往今来,“坑爹”的故事多如牛毛,张文明却华丽丽地上演了一幕“坑儿”的故事。万历四年,监察御史刘台上奏章公然弹劾张居正七宗罪,其中一大罪状就是“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宫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很狗血的是,刘台还是张居正的学生。
把儿子当棋子的“毒父”
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萧峰也不像是萧远山的亲生儿子。萧峰是大宋第一社团——丐帮的帮主,为各大名门正派与朝廷所倚重。他不知道自己实为契丹人之后,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叫萧远山的噩梦般的存在。
萧远山为了报复当初中原侠客的杀妻之恨,在江湖中隐藏得极深,他始终关注着儿子萧峰的成长,但很难称得上是父爱,反而把儿子逼得陷入绝境,使儿子成为弑(养)父弑师的大恶人和中原武林的公敌。真相大白时,萧峰的悲剧命运也已不可避免,最终只能毁灭自我来结束这一切。
萧远山用扭曲的手法,导演了儿子的悲剧人生。在他眼里,被汉人养大的儿子萧峰,事实上只是一枚棋子,他与中原武林博弈的一枚棋子,他享受着以一己之力搅乱江湖的快感,但何曾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还有一种父亲,是赵佶式父亲,关键时刻让儿子顶在前面。赵佶就是宋徽宗,一个不适合当皇帝的艺术家与鉴赏家。金兵第一次南下,他想逃到南方去,但京城怎么办?于是他把皇位让给太子赵桓。太子也不是傻子啊!不从,哭晕过去。就在他晕倒时,黄袍加身了,老爹跑路了。
等到金兵退去,已经成为皇帝的宋钦宗把太上皇从南方接回来。这个太上皇够无耻的,感觉危险过去了,又想再当皇帝,于是出现戏剧性的一幕:在某次规格极高的宫廷宴会上,太上皇亲自给宋钦宗斟了一杯酒,表示你很辛苦,让国家转危为安,干了这一杯吧。
但宋钦宗坚决不喝这杯酒,无论大家怎么劝,他都坚决不喝。原因很简单:他害怕酒里有毒。这情形尴尬吧,太上皇只能放下酒杯,大哭,跑回自己宫里了。
这对爱哭的已经完全失去彼此信任的父子,在金兵第二次南下时,谁也没逃掉。
“坑爹”与“坑儿”的关系
赵佶与赵桓这种父子关系,在历史上不多见——按常规是先皇去世(史书曰“崩”)后,儿子才能继位当上皇帝。还有什么官比皇帝更大?有个皇帝儿子,绝对是不一般的感觉。
唐高祖李渊是在“玄武门事变”两个月之后把皇位让给李世民的,之后作为太上皇还活了9年,可见晚年生活还是蛮幸福的。李渊其实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只是他的历史作用被忽略了。
《剑桥中国隋唐史》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唐高祖是中国一切史书中最受贬低的一位君主。他的声誉之所以蒙受损失,第一是因为事实上他的统治时期很短,而且是夹在中国历史上两个最突出的人物的统治期中间:他前面的统治者是大坏蛋隋炀帝,他后面的则是被后世史家视为政治完人的唐太宗。第二,已如上述,是因为他建立唐王朝的功绩被他的接班人精心地掩盖了……”
李渊当然知道这些,但摊上这么一个比自己更能干又更狠的儿子,有什么办法?与其郁闷,不如释然。
贞观四年,唐太宗大破突厥,擒颉利可汗,举国上下一片欢呼——要知道,唐朝初创时,突厥大军一度打到了长安城外。在皇家庆祝宴会上,大家喝嗨了,太上皇弹起了琵琶,皇帝则下场起舞,真是多才多艺一家人。
李渊很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托付得人,复何忧哉!”“托付得人,复何忧哉”,这八个字应该是李渊的真心话,即使他午夜梦回,心有不甘,却也真正接受了这一事实。
俗话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那么,至尊无上的皇帝之位则堪称史上第一粒伟哥了。明英宗朱祁镇北征瓦剌,结果遭遇“土木堡之变”,被俘虏。等他没有利用价值了,被瓦剌送回北京,已成了太上皇。他的继承者景泰帝自然不想把皇位再让出来,对英宗是百般提防,形同软禁,马屁精也趁机落井下石。
最寒心的一幕是:盛夏季节,英宗常常倚在宫中大树下歇息,御史高平进言:“这么多树,要是有人爬进来怎么办?”景泰帝倒是担心有人顺着大树把英宗给弄出去,于是下令,把英宗所居宫殿的大树都砍了。英宗某日出来遛弯,烈日当空,树荫全无,他的心,绝对遭受了一万点暴击。这日子,还真比不上当俘虏享受优待呢!
好在,英宗身体健康,一直坚强活着。等景泰帝重病不起时,一群大臣又拥立英宗,把他从太上皇变回了皇帝,史称“夺门之变”。他复位后,首先做的几件事之一,就是把当初建议砍树的高平砍掉了脑袋——这就是破坏环境的下场。
明末超级奸臣严嵩在儿子严世蕃被判斩首两年后死在老家,他的晚年非常悲惨:被没收家产,削官还乡,无家可归,只能寄食于墓舍,死后连棺木都没有。死前,他或许想:不如跟儿子一起被砍了脑袋呢。
这些年,不断有贪官父母凄凉辞世的消息出现,他们曾经引以为荣的孩子在监狱里,他们仍然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境遇却是天壤之别,他们心灵的痛苦应该更甚于监狱中的儿子。
由此,想到了“坑爹”与“坑儿”的关系,是不是跟“鸡生蛋”与“蛋生鸡”的关系一样?所以,曾国藩当年劝父亲杜门谢客,真是值得所有的官员和官员他爹借鉴啊!